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时年补上了这句话剩余的部分, 说的是她是王怜花失散多年的徒弟,这才师徒关系如此和谐,朱七七还是觉得她说不定一开始想说的是女儿才对。
尤其是当朱七七问到了她的年龄的时候。
十七岁……
十七年前。
王怜花还没出海, 又正好是他母亲过世的三年后, 他若有了个这个岁数的女儿, 不仅合乎常理还十分符合人情。
朱七七握着时年的手, 觉得她此前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那跟着她来的铁剑少年说不定就是她的青梅竹马。
这身上的衣服怎么看都让她觉得破烂得看不过眼,恐怕是王怜花这个爹只顾着给闺女买衣服,忘记了管这个少年。
她也顾不上跟沈浪怄气了, 她决定分出自己的一半衣柜, 再分出沈浪的一部分衣服, 将这两个孩子好好打扮打扮。
背锅的王怜花实在没什么可辩驳的, 因为他陡然意识到,朱七七现在的脑补行为跟他当时相当一厢情愿地认为时年是自己的外甥女其实没什么区别。
不过反正这岛上的生活无趣了些,有这么点插曲来调剂, 也未尝不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打算用五毒水晶和雪山冰蚕来做什么了?”
王怜花对时年的杂学辅导课程从来到常春岛的第二日便开始了。
时年确实是他打从开始寻觅一个传人开始到现在在这方面见到过的最有天赋的人, 但是她这顶尖的天赋也意味着她有时候会给人带来一点惊喜。
不, 或许是惊吓更确切一些。
“之前在医治铁化鹤前辈的时候我除了将他身上嫁衣神功的功力化为己用之外, 还将紫煞手的异种真气也引入了体内。如果按照其特性来分,这其实是算一种毒, 也可以算是一种异化成阴性的内劲。”时年转动着手中装有雪山冰蚕的容器以及上面那个盛放有五毒水晶的铃铛,目光中带着几分跃跃欲试。
“如果嫁衣神功的内劲趋于极致, 本身至阳的属性能吞噬掉其他的阴毒之物, 甚至转化成为真元,那如雪山冰蚕和五毒水晶这样的东西有没有可能也被吞掉呢?”
“你的胃口真是够大的。”王怜花吐槽了句。
但他毕竟不是修炼的嫁衣神功, 在有记载的修炼者中, 其实也没有武道境界到她今日这地步的。
内劲能达到的效用到底会到什么地步, 就算是王怜花也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复。
他能做出的仅仅是帮时年将雪山冰蚕的寒毒提取出来,与五毒水晶各自分装在新的容器内。
“你若想尝试我不拦着你,但是你必须先熟知毒理病理,将怜花宝鉴融会贯通,而且,必须在我的监督之下完成这个尝试。”
王怜花觉得自己可能担上了个大麻烦。
但更麻烦的还是阿飞和沈浪的关系。
他给时年和林诗音上完了今日的课程后出门散心,从摘星峰上看下去,便看见在海边练剑的阿飞正在被沈浪指点剑法中的缺漏。
他也无法确定到底是因为沈浪在海岛上的日子无聊得很,看阿飞是个习武的好苗子,这才教他几招,又或者是两人之间的父子天性的感应……
即便这并不是一个沈浪期待拥有的孩子。
他将阿飞带到常春岛来,本是想着他起到做舅舅的职责,将阿飞在此前十九年中欠缺的东西弥补上,却并不希望他发现他所谓的“你的父亲是我的朋友”里的这个朋友就是“沈浪”,而他其实有可能成为沈浪和朱七七之间的累赘。
他看着那两个人的举动太过入神,竟然没发现朱七七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他是白飞飞的孩子?”明艳的美人微蹙着眉头问道。
“不……”
“你用不着瞒着我,当年我们都被关在快活城地下的时候,白飞飞曾经说过,她和沈浪之间做过一件只有彼此能做的事情。我当时并不愿意相信沈浪会跟她背着我做出什么事来,熊猫儿也劝我不要相信一个疯子说的话。”
“但有些事情,我骗骗自己也就罢了,事实如何你我其实心知肚明。”
朱七七的语气平静得让王怜花几乎怀疑面前站着的并非是那个骄纵任性二十年如一日的大小姐,她又问道,“她人呢?”
“十二年前就过世了。”王怜花只能说了实话。
朱七七没有笑也没有哭,更没有什么胜者可能会拿出的姿态,她只是突然想到了当年白飞飞在沙漠撇下他们离开的时候留下的字条上写着的那句话——
“点水之恩,涌泉以报,留你不死,任你双飞,生既不幸,绝情断恨,孤身远引,至死不见。(*)”
她确实如她留下的话那样至死不见了,正因为她看开了,所以没让阿飞这个孩子变成偏执的样子,反而如同一块璞玉一般。
“你不会觉得我会闹事吧?”朱七七面色不善地看向王怜花,“我都几岁的人了,平时跟沈浪玩闹是夫妻之间的乐趣,又不是说我还跟当年一样,沈浪但凡不理我,我便寻死觅活的,还要去找吸引他注意力之人的麻烦。”
“那阿飞?”王怜花指了指底下那教学得格外和谐的两人。
“你跟沈浪说,让他自己来找我认个错。”朱七七回答道,“他已经用二十年的时间证明我与他才是天生一对,我好歹是朱家的人,肚量没那么小,当年白飞飞用的手段,沈浪也是身不由己,既然故人都已经离世了,阿飞又不像白飞飞,我有什么好在乎的。”
“我或许是没法让这孩子体会到母爱是什么感觉,但起码只要他在岛上一日,他就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倒是你,那小姑娘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她狐疑地看着王怜花的脸,却只能看到一种无奈又好笑的情绪。
“都说了,她真的只是我的徒弟。”
不过,可能并不是个寻常的徒弟。
王怜花是个足够聪明敏感的人,他很快发觉,时年并不只是学习怜花宝鉴快得惊人,恐怕要不了一年就能踩在前人的经验上,将这本秘籍上的东西学个全,她还对这座常春岛异乎寻常地了解。
虽然不能说像是回到了家里一样自在,却也绝对不是头一回上岛的客人在短短半个月中能做到的熟稔程度。
他更是觉得,时年好像是有意让他发现一般,被他在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发觉她潜入了一间无人居住的房屋,从这里打开了通往山中石室的通道。
当王怜花顺着石阶跟下来的时候,看到的果然是时年早准备好了一般等在那里。
“你在等我下来。”王怜花语气笃定。
“因为有些话并不方便让所有人都知道。”时年指了指前方,示意他跟着往前走。
很奇怪的是,即便在这个世界的武学进程中,并不存在夜帝日后并称江湖的时代,常春岛只是海上仙山,因为意外被沈浪王怜花等人发觉——
这常春岛上的一切,却像是时年所在的世界上的模样,只是经过了时代的变迁而已。
所以她现在看到的是比上个世界中保存状态稍微完好一些的常春岛和山中石室,里面的秘籍堆积了一层不知道从何处吹进来的尘灰,看起来有种时间流逝的错落感。
“你相不相信,我其实来自过去。”时年摸出了一本秘籍,吹去了上面的尘土,从里面翻出了一本册子,丢给了王怜花。
这正是这山中石室里的一半地图,另一半在书房那间的她也照样地翻找了出来给了他。
她既然已经确定了在上一个世界的时候见到的放有女装的房间便是王怜花所属,自然也能猜到,她当时见到的石室积灰并不如现在多,也就意味着王怜花和沈浪他们其实最后还是发现了这个地方,那么算起来她也只是提早打开此地而已。
“来自过去?”王怜花没想到会从她口中得到这样的一个答案。
但这与她开玩笑的时候说什么她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徒弟,和她一本正经地说起她是长居地下的语气都不太一样,他有种奇怪的直觉,她现在说的并不是假话。
虽然他总觉得,还是有一点说不通的。
即便她来自过去,她都不应该在历任的武林高手名册中找不到名字才对。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听到王怜花只是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便陷入了安静,时年问道。
“那你现在应该算多少岁?”王怜花沉默了半晌后,问了个让时年觉得非常欠打的问题。
反正不会比他大。
时年险些没忍住翻个白眼。
她觉得阿飞和王怜花的脑回路,在跳脱程度上偶尔是确实有甥舅相的。
当然王怜花其实还问了几个问题,那便是她会不会离开,还能在此地待多久,又有没有回来的希望。
而等师徒俩聊完这些的时候,已经接近天明了。
【我本来还以为你和这个才认识一个月的师父应该没有到摊牌的地步。】镜子嘀咕道,【不过你上次发觉前往不同世界的时间倒计时在被缩短,或许是因为你对世界的影响程度在加深,也或许是你本身的实力在增强,不管是哪种,都确实意味着我要收回之前说的让你不要跟其他世界的人牵扯太深的话了。】
时年走出地下石室,迎着观月台上的朝阳,舒展了一下筋骨,“你知道吗,人和人的缘分还是比较奇妙的,比如说当年我师父一眼便相中我是他的嫡传弟子,比如说现在这位师父之间能谈些确实有必要交流的信息。”
“我也很想用第一个世界来验证,能将时间缩短到哪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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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七七本以为,这岛上发生变化最大的人,其实应该是刚认下了儿子的沈浪,谁知道好像是王怜花。
比起沈浪对阿飞的剑道指导,王怜花这教徒弟的方法简直可以是让人觉得可怕的严格。
她去问了王怜花,从他口中得到的回答是,时年之后可能要去到一个格外危险的地方,所以必须做好充足的准备。
朱七七有些摸不着头脑。
按照王怜花回来时候的说法,时年的武功已经称得上是天下第一了,甚至既然有这样的机会她也与沈浪交了一次手,最后的结果也是这位年岁尚小的姑娘取得了胜利,这天下又有哪里对她来说算得上是有危险的地方。
可王怜花显然只打算说到这里了。
朱七七疑心是对一个目前处在老父亲心态的师父来说,就算出门遇到什么风浪都得算是危险,但看时年对王怜花的教学计划也相当配合,又开始思考这天下是不是还有什么她不曾了解到的危险之处。
不过她现在担心也没什么用处,还不如给自己找点乐子,毕竟岛上好歹是多了几个人。
她本以为自己和林诗音是截然不同的性情,很难聊得来,却发觉这个外表清淡柔弱,和自己站在一起很像是对照组的女人,从踏上常春岛的那一刻开始,心中的果决坚定丝毫也不在自己之下。
她现在是一个为自己而活的独立个体。
“你说他们神神秘秘的到底在搞什么东西?”朱七七尝试从林诗音这个同样跟着王怜花学艺的弟子这里旁敲侧击地打听些消息。
林诗音笑了笑,“其实他们在做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年少成名,总有试错的机会的。”
确实是稍微走了点岔路。
时年和王怜花的测试结果是如雪山冰蚕的毒,倒是真能如紫煞手一般被嫁衣神功的气劲所吞噬,而尚未成型的五毒水晶,就毒性上来说反而不如雪山冰蚕,却只能靠着内劲的压制对症下药解毒。
“看来还是要分属寒性的毒症才能作为内功的养料,”时年托着下巴思考,指尖在怜花宝鉴的对应页面上轻叩,“寒症……”
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之前她只想着压制,或许反过来思考才对,对方说不定能当一下自己的补药。
而她很快就能见到这个人了。
也不对,万一对方没活到她去的时候……还是不要报这么大希望为好。
王怜花往她头上轻敲了下,“这种方法过犹不及,你毕竟是摸着石头过河,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你之后要走的路和别人都不一样,我也无法及时帮到你的忙,自己掂量着点。”
“师父放心,我心里有数。”
让一个能在短短一个月间将武林搅和得翻天覆地的人有数,王怜花觉得可能性不大,但以她如今的本事,就算打不过,跑还是跑得掉的。
再说了比起她这冠绝天下的武功,头脑的好用更值得称道一些。
距离一年之期只剩数日的时候,时年登上了离开常春岛回中原的船。
船尚未启航,她突然看见一个身影从岸边的山崖上灵巧地攀了下来,跳过岸边的乱世堆,翻身上了船,站定在了她的对面。
明明这一年之中,这个有了家的少年有了新的剑柄搭配他的那把铁片长剑,他的脸上也褪去了那种寒冻之地久住的苍白瘦削,更是逐渐褪去了那种近乎不谙世事的单纯直白。
但在他跳下来的时候,还是让时年依稀觉得看到了当日那个屠狼少年的身影。
他的剑也还是放在和之前一样的位置上,剑身居中,剑柄向右,以他这个右手使剑便利的方式更容易拔/出来的放法。
“你要走了?”阿飞的眼神像是那片刚遇到他的时候的山林,只有稀疏的落雪从枝头振落下来,在山岭的积雪上掀起了轻微的波澜,却很快消融了下去。
“对。”时年点了点头。
“不能带上我?”他又问道。
从时年的表情里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所以还没等她回答,他便已经翻下了船,站在那刀剑痕迹纵横交错的岸边地面静静地看向她,看着船只驶离常春岛。
他明明心中有种再也不见的恐慌,但也知道即便强求她也并不会留下来,同样不会带着他一道走。
下一刻,他感觉到肩头被人轻轻拍了拍,转头便看到了王怜花的脸。
“她会安全回来的。”平日里看起来有些没个正形的男人现在说出来的话,却让阿飞觉得很有信服力。
即便开玩笑过他若是身着女装是不是该叫姨母,这的确是他的亲舅舅,是他最亲的人之一,所以他在此时的话无疑是一根救命稻草。
“你得相信她的本事。”
时年下了船便易了容,不过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换装的必要,因为在街上能见到的出门行动的女侠,居然大多是穿着跟她当时在少林夺得天下第一的时候一样的衣服。
青色的衣服,雪色的风氅,让她甚至一度觉得这世上若是不出个叫什么青衣教的东西取代金钱帮实在是个遗憾。
下船后她便买了匹马,去了保定李园对面的酒馆,见到了李寻欢。
比起一年前,他脸上的那种像是靠着雕刻木头人像续命的那种绝望感,好像已经被打磨消退了不少。
正如林诗音所说,他是个习惯将心事放在肚子里,又极重兄弟义气的人,又对江湖后辈有种走在前面的人该当领路的责任感,否则也不会在时年向他提出飞刀切磋要求的时候还发出了指导意义的一刀。
现在这种本应该足以彰显出他个人魅力的特质,在感情的惊变逐渐从洪流归于平静后,慢慢地浮出了水面。
怪不得林诗音说并不需要给李寻欢带任何的口信或者是信件,他会自己从中走出来的。
所以她也同样没有打扰他的意思,喝完了一杯酒后便走出了酒馆。
关闭的李园没有了旧日门庭若市的状态,只剩下了那对对联因为御笔亲提还有人时不时前来参观。
不过时年觉得,或许再过上两年,李寻欢会重新将李园作为自己的家的。
至于曾经在此“暂住”的龙啸云父子和林仙儿等人,时年并没有去专门打听。
那些失去了自己赖以生存的鬼蜮伎俩的小人,总归是会在互相内斗的自损中得到应有的报应的。
她现在的精力要放在随后的挑战中——
她不知道接下来要见到的汴京是个什么样子,但总归不能让她再靠着演技周旋于各个势力之间,也不会有像是迷天七圣盟的那几位圣主一样好招呼的对手。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她如今的功力远胜当年,也并非是当年的她了。
时年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等待着一年的时间到期后镜子将她带离此地,忽然听见在院墙之外有两个人走路的声音。
一老一少,老的抽着旱烟,小的步履轻快。
在她眼前的画面慢慢趋于模糊的时候,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
“丫头,给爷爷帮个腔,来说说这江湖中最轰动的消息,武林中的大事,换两个酒钱。”
“从哪里说起呢——”那娇俏的小姑娘声音开口道。
“就从曾经的金钱帮帮主上官金虹之死说起好了……”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等到时年重新睁开眼睛,她眼前已经是自己离开之前的房间,正是掷杯山庄中的那个房间。
也还是那个冬日的夜晚。
屋外的地面上凝结了一层寒冰,时年披着斗篷走到了院落之中,武道的精进让她此刻的感官在冬日的寂静之中越发敏锐。
掷杯山庄远在松江府城外,除了访客少有车马经过,更不用说是夜晚。
但她闭目凝神,却听到很远的地方有马蹄踏碎路上的寒霜,朝着此地行进的声音。
其中夹杂了几个让她觉得熟悉的声音在发出交谈的动静。
她回屋将炉子放到了院子里,煮上了茶汤。
等人敲门走进她的院子的时候,正好看见她慢条斯理地将茶水倒入杯中,做出了迎客的模样。
“没必要赶路得这么着急吧,总不能是西北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时年看向了进来的几人,正是将石观音的死讯送去石林洞府,又顺道去解决龟兹事情的楚留香等人。
“不能算大事,但也或许并不是件小事。”楚留香落座接过了她递过来的杯子,“铁公鸡、琵琶公主还有星宿海极乐宫的那两位都想跟你聊聊。”
铁公鸡,兰州首富姬冰雁。
琵琶公主,龟兹国主那位最宠爱的女儿,也便是时年曾经在龟兹见到的那位以琵琶为武器的公主。
星宿海极乐宫,宫主张碧奇和夫人孙不老,宫中有玉蟠桃生长之地的统率者。
这四个人的到来也意味着一桩不小的生意,西北!
这本是与中原武林割裂的地方,也绝非是她这个武林盟主能指挥得动的地方,可此刻楚留香眼神中的笑意意味着——
他带来的定然是个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