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金风细雨15-一更)

“难得听到米公公对一个人的评价如此之高。”

方应看好像丝毫也没有被米有桥提到的自在门大有可能因为元十三限被起用、他的弟子中又有一位堪称异类的野心家而打乱阵脚。

他慢条斯理地拈着一簇茶叶, 却并不是在将茶叶搁入桌上的滚水茶壶之中,而是用修长的手指将茶给碾碎了。

细碎如尘的粉末在他的指尖只残存了片刻便已经被风给吹散了, 就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在他那张俊秀斯文的脸上, 此时呈现出了一种过早表现出的目空一切,又很快收敛了起来,只剩下了一种只让人感觉到无害的微笑。

而被米有桥提到的白愁飞, 虽然是人才不假, 却也只是他目标中被碾碎的尘灰。

米苍穹仿佛不曾感觉到方应看的情绪变化,继续说道,“与其说我是看得起他,不如说我一向都看得起又不要命又不要脸的人。不要命的人在京城里能打拼, 哪一方势力的人都需要这样的人,不要脸的能去寻找进身之阶,知道选择怎样的一条路能让自己最有利,不要命又不要脸的人就很懂一个道理了。”

“有过人的本事固然要紧,要在京城里走出一条路来,还得有权力和靠山。”

“可惜白愁飞看中的权力靠山是蔡京那个老狐狸。”方应看回答道。

“所以我对他也仅限于欣赏而已,也只是提醒你, 莫要因为这人只算是六合青龙中的一个, 就小瞧他, 若非自在门中的武功,师父传给徒弟后便不能自己再用, 白愁飞的成就会比现在高得多。”

米苍穹笑了笑, “不过我今日也不是来跟你说元十三限和白愁飞的,我想说的是另一个人。”

“一个跟白愁飞一样, 对权力靠山的认知相当清醒的人。”

也是一个在此次九幽神君身亡, 文张和黄金麟也身死的骤变中返回了京城的人。

“这个人的名字叫文雪岸。”

“文?”方应看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位被米苍穹推荐之人的姓氏。

“不错, 他是文张的儿子。但不是文张属意的儿子。他的母亲是文张因为相师的话来平衡自己命格娶进门来的,和文家其他的夫人不大一样,这位的形貌有异,总之生的丑了些,生下来的儿子文雪岸同样不好看,所以与文随汉相比,他并不怎么得到文张的欢心,更是早早地出去闯荡江湖,而不是顺着文张给他安排好的官场之路走下去,又得罪了他一回。”

“光是如此应当还不足以让米公公将他推荐给我。”方应看需要一个更能说服他的理由。

“因为他很懂得势。”米苍穹回道,“他在江湖上行走的时候,拜师过在少林的门下,也去过青城派,雁荡派和点苍派,但他很快发现,这些名门正派给他打下的基础是足够了,却不足以让他掌握一门足以对抗顶尖高手的武功,只能先靠着自己的领悟,将所学的武功归结成了势剑。”

“势剑确实是先取得与人对敌中的优势再拔剑不假,但也代表着他要的是势而不是风头,我找人接触过他,他是个自诩身在黑暗中的人物,当势剑出鞘,让他从暗转明的时候,他就必须要夺下别人的性命。”

“所以这是个天生的刺客。”方应看听懂了。

“小侯爷要想在京城中大展拳脚,除了让你有足够排场的八大刀王这样的保镖之外,也需要这样的一把暗剑,替你做一些当前你并不适合自己去做的事情。何况文张一死,他虽不大得父亲的宠爱,却也不能不说是失去了一座靠山,起码现在,他是需要给自己择一个往上爬的支撑,小侯爷便很符合他的条件。”

“我还以为蔡太师会更符合他的要求。”方应看自嘲一笑。

他的志业尚未铺展开,虽然在人手上渐渐借助结交官宦贵妃等内廷势力,将自己门下与“金字招牌”“负负威望门”“血河派”等六股在他义父手中的势力割裂开来,但落在一个有心往上爬的人眼里,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同蔡京傅宗书等人相比。

“如果是之前或许是的。”米苍穹语气笃定,“但是现在不然。”

“文张如果只是听了蔡京的安排去做什么事情死了,那文雪岸还能够直接投身蔡京门下,正好还有了个换取资源的理由,甚至我听闻他此前有意,利用自己掌握的势剑,在元十三限面前长个脸,得到他的传授,可惜不知道是谁帮了我们一把,让文张之死很有可能被扣在蔡京的头上。”

时年托着下巴听到这里,不知道为何有点想笑。

她觉得自己跑来方应看这里当个失去了记忆的人形兵器的作用,可能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得多,比如说现在不仅这两个人都没防备着她,甚至还让她相当愉快地得知了些自己所做的事情造成的影响。

看起来是方应看赚了,但她好像赚得更多。

闷声发大财的感觉果然不错,尤其是看到一个自认为万事顺遂的方小侯爷从蔡京的手里截胡的时候。

米苍穹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背后发凉,可他看到方应看便仿佛是看到了自己成功的未来,便在此时未及细思,继续说了下去,“所以虽然文张和文雪岸的关系称不上号,文雪岸要想在京城里立足,却暂时,起码是这几年间绝不能在蔡京的门下,元十三限原本是算傅宗书这边的人,他若投身过去其实不完全就是支持蔡京,可京城里的帮会和武者不会这么想。”

“文雪岸既然要找到一个出名的途径,要有一个给他发展余地的靠山,小侯爷远比蔡京合适得多。”

方应看决定接受米苍穹的好意,招揽文雪岸。

他所需要防备的也只是文雪岸这个很有想法的势剑之人,会否在他养着这把暗剑的时候,反过来划伤了自己而已。

但他又怎么会怕这个,用什么人都要畏畏缩缩的,在京城里绝无法闯出一片天地来。

他抿唇微笑,“米公公身在内廷,却对文雪岸这样一个小人物都如数家珍,怪不得会被称为有桥了。”

有桥是闽南话,意思是很有些点子想法。

这在宫中因为他很懂得如何琢磨圣上的心思,做事讨巧得到的奖励称呼,在方应看的口中,却有了几分能上台面且伟光正的说法。

米苍穹虽然不至于被方应看的恭维冲昏头脑,却也不得不承认,与方应看这样的人相处谋事,确实是一件让人觉得心情愉悦的事情。

“你既然都这么夸我了,我也得提醒你一件事。”米苍穹说道,“你前几日虽然赢了苏梦枕一局,但你还远不到可以自得松懈的时候,倘若将来有机会拿下元十三限,他手中的有一种武功你能拿到手便必须拿到手。”

“山字经?”

“错了,是忍辱神功。这门功夫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气场容貌,起码你暗地里怎么想如何到了明面上都得藏住了,尤其是到了蔡京这种老狐狸的面前,你确实很有天赋不假,却还不到能把他都糊弄过去的地步。”

方应看觉得,米苍穹还想说的是,他其实不仅得在蔡京面前,在苏梦枕面前,在京城里各方势力的领头人面前,做出一副能让人被迷惑的假象,此后若见到义父也得让他看到,自己并未在京城这个大染缸中有什么被带着暴露了本性的趋势。

起码在他万事在握之前,他都不能跟方巨侠翻脸。

元十三限的忍辱神功,在他自己不用之前是绝无可能传给别人的,所以——

他得开始好好盘算,如何借助米苍穹,或者借助这个因为意外到了他手里的高手,来解决元十三限。

时年突然感觉到方应看在打量自己。

但这种打量太过于隐晦,就好像只是在看她这没有过去的人,在发呆沉思的时候在想什么东西,而不是谋划着用这把刀去碰一碰元十三限,拿到米苍穹所说的忍辱神功。

时年没有抬头,她安静地将手中不知道是之前藏在袖子里哪个地方翻出来的布条,在手中编织成了一个看起来颇有些混乱的绳结,最后几乎变成了个死结。

可是她还颇为自得其乐一般,并没管如何解开这东西,而是从这已经不容易解开的绳结之中,抽出来了一根并未被锁在里面的小布条,露出了个让人看来有些惊心动魄的笑容。

方应看几乎要被这个过分纯粹的笑容所蛊惑,但他的第一反应是在米苍穹离开后走到了时年的背后。

他又做了一次试探。

人的背后,在他此刻手按在他腰间的血红色小剑的时候,起码有二十六处致命的位置可以被他在顷刻间发动的攻击中击中,可对方并没有提起任何警惕的情绪,就仿佛他只是站在她的背后,等着她将手里的东西玩腻了而已。

方应看的手指拨了拨剑上同样是血红色的剑穗,露出了个满意的神情。

等时年演完了这一出,顺理成章地收起手中的东西抬头的时候,正对上了方应看暗含目的,却足可以称得上是温和有礼的笑容。

他显然很知道自己要摆出一副什么样子,最能让人感觉到他这张脸的魅力。

“时年姑娘,”方应看突然开口道,“你方才应该听到我和米公公的对话了。”

他们两人的交谈中并未暴露出什么狼子野心,或者说并没有暴露出他们意图搅乱京城局势,将自己的跻身之路寄托在别人的水深火热之上的心态。

方应看自然也知道,纵然宫廷来的那位御医确诊了时年的失忆之中确实还伴随着一些别的症状,并不代表她就真的已经是个傻子,他在言辞上也还是留了点心眼的。

比如说米有桥在说到让文雪岸去做一些见不得光,他不适合亲自去做的事情的时候,方应看其实并没有直接承认这一点,反而是用刺客这个词给糊弄了过去。

而京城这种关系复杂的地方,只是养个刺客又能怎么样。

“在下诚心不愿看到时年姑娘继续维持这种不记得自己的过去的样子。”方应看面带温柔,更是掌握着一种让人并不觉得他有什么逾越了方寸的想法的尺度。

“我此前听人说过,元十三限手中掌握着一门名叫山字经的武学,这门功夫在三鞭道人手里的时候并不那么出彩,却在到了元十三限手中之后被这位自在门的奇才,改成了一种自愈和复原元气,更是有些玄妙之用的武功,和忍辱神功配合,便成了元十三限几乎杀不死的奥秘。”

迎着时年疑惑的目光,方应看继续说道:“我本不愿觊觎旁人的武学,可一来,元十三限被蔡京这等奸相所用,你此前见到过的对你突然出手的黄金麟,和他身边跟着的人,归根到底都是蔡京的人,元十三限有此支撑,只会制造更多无辜且无妄的杀戮。”

“二来,我也希望姑娘能够尽快找回自己的记忆。我方才应允米公公自己会去试一试夺取忍辱神功,也是为了姑娘着想,倘若山字经真有这种奇效,那纵然元十三限是个可怕的对手,方应看既然将姑娘接入了京城,便也得替姑娘再冒一次险。”

他这话说的正是好生义正词严。

若不是时年清楚他的底细,恐怕还真要被他此刻做出的一派无可奈何的样子给骗了。

但方应看想借助她的手去对付元十三限,自己是绝无可能一分力气都不出的,平白多了几个打手的好事,时年为什么要拒绝。

“我需要做什么?”时年开口问道。

方应看得到这个回复就已经足够了。

他其实本没有打算这么快与蔡京为敌,甚至在他最开始入京城,年岁还不满二十,比现在还要更加依托于米苍穹的辅助的时候,他在这个老狐狸的帮助下理顺的自己未来的发展方向是——

朝堂上更倾向蔡京、梁师成、童贯等一党六贼,在江湖上则暂时是各不相帮的局面,直到他能与各方势力相抗。

可蔡京的人连番出事,却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在必要的时候,方应看想请姑娘出一次手。”

而在找机会对元十三限下手之前,黄金麟、文张和九幽神君之死的余波远没有结束。

应州的一纸公文到了皇帝的案头,夸赞了一番黄金麟和文张,与前往连云寨卧底的顾惜朝,端掉了连云寨势力的果断,想必此时已经押解戚少商上了京城,顺势送来了祝贺。

可顾惜朝并不在黄金麟和文张等人回京的队伍之中!

皇帝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所要处理的,绝不只是朝廷命官被人突然杀害一事,还有那份楚相玉掌握又在被抓捕前留给了戚少商的秘密。

这份秘密本该随着连云寨被拿下,由人送回京城,可现在顾惜朝竟然已经不知所踪了,同样消失的还有戚少商。

连云寨的余党的动静由应州官员在送来的贺文中做了陈述,这些人失去了领头人后又遭到了小雷门和毁诺城的针对,最后四散逃离,显然没有这个救援戚少商的机会。

米苍穹在此时提出了一种看法,他当然不是直接说的,就像是他之前给方应看说好话的时候一样隐晦地表达出了自己的看法——

有没有可能是京城里也有知道楚相玉手中掌握的东西的人,想要提前拿到这件东西,来从圣上这里讨得一点好处。

从米苍穹的角度,他这句话暗指的是诸葛神侯。

毕竟当年追捕楚相玉一案中,经手的人是四大名捕,这个秘密或许已经被他们知道了。

京城里的局势向来都是此消彼长的,既然蔡京一党已经吃了点亏,他们有桥集团想要更上一层楼,就还得再对诸葛一党打压一番才行。

可让米苍穹没想到的是,皇帝确实是听了他的话,但事涉当年的皇位争斗,他并非只是“怀疑”,而是动用了一支谁都没想到会在这时被起用的势力,便是他求仙问道谋求长生而请来的那些道人。

这些从来被人觉得是在汴京城里吃白饭的道人里面自然也是有些有本事的,比如说黑光上人和元妙先生。

黑光上人不乐意做这种得罪人的事情,元妙先生的门客却跟着他一道专横跋扈得厉害,竟然当真去认真搜寻了。

甚至还没等蔡京反应过来,已经查出了顾惜朝其实进京了,但他没向傅相爷汇报此番得手的情况,反而去了蔡太师的府邸的“事实”。

更是抢在蔡京能做出应对之前,按照打更人见到那个按照他的描述便是顾惜朝的人进入相府的方向,将水池中沉底的顾惜朝的尸体给挖了出来。

顾惜朝已死于七绝神剑之中温火滚的剑招之下!

蔡京万万没想到,因为文张和黄金麟以及九幽神君之死的惊变,让他一时之间没能顾得上思考温火滚去了哪里,竟然还有了个让他措手不及的后续。

温火滚杀了顾惜朝,他又会去哪里?

七绝神剑中的六剑死于诸葛神侯,最后剩下的那个给元十三限制造了不少麻烦不假,但温火滚那神剑称号的得名却是来自被诸葛小花杀了的上一代神剑,跟元十三限没什么关系。

他做了件得罪了蔡太师的事情,要想保住自己的小命绝不可能去找诸葛神侯,方应看在京城里的根基不够深厚,温火滚在太师府中甚至说过他是个运气好了点的毛头小子,也不可能去找他。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傅宗书。

这两边当然不会随便打起来,就算怀疑对方也起码不能在明面上撕破联盟,但是这两人都被圣上责令尽快给个回应折腾得焦头烂额的。

相比之下神通侯府中就要自在多了。

时年看着方应看在练他的那杆枪。

他要乌日神枪的要诀正是因为血河神剑带着太多他义父的影子,枪才是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本事,枪头攻击的时候便叫做杀神枪,甩出枪尾,就叫做艳神枪,在乌日神枪要诀的辅助下,这枪更利更快了。

也或者是因为他又得到了一个好消息越发心气舒畅,因此出枪更为顺遂果决。

这一杆长/枪扎入了树中,直没树干,却没有引起任何树身的震荡。

方应看还没将枪拔/出来,他和时年都看到了神通侯府中的侍从领着一个相貌阴郁且平平的青年走了过来。

这人权当并未看到方应看的这一支枪一般,只看得到他本人,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从袖中取出了一支非铜非铁的澄黄色圆筒,朝着方应看高举了过来。

他抬眼之时,里面的野心透着一股乌暗的光,“文雪岸愿以九天十地十九神针为礼,投效小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