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神君倒在地上。
他的颈部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豁口。
在他咽气之前看到了那把将泡泡击晕的红袖刀的时候, 他发觉事情跟他想象得好像有些不太一样。
那是苏梦枕!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
所以这手持蜃楼刀的家伙并不是顾惜朝,而是七年前武功尚且没那么高的时候便能搅动汴京城中风云的那个人。
什么失踪什么出事,都不过是为了掩饰她闭关多年, 等待今日给蔡太师和傅相一党迎头痛击。
糟了!他在棺材盖上留错了消息。
这终于揭开了自己的真实样貌的九幽神君用那只变形的鬼爪抓着自己的喉咙, 像是还想在死前发出一个纠正错误的信号,可惜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睁着一双发青的眼睛看着头顶掩映在薄雾之中的月亮,再也没有合上。
时年也总算知道, 为何精通缩骨功的泡泡会成为他行动中必须带上的小徒弟。
传闻能操纵那鬼火绿纱的并不只有九幽神君一个, 必要的时候, 泡泡也可以做这件事。
因为九幽神君本就是个一团漆黑, 却也能看得出来是个侏儒身形的家伙。
至于是先天如此, 还是后天修炼了什么功法造成的,这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而现在他已经带着这个秘密去了地底。
戚少商万没有想到,他们这番举动,不仅成功击杀了常山九幽神君,还惊动了苏梦枕。
金剑掀开轿帘的时候,因为里面坐着的并不是自家公子,还有几分别扭。
但这又是自家公子安排他完成的任务……
时年的目光从红袖刀落到了那只修长的手上,然后落到了那个从轿子中走出来的青年身上。
算起来她这里经过的将近四年,在对方身上已经过去了七年, 这个今年二十六岁的青年褪去了七年前眉宇间尚且残留的几分青涩,显现出一种愈加深沉的气质。
他披着一身深色的斗篷,孤月天悬之下他的面容上纠缠的病态, 也被衬托得越加清晰, 这七年过去他病情非但没有找到缓解的法门, 反而看起来更重了。
不过也对,他这样的病情若能够静养还好说,可要能够抛下一切不管,当个富贵闲人也不是苏梦枕了。
可谁又能质疑他方才发出来的那一刀的惊艳呢?
那实在是一双太稳的手,这只瘦得有些嶙峋的手上也同样支撑着整个金风细雨楼的命脉。
夜雨留下的痕迹还在从那顶无情的轿子顶上滚落下来,空气里的潮气混杂着九幽神君的那个棺材里逸散出的恶臭。
苏梦枕掩唇轻咳了两声,显然这并不是个叙旧的好地方。
时年却没着急走,她走到了泡泡的身边。
在她的额前留下了被红袖刀刀柄击打过的痕迹,也正是这一下让她昏厥了过去,此刻看起来就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可九幽门下又有什么好人,尤其是这位以鼓声操纵药人的,明显在跟九幽神君配合作战上最有默契的小徒弟。
她伸手掐断了对方的脖子。
“她见到你的红袖刀了,不能留着。”
苏梦枕丝毫也不意外她的举动,他的目光在九幽神君那被切开的棺材盖上的几行潦草的指痕上掠过,一双当年雪中初见时候被时年觉得是雪中寒火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了然,“你想挑起蔡京和傅宗书之间的矛盾。”
“所以金风细雨楼一定不能出现在这次事情里。”时年语气笃定。“尤其是你。”
“傅宗书是蔡京当年被贬谪之时才被提拔到相爷位置上的,即使蔡京回京后官拜太师,与傅宗书明面上是共进退,齐作战,但这位相爷手下收拢的人可够五花八门的,想来是不太乐意做个傀儡的。”
当年的凌惊怖针对元十三限的下马威,将他推往了傅宗书的方向,现在她则要试试,戚少商手中的那个秘密,够不够让这两人为到底谁把持住这一份东西而打一架。
能让恶人自己乱起来的时候,何必费那么大的劲去做一些本可以省心的事情,这一贯都是时年的处事方针。
她在七年前能搅和迷天七圣盟和六分半堂的争斗,七年后只是让他们这个观虎斗看的两只老虎变成傅宗书和蔡京而已。
不过还是不能太大意,时年可还没忘记当时在连云寨中听到的,雷损那个瞎了一只眼睛的家伙与狄飞惊那个足够有本事的一道,占据了武林四大家中伍家青天寨的地盘,伺机崛起,而在京城里,还有个她此前不曾听闻过的有桥集团。
“所以我才借了大捕头的身份。”苏梦枕回答道。
隔着一张陌生的面容,他依然能感觉到当年共同进退的默契,就好像这中间其实并没有隔着那么多的时间沟壑。
当然无论是他还是对方,都不可能在这一段时光中没有分毫的变化。
他刚才见到了她斩杀九幽神君的那一刀。
那是七年前的她绝无可能斩出的一刀。
想到黑面蔡家流传出来的什么本是以为她能跟着金风细雨楼的崛起名动天下,这才费心打造出了这样的一把武器,结果她倒好,连人带武器一道消失了,他便不由觉得有些唏嘘。
可如今看来,反倒是这把刀成为了她的刀法的陪衬了。
“你不问问我为何会走这么久?”时年一边问一边卸下了易容的伪装。
戚少商很有眼力地看出这位金风细雨楼的骨干和突然出现的楼主之间有种微妙的气场,不像是出门办事的下属可能出意外,身为上司的前来援手,倒更像是久别重逢。
不管他有没感觉错,他都选择将中了那毒香需要透透气的劳二哥带到了外面,将主厅留给了时年和苏梦枕。
苏梦枕当然想问。
但他用一旁的木棍拨弄了两下火堆,让这里的火重新生起来后朝着时年看去,看到的却是和当年其实相差并不大的脸,他那想问的话突然就堵在了喉咙口,只能咳嗽了几声掩饰住了自己的失态。
被火光照亮的那张脸,顶多也就长了一岁的样子。
她还是披着那身蓝色的长袍,只是长袍中用以伪装的支撑都给拆了下来,显得有些不合身。
可无论是蓝色和青色都是极其适合她的颜色。
纵然火光给那张面容镀上了一层暖色调的光,尤其是微垂的睫毛上像是着了一层流霞之色,在那双眼睛里也铺陈开一种有别于当年的通透与上位者的气场,那张脸依然在那种蓝白色调的衬托下显出清丽绝尘的神韵来。
与当年确实有些区别,但不像他的区别这么大。
“确实有话想问,就看你愿不愿意给我个解释了。”苏梦枕回道。
他本以为她离开的时间不会太久,或者就算被困在家里出不来了,传递消息到金风细雨楼也不会这么久,谁知道她这一去就是七年。
七年间全然没有她的消息,这经年累月之间,当年其实算起来只有半年的相处也显得弥足珍贵。
正因为如此,在他得到了铁手的传书后,即便这个消息可能只是假的,他也义无反顾地离开了京城,联系上了本应该前来协助的无情,借助他的轿子隐藏身份来了此地。
“且容我先问个问题,王小石有上京城来吗?”
时年觉得苏梦枕脸上无论是方才那种仿佛失态的样子和忍住叹气的冲动的样子,都还挺少见的。
尤其是他担任了七年有余的金风细雨楼楼主,经历过的京城中的变革想必不少,本应该变得更加喜怒不形于色才对。
“为什么问起这个?”
因为这个决定了她到底是要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还是坦白说。
“他在今年才学成出师,可以离开师门到外面来走动,半个月前,杨总管那里收集到的情报,他刚到黄鹤楼,估计还得几日才能进京。”
苏梦枕眼尖地发觉,时年在听到他这么说后,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虽然她出口的话是:“杨总管掌握白楼如此多的资料,居然还没换个清闲一点的职位做做,真是有够辛苦的。”
什么时候她也能有个这么好用的工具人?
要将曲无容或者东三娘培养出来,估计还得几年的功夫。
苏梦枕摇头浅笑,她这做正事的时候绝不留丝毫把柄,闲聊的时候跳脱的性格还是没怎么改变。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王小石的手里其实有一封我写给你的信,里面说了一部分,如果他到了京城,信在你手里了,我还能少费一点唇舌。”时年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这张脸上骗死人不偿命的说瞎话,苏梦枕的对手已经领教过了,他当然也心中有数。
他已经做好了并不会听到一个真实答案的准备。
“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时年抬手比划了两下,“就是你们这边和我那边的时间流速不太一样。”
“我知道了。”苏梦枕点了点头。
时年端详了他的表情良久,总觉得他明白的好像是什么很不得了的东西。
可她其实也并不打算多说了,有王怜花的情况在先,更兼之她好像摸索到了能够让镜子上记录的世界往返时间缩短的窍门,对朋友来说,她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并非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
毕竟,她这一次又只能待上一年而已,总不能再来一次锻造武器后的不告而别。
她本想问问他是不是真的听懂了,打消掉一些他太过奇怪的看法。
但好像现在并非是个问话的好时候,这房间内依然有灌入的冷风将火光吹动,投落在他轮廓分明也愈见瘦削苍白的脸上,变成了一片片斑驳的赤红,也让他眼下的青黑显得有些明显。
他并非是个永远不知疲倦的人,现在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人也找回来了,那种连续多日赶路之后的疲态也显露了出来。
时年陡然意识到,就算有信鸽传信,他要在今日顶替无情赶到,甚至在离开京城前应当还做出了一番让人觉得他还在京城的布局,绝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不动声色地起身走到了他的身边,一指点在了他的睡穴上,让他昏睡了过去。
哔啵作响的柴火中火星跳动,间或有那么几缕跳动在他的脚边。
时年本想顺便看看他此时身体状况到底恶化到了什么地步,又想着反正到了京城还多的是时间,便干脆拥着风氅坐在了一边,思考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九幽神君的脑补对她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九幽门下已然全军覆没了不假,后面接应的文张却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想必会对这条确实是出自九幽神君本人的消息做出判断。
但光是如此还不太够。
时年先前问顾惜朝到底还算不算是戚少商的朋友,便是想知道他能不能接受顾惜朝作为此局中势必要牺牲的一颗棋子,来进一步搅浑这池水。
而等这些做完,她还得做一件事——
京城里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不能和她突然重回京城联系在一起,蔡京和傅宗书能稳享权利多年,更是讨得皇帝的欢心,显然绝无可能是什么蠢蛋。
所以她需要是在一切结束之后才返回京城,而且要有一个顺理成章的消失借口。
刚才苏梦枕说的王小石回京这个契机便不错。
时年心中有了成算,神情也放松了些。
击杀九幽神君看似是个大事,但能被蔡京和傅宗书拉拢的高手何其多,会有一个九幽神君,说不准就会有一个八幽神君之类的,更何况她可还没忘记,京城里还有一个元十三限和他手下的六合青龙。
而这两个奸臣其实岂是冲上门去杀了这么简单的。
等她以正式的身份回到京城之后,再来同他们较量较量。
何况,她又不是在孤军奋战。
这不是还有这位事情都挑在肩膀上的楼主吗?
苏梦枕醒来的时候,天色都已经转亮了。
对时年这个一声不吭就把他给点倒了的行径,他也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她如今这本事要把人放倒是一件太过容易的事情,何况这行动又到底是为了他好。
“说起来你倒是不怕如果铁二爷没认出你,那你当时就要面对腹背受敌的情况了。”
返回京城的路上,这两日经过的还是旷野,苏梦枕没必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干脆借了队伍里的一匹马,和时年并辔同行。
“或者我看你太过年轻觉得是什么人假扮的,暗中下手。”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时年回答道,“铁二爷若是认不出我,那我估计他也逮不着那三个恶人,这可不是我印象里的四大名捕,至于样貌,你不觉得敢堂而皇之的用这样一张脸才是绝无可能是假扮的吗?”
“何况,又有谁能假扮得出我的刀呢?”
苏梦枕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侧头看去,今日恢复了从前打扮的少女眉目飞扬一如七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