“没有别的选择?”狄飞惊抬眸问道。
在那双明亮而锐利的眼睛里, 没有丝毫的求饶情绪,只有一种坦荡的问询。
他也是从微末中为人所发掘出来的,从来不会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梦想。
所以当他从苏梦枕的口中听到一个“有”字的时候, 反倒在脸上露出了一丝狐疑。
“还有一个选择,你和雷损一起死。”苏梦枕继续说道。
“雷堂主对你有知遇之恩,我也只能成全你们这种主从之义。当然现在没有什么雷堂主, 只有一个名不副实的雷寨主, 你被困京城,他在青天寨也很快会迎来自己的对手。”
狄飞惊闻言突然笑了出来。
苏梦枕这话不错, 这天下争斗向来残忍, 雷堂主当年距离成功只差一步, 突然遭逢大变落到远遁千里的地步, 其实当年他也心中有数, 纵然时局有变,要想重返京城也必须满足两个条件——
雷震雷彻底将六分半堂总堂主的位置交到雷媚的手里,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病故。
否则他们绝不会有机会。
现在他亲眼见到苏梦枕在说出这一长串的话后, 并不像是此前的消息中提到的, 会不可遏制地咳嗽, 反倒愈发显出原本只在他的眼神中表现出来的决绝果断,他便知道, 苏梦枕的身体并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糟糕。
也知道就算他能从此地离开, 数年间也并没有能对抗金风细雨楼的机会。
苏梦枕当真就没有弱点吗?或许还是有的。但这个弱点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助力。
“苏公子, 我此前并不这么称呼你,甚至在跟雷堂主提到你的时候也不这么称呼你,不过现在我有些尊敬你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 虽然仍有半张脸藏匿在阴影之中, 依然有种惊心动魄的好看, “你很清楚,狄飞惊离开雷损也就不是狄飞惊了,这是当年他慧眼识人,将我从一个籍籍无名的马棚小童中提拔/出来的时候就决定的事情。”
“我一向知道你有容人之量,容的是像我这种没有当老大心思的人,但你敢用我,金风细雨楼中的其他人未必敢。所以于我而言最好的归宿是什么,你我心知肚明。”
狄飞惊没有叹气,在那张清俊的脸上也没有分毫为他自己感到惋惜的意思,他继续用和缓的语气说道:“我原本以为见到苏公子的时候会提到的,不过现在也不妨碍我说,苏公子对自己的病症不怎么关心,选择了咳嗽,而我选择低头,因为我知道人生之中很多时候,低头要比抬头来的有价值得多。”
“但我今日并不想低头,我说的是臣服于金风细雨楼的那种低头。”
“我知道。”苏梦枕回答道,“所以我选择了这个时间来,这茶楼上曾经发生过什么,除了我们三个之外谁也不会知道,我可以当做你没有来过京城,而是跟着雷堂主一道战死在了衡州。”
狄飞惊将茶盏放在了桌上。
他的内功不寻常,那双保养得宜的手用出的大弃子擒拿手同样不寻常。但是现在这双手上并没有杀气。
他当然知道时年在京城里都做了什么,蔡京和傅宗书能分析出来的东西,他这个少年时期便帮助雷损立下过不少功劳的人,更不可能分析不出来。
所以他也知道,他就算出手也会被时年拦截下来。
和苏梦枕一样,她也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既然已经站在了金风细雨楼的立场上,她就不会因为两人之间曾经的交情,而在对他的生死的宣判上有丝毫的犹豫。
“我选择第二种。”他十指交叠在身前,眼神清透纯粹。“多谢苏公子成全。不过我想和她单独说几句话。”
“好。”苏梦枕并没犹豫地起身下了楼。
时年留意到狄飞惊的脖颈其实在他此刻抬眸之间也有倏忽地上抬,原本因为那一口含在咽喉之间无法顺畅运转的气,也因为这个动作得以顺畅地离开唇齿之间,让他原本多半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显得轻柔的语调中,都多了几分中气。
“你的脖子?”时年忍不住问道。
“在必要的时候是可以抬起来的,但……没有那么多必要的时候。”
狄飞惊没有说更多,比如说为何他觉得此刻是对他而言有必要抬头的时候,他只是借着从茶楼的侧窗里投落进来的夕阳看着对面之人的脸。
这是一张他这么多年间始终记得,记得她当年是如何骗得他和雷堂主的信任的脸,现在她完成了在京城里故技重施的手段后,光明正大地回到了金风细雨楼。
他看得出来,在她的脸上比当年他所见到的样子更多了一份从容恣意的模样,而或许他当年就从未真正认清过她。
所以将话停在这里就很好。
时年下楼的时候,看着天边残照里的一抹血色忍不住叹了口气。
“狄飞惊是个人才,可惜打从被起用的时候就跟错了人,这才落到了今天的处境。”
苏梦枕没回答,本在想着应该用什么样的话来安慰她,忽然听到时年继续说道,“不过这样也好,起码他的模样永远停留在了今日,也算是士为知己者死的求仁得仁,不像杨总管,得在风雨楼里替你操心到脱发、过劳,说不定还要因为知道的秘密太多连夫人都娶不上。”
苏梦枕的表情凝固了片刻。
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从时年的话中当真也感觉到了几分杨无邪的可怜来。
“这话你现在说说就算了,无邪面前你就别提了。”
“这个你尽管放心好了。”时年认真地点了点头,“万一他真的听得觉得自己有点惨,干脆跳槽不干了,要短时间内找到一个能经手白楼事务的人实在不大容易,我要说的话,也只会跟杨总管说,今日的结局区别可见选对一个东家是多么重要。”
苏梦枕无奈地笑了笑,“狄飞惊……我会让人将他送往衡州的。”
而叶云灭,没有了和狄飞惊的合作,他们今日也没蹲守到这位武功不弱的江湖高手,他恐怕会在京城中另外选择一方势力依托,或许是迷天七圣盟,也或许是蔡京一党,总之,他既然还会现身,便不必废过多的心思去将他找出来。
现在他们需要筹备的,还是副楼主的典礼。
七年前时年亲眼见证了苏梦枕继任楼主的典礼,七年之后自然不必弄得这么隆重,其实只要楼中的兄弟同乐一番也就够了。
不过有些人还是要上门来送礼的,比如说洛阳王。
金风细雨楼要多出一位副楼主的消息已经在京中发酵了多时了,更不可能不去知会在洛阳养老的上一任楼主,而原本苏梦枕就有提到,洛阳王温晚有派出许天/衣来探查长空帮和金花镖局一案中蔡京动的手脚的事情,正好也顺势来将贺礼送上。
当然还有一个额外的目的,就是找这位温大小姐回去。
“我才不回去。”温柔念叨着,“何况我都还没在京城里闯荡出个什么名头,每天师兄都说近日会有大事发生,不宜出门,说除非我能给自己找个保镖才让我出去,可他怎么不看看,原本我是有个一起行动的小伙伴的,被他画了个五方神煞的大饼,派出去做事去了,到现在为止一点消息都没有。”
“那我还能找七大寇的人,结果唐宝牛也不见了。”温柔简直满肚子的火气,她本以为是能在京城里折腾出她这温女侠的名号的,结果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被禁足了。
这都叫个什么事。
“你说唐巨侠我倒是知道他在哪里。”时年对着镜子整理着为了典礼而新定制的衣服,一边回答道。
“你可别往他脸上贴金了!他要是知道你这个金风细雨楼的副楼主都管他叫唐巨侠,他非把自己那个长得要命的名头再扩展出几个词语来,你还是叫他唐宝牛得了。”
“大哥有件事需要他去办,准确的说是协助王小石去办,一同去的还有方恨少。总不能让王小石孤军奋战吧。”时年笑了笑,突然转向了窗口,“你怎么来了?”
温柔本没反应过来窗口有人,时年这么一说她才猛地朝着窗口望去,看到了个她并不认识的年轻姑娘。
这身着紫衣,神情骨秀中还透着几分说不上来的气势的女子从窗外跳了进来,在她的背上还背着一把小木剑。
但温柔总觉得以对方这样的姿态,应当并不会是个只用木剑的人才对。
“她是六分半堂总堂主的掌上明珠,也是如今的六分半堂继承人,雷媚。”
六分半堂!
温柔陡然反应过来,这岂不是意味着敌对势力的人闯入了她们的地盘。
她刚想拔刀,便听到时年继续说道:“别担心,她能到这里就说明是得到了楼主首肯的,否则楼里巡视的兄弟不是瞎子,不至于发现不了她。”
“你怎么知道不是因为巡逻的人眼瞎没看到我?”雷媚抬了抬下巴,被时年点明了缘由,她的脸上露出了几分不忿。
不过她表现得再如何倨傲,时年清楚对方当年补刀的性格,无论如何也不会小看她。
“那是你们六分半堂才可能会有的事情。”时年朝着她笑了笑,雷媚觉得她这个笑容之中别有深意,要么就是她近日往六分半堂中去过了,要么就是她知道有人闯进去过。
可两方毕竟是敌对关系,时年并没有这个义务告知她真相。
雷媚决定等回去就自己来查清楚,她一边想着一边将手里的盒子朝着时年丢了过去。“我弄坏过你的画,之前在抓迷天七圣盟中人的比试中我也输给你过一次。”
虽然那一次输的结果是让雷媚她为雷损所利用,撺掇雷阵雨去对决关七,让雷损直接两头获利。
“但总算你也救过我一次,还救了我的父亲,你意外失踪这么多年回来,免得有人觉得是因为我输不起才偷偷下了手,我当然得来给你送一份贺礼才行。”
时年打开了雷媚丢给她的小盒子,发现里面居然还是个危险道具。
“你就不怕这么丢过来,直接炸开了?”时年都觉得她的胆子实在是大得很。
雷媚无所谓地耸耸肩膀,“六分半堂出自雷门,也就是江南霹雳堂,在玩炸药的功夫上,京城里也没哪一家是比得上的。我送你这个也是想告诉你,你们金风细雨楼如今是强强联手不错,但我雷媚武功不及你们,继承家业的底气却不全来自武功,你们……”
“可得当心了!”
她说完便灵巧地从窗户里翻了出去,除了时年手上的那个盒子之外,就好像她不曾出现过一样。
温柔忍不住问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上门送礼还是来下战书的?”
“这不是比千篇一律的送礼有趣得多了吗?”时年合上了雷媚送来的盒子,将它搁在了一边。
雷媚实在是个很有想法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跟金风细雨楼不宜表现出交好,所以只能以另类的方式来表达她的态度,而这种立场其实无关乎京城中的帮会争斗,更像是在潜在地表达双方在对外的立场上可以找到统一。
“今日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还是仇人,谁又能说好明日呢?”
“走吧,我倒是没想到,你明明挺怕我的,居然会在我这里待这么久,你若真是想着躲开许天/衣,不如直接跟他说清楚,也好过像是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
温柔没想到会被时年直接点明自己的小心思,“我这也不能叫怕你,顶多就是……就是觉得你有时候实在是让我觉得像我师兄。”
时年没再跟她计较。
这位温大小姐不丢出去当拖后腿的负累的时候,能招惹的麻烦也有限,虽有些大小姐脾气,却也并非是个听不进去意见之人,放在楼里都多了点热闹。
她走入黄楼的时候,发觉到的人还不算少。
除了如诸葛神侯和四大名捕这还处在关禁闭状态的,再比如说像是王小石和唐宝牛这种被派出去做事的,其他金风细雨楼或者是交好势力的人基本都来的差不多了。
让时年有些意外的是,刑部老总朱月明居然来了,更是不知道为何与吴其荣凑到了一桌,这两个人放一起当真是诠释了何为人有相似。
两张圆乎的脸相视一笑,都发觉对方笑得七分真三分假,尤其是在对美人的品鉴上,这两位简直都是审美爱好凑到一起了。
别管朱月明最开始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来的,为何与他同桌的还有此前效力在方应看手下的八大刀王,他们两人现在的交谈中将对方引为知己的意思却很是真挚。
让时年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不知道怂恿朱月明从刑部跳槽的可能性有多少。
不过刑部到底吃的是公家的饭,挖角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是了。
其他桌倒是还有些奇怪的客人,不过比起朱月明都算是小巫见大巫了,既然他都没有前来问罪的意思,看来楼中对此番客人已经提前做了个筛选。
时年走到了苏梦枕的身边,小声问道:“迷天七圣盟没派人前来?”
她本以为朱小腰会到的,想着还能又多一个叙旧之人。
可惜看来没这个运气。
“听闻昨日迷天七圣盟内出了些问题,我们的人暂时还没探查出具体的情况。”苏梦枕回答道。
他状似无意地留神了一番时年身上的衣服。
今日这一身与平日里相比称得上是盛装出席,但依然被她本身的气势给压住了外披藏青底色之上赤金暗纹的重色,和平日里是不一样的好看。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宣布这副楼主的接任仪式开始,在场的人都忽然听到了一阵近乎凄厉的笛声。
这笛声不知道是从何处发出的,只让人感到一阵音律颠倒错位的毛骨悚然。
比这笛声更可怕的,是从这突然凝滞的空气中突然能感觉到的一种异乎寻常的压迫感。
苏梦枕沉下了脸色。
这江湖上有一个传闻,当有一个人出现的时候,纵然是风云也要为之变色,日月因之无光,人群因之肃清(*),七年前他就已经疯癫了,于是已经很久不曾再有人来确认这个传闻是否有虚。
但现在这种浓烈到窒息的压迫感下,虽还未到风云变色日月无光的地步,他也已经意识到了,若不尽快疏散人群,那此地下一刻便要有血光之灾了。
来的人是谁更已经毋庸置疑。
寻常人会顾忌这是金风细雨楼中的好日子,一个疯子不会,一个很有可能是被笛声控制而来的疯子更不会!
迷天七圣,关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