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侧过头看向她。
这个从贴耳低语转为正面相对的动作, 让他比任何时候都要贴近她的脸。
被摇曳的烛火晕染成一片薄红的眼睛里倒映着他的影子,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有点过速。
和他此前的任何一次剧烈呛咳到心肺紧缩抽搐一般的疼痛的时候都不一样, 更不是因为她提出的这样一个惊人而冒犯的建议才有这种变化。
那只是胸腔内不受控制的撞击。
像是在告诉他, 面前的这个人并非是他七年前的一场美梦,如此匆忙地就消失在了他的世界之中。
而或许当年他的怅然并非只因为少了个默契合拍,且志业同道的朋友。
她却似乎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建议有什么不对, 在说起要去宫里装神弄鬼后在这一圈眼波涤荡的醉红之中, 潜藏着一种分外认真的神色。
“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大逆不道的?”容色在月光和烛光中更有种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仙之态的少女,用略带孩子气的姿态挑了挑眉头。
这神色飞扬的小动作让人觉得她总算还有几分真实感。
而下一刻她突然拉开了距离,从座椅上起身站了起来,朝着窗口走去。
从这天泉山的玉峰塔望了下去, 一片漆黑的夜色中山上闪过几道星火,时年很清楚,这正是京中局势的变化之下负责情报的白楼兄弟夜间也无法休息,需要随时在山上山下之间奔走造成的。
汴京城却已经陷入了长夜笼罩的休眠之中,天穹之下万籁细碎的声音都显出极轻极安静的样子。
苏梦枕披着大氅站在她的身边,看她一手撑着栏杆一手却像是在圈着头顶的星斗。
他突然出声道:“倒不是觉得大逆不道,你方才就算是说想要去宫中不是搞什么装神弄鬼的玩笑, 而是来一出假作弑君的样子, 我都相信, 的确是你说的出来也做的出来的事情。”
时年来之前也无从通知他,敲床板的时候其实他都已经睡下了, 现在转头看向他的时候, 他披散下来的头发在夜风中被微微吹开,比平日里发冠齐整的样子好像少了几分威严, 却更有一种骨子里的狂傲。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病得久了, 让这种狂气像是收敛在他苍白的躯体之下, 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比如说红袖刀出的时候才会尽数绽放展现出来。
这才让那把刀的红色愈红,刀光更是凝聚着一种极尽人间绝艳之色的潋滟。
时年已经知道他这算是同意了,就算他其实在下一刻才说出口接下来的话。
“有些时候我也会在想,稳扎稳打地推进,从身教言教德教的角度出发,逐渐积攒金风细雨楼的口碑,遏制蔡京一党将手伸到太多不应该伸过去的地方,虽然让金风细雨楼胜过了绝大多数的帮派甚至是官员中诸如发梦二党的党魁联盟,却还是达不到质变的地步,起码当皇帝一纸诏书下达的时候,手握诏书的那个人才是能造成更大影响力的人。”
“这会让你怀疑当今的统治吗?”时年问道。
“不至于。”苏梦枕摇了摇头,他略微偏过头来的时候冷月在他那双眼睛里映照出一种清寒的光,但在这一片光晕之下藏匿着一种仿佛要冲跳出桎梏的烈火,纵然是夜色也掩饰不住那种烧灼的炽烈。
“但我会庆幸,当我提前跳出与京城里的帮派争斗的局面,比我下小寒山入京城前所想的花费在解决六分半堂和迷天七圣盟上的时间更短的时候,我会更早地接受一种以相对激烈的方式改变局面的手段。”
“按你所想的做吧,金风细雨楼永远是你的后盾。”
时年总觉得苏梦枕其实还有些话想说。
比如说倘若之后要解决元十三限,方应看和米苍穹虽然名义上是现在失忆状态的她的盟友,却不能真将这两个人当做是什么挨骗的冤种,总得留着些警惕。
再比如说诸葛神侯其实绝不会拿皇帝的命来开玩笑,倘若她真去了大内折腾,要不暴露出自己的武功路数又要从皇宫中全身而退,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他其实并不需要说那么多,多少显得他这个当老大的有点啰嗦,何况时年虽然习惯性地剑走偏锋,却并非是一个鲁莽之人。
她从天泉山顺着地道返回了六分半堂,对此番能这么快说服苏梦枕还是颇为满意的。
然而正当她打算打开另一头的机关出去的时候,忽然感觉到隔着一层机关隔板,在外面那个她当年卧底在六分半堂内时候暂居的房间里,竟然有人!
来人的武功还绝不低!
饶是时年都险些不曾发觉对方的存在,直接掀开床板出去。
好在她本能地对式微的六分半堂还存着一分警惕,或许是因为对于此地而言的七年前的印象,而雷媚那个抢人头的熟练程度让时年觉得这一方势力绝无可能长久地沉寂下去。
好在她在下地道之前将入口处理得很妥帖,应当不至于被发现。
她仔细地感知着外边的情况,那道气息绵长和缓,若非是绝顶的内家高手做不到这一点,也与她今夜闯入六分半堂时候感知到了此地高手的气息没有重合。
什么人会在此时到这个房间里来,纵然他并未说话,时年已经有了个猜测。
她当机立断返回了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没想到她才离开没多久又转头回来了。
下一刻便听她沉着脸色开口道:“狄飞惊进京城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利用方应看的势力对抗蔡京和傅宗书,说起来概括着容易,却并非是个简单的事情,但凡多了点变数,结果就可能大有不同。
时年没想到狄飞惊会趁着此时进京,想来他也知道,这个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将不会在他们身上。
雷损会对他委以重任,正是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该在什么时候掌控局面。
对六分半堂内部的争斗,时年并不想多管,但狄飞惊和雷损是她上一次卧底时候的“受害者”,她决不允许狄飞惊的出现破坏她的计划。
他们已经在青天寨中待了这么多年,若有机会重返京城,绝无错过的可能。
蜀中唐门会因为唐、雷两家的恩怨,对这位叛将提供帮助不奇怪,却不可能在这件事上施加援手。
狄飞惊选择独自进京,大有可能就是要寻找一方合作的势力。
这个合作者可以是觉得雷震雷还是不够听话的蔡京,又为何不可以是想让有桥集团更进一步的方应看。
她今日才用天绝地灭透骨穿心针又打消了一次对方的疑虑,若是因为受害者交流而露馅了,丧失了此刻局面下的主动权,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苏梦枕显然也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性,将杨无邪给找了上来。
杨无邪看到时年也在玉峰塔上倒是没觉得多奇怪,听到她说的狄飞惊现身京城,却不由地愣了愣。
白楼中的情报传递组织细枝末节到了什么地步,他这个总负责人心中有数,尤其是曾经因为楼主的插手而败退逃亡的雷损和狄飞惊的动静更是他们关注的重中之重,若是狄飞惊来到京城,他本不该什么消息都没收到才对。
“你是亲眼见到了狄飞惊?能确定是他本人吗?”杨无邪问道。
“他在地道另一头的房间,那个人内功不低,如果是雷损来了,我才真要怀疑你的情报水平,但如果只是狄飞惊……只能说他打了个措手不及而已。”
时年所说的不无道理,可无论是苏梦枕还是杨无邪,都觉得她这话有点问题。
狄飞惊好不容易返回京城,却先出现在当年的卧底曾经住过的房间里,到底是提醒自己别再犯什么识人不清的过错,还是怀揣着什么别的心思,多少显得有点微妙。
不过两人都很默契地不会将这一点说出来。
“此事我会去让人查清楚的,他先前在衡州的地盘上,来往消息不易,让他钻了空子是我的失职,若是京城里活动我找不出来,那我也可以趁早卸任了。”杨无邪的语气坚决,显然是对白楼的弟兄有足够的信心。
苏梦枕的手指在茶桌上有节律地敲击着,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他突然开口道:“除了查狄飞惊,还有一个人也查查看——”
“叶云灭!”时年和苏梦枕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七年多前打从时年招揽到惊涛书生吴其荣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提防叶云灭的去处。
这位被称为神油爷爷的高手,和吴其荣是绝对的死对头。
吴其荣投效了金风细雨楼,叶云灭其实不可能坐得住。
可直到当年她离开此地,都不曾有过他的消息。
此番时年回来之后,将白楼中的卷宗看了个遍,发觉叶云灭此人当真是跟惊涛书生结仇不小。
这几年中他曾经数次站在与金风细雨楼相对的立场上,更加准确的说,是在吴其荣经手的任务的对立面,可惜金风细雨楼在汴京城中崛起的势头不可阻挡,他实在没能得逞过。
饶是如此,他也够用自己的行动证明,当年吴其荣以活色生香掌法击退了他的失足掌后,他苦心钻研、改练拳法确实是个正确的选择。
算来他为了针对吴其荣屡次前来京城,也算是个老油条了。
狄飞惊若要找到一个帮手,其他人都被金风细雨楼盯着并不方便,反而是如今并未效忠于任何一方势力,更像是个闲散人士的叶云灭最为合适。
他也绝不会拒绝狄飞惊的这个合作。
毕竟除了对付六分半堂的总堂主,在狄飞惊和雷损这里,最大的仇人还是苏梦枕、时年、吴其荣等人。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在这一点上叶云灭的脑子还是转的过弯来的。
“另外,我倒是有个建议。”时年在发觉来人最有可能就是狄飞惊,返回金风细雨楼的路上已经有了想法。
“狄飞惊既然来了京城,短时间内就不可能回去,算他运气不好才到就被发现了。”
他又怎么会想到你这个时候还会出现在六分半堂……杨无邪内心腹诽了句。
“所以我想请伍刚寨主秘密返回青天寨,如若有必要的话,带上殷乘风和上官中神一道前往。
雷损当年的伤不轻,尤其是反应迟钝了不少的那只手,和瞎了的一只眼睛,让上官中神配合也够了。如若此行顺利,应当可以趁着雷损少了个军师在身边,趁机夺回青天寨。”
雷损若是当年逃离之后便安心当个独眼龙过清闲日子,那也便罢了。
既然他还想着要杀回京城,重入风云之地,那就最好是做好重新回到一无所有状态的打算。
伍刚在青天寨中的经营年头远胜过被雷损霸占了地盘的时间,更何况这武林四大家的名头是倒了不假,他这个南寨寨主却不是这么容易被打垮的。
杨无邪朝着苏梦枕看去,见他并无犹豫地点了点头。
“按她说的做,先确认狄飞惊的情况。一旦属实,伍刚寨主休养生息了这么多年,也该有些行动了,连云寨那位劳二寨主和伍刚寨主有过交手,这两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正好他和戚大寨主暂时没什么事可做,也可以跟着一道去帮忙。”
戚少商确实不适合长久地待在楼中,难保有人会发觉端倪,趁此机会让他离离京,更是给连云寨结下一段善缘,想必戚少商没有拒绝的必要。
杨无邪已经提前开始替雷损感觉到揪心了。
好不容易占据下来的地盘,还没等到一个聚集力量杀回京城的机会,就已经先要迎来抢先一步的打击了。
而这一次,或许并无一个突然让人见到也会武功的狄飞惊来将他救下来。
为免出去的时候再撞上人,时年干脆又等了两个时辰才重新进了地道。
这一次那间屋子里没有人了。
不过时年从地道中翻出来的时候,敏锐地闻到了空气中还留存着一缕虽不分明,却确实存在的熏香。
那正是狄飞惊七年前用的那一款,正因为这屋中门窗禁闭,这才让气味未能来得及及时消散掉。
这位当年让人足可以用“好看得让人一见到就知道是狄飞惊”来形容的青年,现在也不知道是何种模样。
可惜时年现在的头号目标还是往禁宫中走一趟,让那位皇帝陛下受受惊吓,既然有杨无邪接管了此事,苏梦枕也不会置之不理,她也犯不着为此分神。
宫中有诸葛神侯和米苍穹不假,就连关七都曾经被击退过,但——
师承王怜花后,她对五行八卦星相术数的掌握何止比此前高了数倍,更何况,还有出自常春岛,更是被日后娘娘以毕生心血完善的大周天绝神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