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被她落款签名的兵器谱再不是以平湖百晓生的名头传扬, 而是以时年这位新一代的武林天骄、天下第一的名头传播。
此番的上榜彼此之间的本事都是真刀真枪当面比过的,自然也没有谁不服谁的结果。
倒是有人想问问时年,这兵器谱的下一次排序打算放在何时, 却发现她在与蓝蝎子和亭亭告别后, 带着阿飞和那位红衣美人一道飘然离去了。
“此前听说她是千面公子的弟子, 恐怕也得到了沈浪的指点, 这才如此年轻便有了这样的本事,也不知道她们这一走,是不是也效仿当年沈浪王怜花出海, 再不回来了。”
铁化鹤听到有人是这般说的。
他比起其他人稍清楚些王怜花和时年的关系, 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这两人才变成师徒的, 他其实心里有数, 这说法自然有些问题,可好像让江湖人就这么理解也并没什么关系。
他只是还有些在意阿飞。
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邻居,他眼看着那小子坚决不肯接受他的好意, 非要自己与这些山林之中的野兽搏斗, 靠着自己的本事生存下来, 到后来长成了个用铁片长剑也能轻而易举地杀狼的好猎手, 更是长成了个大人了。
这一回的兵器谱上,他便与铁剑郭嵩阳战平, 两人之间再出招便是生死之分,被时年当即叫停。
虽然他名字起得潦草, 可谁又会觉得这个名字便不能是一位高手的名字呢?
而现在他跟着时年和那位红衣姑娘远游去了。
铁化鹤不担心这个他当半个儿子看待的少年吃亏, 却有些担心他原本就不能算是个会交际的性子,也不知道倘若出海, 人际关系变得更加简单, 到底对他来说是个好事还是坏事。
他环顾了一圈这盛事过后的场面, 却看见白天羽和胡不归不知道为何搅和到一起去了。
也许是因为他诚如自己和金无望所说的那样,当真不敢再在这武林中女高手有了一席之地的环境下,再用那种风流的态度处事,干脆只找他觉得对自己的武道精进有帮助的人聊天,比如说这位剑绝。
两个喝高了的人当然是什么都能说的。
白天羽觉得自己和胡不归一见如故,在邀请对方加入神刀堂遭到了拒绝后,他便开始找补其他套近乎的方式。
“胡兄,倘若将来我有了个孩子,不知道能否拜在你的门下,我思来想去都觉得应当会比那位游少庄主更加有天赋一些。”
胡不归摇了摇酒壶,这一副醉态中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反对还是同意,“你又怎么确定,等你有子嗣的时候,游龙生还会是今天的这个样子。若要拜师,不如直接拜我徒弟为师好了。”
白天羽表情一顿,他觉得胡不归好像在占自己的便宜。
让自己将来的子嗣拜游龙生为师,岂不是他自己还低了胡不归一个辈分。
他刚想再说,却看到这个疯疯癫癫的乞丐站了起来,摇晃着朝门口走去,“我若要收徒,还不如收这位丁庄主的后人,我看他就是个好人,起码安全得多。”
白天羽摇了摇头,他这被人扣了个“不是好人”的评价对他来说实在是家常便饭,没什么好说的,总归他此番前来也不算是全无收获,与其想着将来的后人,还不如先想想神刀堂要如何发展起来。
铁化鹤隐约觉得这些人之间或许将来还会有些联系,但这些都是未知之数。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记挂着阿飞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他曾经居住的地方。
在他当时下山离开前在屋子周围堆垒的防护,确实让此地不曾遭到野兽的侵袭。
他本是跟王怜花说起自己还要回到这里带走几样东西,作为远游之中的纪念,却看到在重归此地的时候,王怜花反倒先他一步站到了他母亲的墓前。
当时阿飞折来插在坟前的梅花装点早已经只剩了一支枯枝,不过在这渐盛的春意中,就算是这山中的积雪也已经开开始消融了,不知道是何处开出的粉白色的花,被山中还残存着几分寒意的吹落在了这小小的坟茔之前。
阿飞突然听到王怜花问道:“你母亲是不是叫白飞飞?”
他下意识地做出了防御的姿态。
“你不用这样的表情,我并不是你母亲的仇人,相反,我是你父亲的朋友,也是你母亲同父异母的弟弟,算来你还应该叫我一声舅舅。”
王怜花此时已经换回了自己的男装打扮,在这张完全看不出年龄的脸上,阿飞实在很难看出他们是两辈人的迹象。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确实有血缘关系的天性,他确实从这张并不太像母亲的脸上看到了一点五官的相似性。
“我上次来此地的时候其实已经看到了这里,”王怜花并没掩饰自己上山来查看的举动,“不过一来你实在不像是白飞飞会教出来的孩子的性格,我有些不太确定,二来,我也不知道将你带到你父亲的面前会不会对你们双方来说都是一种伤害。”
阿飞抿着唇听着王怜花的话。
他下山的这一个月间,好像是因为山下的伙食,让他的脸上多了一点血色,也不再显得那么消瘦,他也正是长身量抽条的时候,现在那身衣服略有些局促中看起来让他越发显得长高了不少,是个大人了。
骤然听闻他有亲人在世,他好像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兴奋,那张沉静肃杀的脸让他的话语中也带着镇定,“有没有亲人并不影响我过好自己的生活。”
“母亲没跟我提起过父亲,她是我见过最温柔美丽的女人,也并没有非要让我长成什么模样,所以有没有父亲对我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干系,我如今也已经实现了母亲希望我做到的在江湖上出名的希望,我……”
阿飞仿佛并没有刻意地朝着时年看去,却还是让王怜花捕捉到了他眼中的一点泄露出来的情绪,“你们出海去吧,我可以继续待在这里。”
他此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现在也能怎么过下去,而在见识了这江湖上的一番风起云涌之后,他会让自己的剑变得更快更利。
王怜花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若是真想丢下你在这里,我又何必跟你说你母亲是我姐姐的事实。正因为这往江湖中走一趟让我确信了你是个好孩子,我其实只是想问你,你愿不愿意叫我一声舅舅。”
阿飞的眉头展开了片刻又重新打成了个结。
时年和王怜花本以为他会问既然如此为何这么多年这个舅舅都不曾找上门来,谁知道阿飞问的是——
“你易容成女人的时候我叫你什么,姨母吗?”
王怜花的脸上难得出现了破功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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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将白飞飞的遗物带上了两样后重新入了关,这一次不是朝南走了,而是朝着东走。
他们得去接上林诗音。
在行路的过程中,他们听闻了在他们出关这一趟往返路上发生的事情。
百晓生到底还是因为心鉴大师留下的纰漏被坐实了在少林期间偷盗藏经的举动。
他已不再是一个月前还在江湖上享有盛誉的智者,而只是个颜面扫地,就连兵器谱的重新排序都与他没什么关系了的普通武林人士。
少林自然不会给他留有机会,务必要他给出个解释,这偷盗藏经一事已然在江湖掀起了一阵议论。
可百晓生自有自己的门路,在被少林拿下问罪之前已经从嵩山逃走了,但他如今是江湖上人人喊打的人物,恐怕日子并不会过得有多舒坦。
另外日子过得不大舒服的就是龙啸云父子了。
李园当年便是李寻欢送给林诗音的嫁妆,这十年中虽然李园变成了兴云庄,这个云还是龙啸云的云,房子的地契还是在林诗音的手中。
时年不知道王怜花到底是如何劝说成功林诗音的,总之这位当年受限于自己不过是个父母亡故之后寄居在李园,表哥将她推开后她也并无多少别的出路,这才下嫁龙啸云的闺阁小姐,总算是意识到了自己其实还是有选择权利的。
她虽然还是爱着龙小云这个毕竟是她生的儿子,却也清醒过来,自己已经将十年过成了个悲剧,不该让自己泥足深陷。
她征得了李寻欢的同意后,将李园中的家具摆设和细软都给处理了,将那还挂有“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门联的李园还给了李寻欢。
这处理后得到的钱财,一部分被作为她收下了怜花宝鉴却没知会李寻欢,造成孙驼子在此蹉跎十二年的补偿,一部分她留给了龙小云,等他回到保定自然会有人移交给他,最后的一部分便是她手中掌握的财富。
而这一番事情后,时年他们路上听到的消息,便是这位在兵器谱排序的盛会上大失颜面的龙家父子,回到保定后发觉自己失去了安身立命的资本。
可李寻欢已打算封存李园,表示自己绝不能再做个不孝子,让老宅易主,而他自己其实也身无分文,他对孙二侠的赔偿还不曾补完,实在帮不到龙啸云。
当年在兴云庄中往来的宾客,实在是些势利眼的人物。
见到龙家父子失势,哪里还有当年追捧他们时候一口一个龙四爷、龙小公子的样子。
而要知道,等待着他们两个的还有脸上的刀伤并未治好,觉得自己毁容也失去了一切的林仙儿。
至于到底是这位昔日凭借着美色名冠武林、招揽了一片裙下之臣的林仙儿手段更高,还是那位在少林时候果断地意欲砍下自己的手的龙小云更加毒辣,那恐怕只有日后才能知道结果了。
时年也终于见到了林诗音。
为了防止龙啸云父子找上门来,她并没有在保定等待,而是选择等在了一个沿海的小城。
时年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小城的街道上漫步。
她似乎并不常出来走动,脸色在病态引发的苍白之余其实还有几分像是来自久不见日光的白,但现在这张病容上多了几分活力。
她走得累了,站在这临街的屋檐下,仰头看向了天空中掠过的飞鸟,披着的猩红色披风在穿堂风的吹拂下微微扬起。
她确实是个很适合红色和白色的女人。
哪怕已经过了十年,在她身上其实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现在那缕浮现在她脸上的希冀也像是截断了她此前人生中的不幸和身不由己,现在她已经是一个自由之身。
和龙啸云之间婚姻的结束方式倘若按照她此前的身份来说,实在是离经叛道,可倘若是以她如今也算是个江湖人士的角度看,却好像并没有什么问题。
这江湖上其实本没有这么多制约,不过是因为当处在有话语权的位置上的人表达出了这样的一种倾向,这才有了如今的风气。
王怜花和阿飞走在后面,时年陪着林诗音并肩而行。
这个让人第一眼看到那寒梅映雪的风姿之外,还看到了一种温婉顺从的女人开口道:“我这几日听到了些江湖上的消息。我此前觉得武功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表哥为什么总是负伤回来,又为何会因为那个与匪类结交的理由,被人弹劾成功丢掉了官职,虽然他说回到武林之中才让他感觉到自由,但是我当年便觉得,这确实是一切的祸端。”
她对武林的认知有限,会做出将怜花宝鉴藏起来的选择并不奇怪。
“那现在呢?”时年微笑着问她。
“现在我想自己来体会体会,我或许也会后悔,但起码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林诗音的眼神中多了几分与此前不一样的神采,“会接受师父的好意有一个原因是,我怕自己骤然从李园中离开走进江湖中,会觉得不适应,而如果是先出海,在我学有所成后我可以再自行选择要不要重回中原——”
这又是一次给她自己选择的机会。
“我其实不怨表哥,他本是个习惯将心事放在肚子里,又极重兄弟义气的人,我只是觉得他不该给我看到一个他觉得应当是这样,却不让我了解到真相的“事实”,师父让他去偿还对孙二侠的亏欠,其实与其说这是偿还,不如说是让他去直面。”
“在离开李园变卖里面我亲手布置的每一处东西的时候,我在孙二侠的酒馆中待了两日,这里有很多鸡零狗碎、我此前绝不会去关注的寻常人的故事,却比有些风花雪月阳春白雪的东西,更加能让人认识到一些处事的方法。”
时年觉得,林诗音推开了这一扇门,便已经不会在拘泥于过去了。
所以她没有接着对方的话题往下说,而是突然问道:“你晕船吗?”
林诗音愣了愣,还没等她做出回答便被时年握住了手,“如果不晕船的话,那就来看看海上的风光吧。”
她和日后门下收容弟子的情况其实又不太一样。
她其实还没走到穷途末路的地步,但是顺着这条死胡同往下走,迟早有一天会让她将自己逼入两难的窘境中的。
更何况李寻欢难以在感情和友情中做出抉择,龙啸云又并非是个能进托付终身的人,与其去斥责两方已经是陈年往事的过错,还不如及时抽身离开,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时年已经快对出海往常春岛跑轻车熟路了,林诗音却是第一次前往,就连阿飞也是头一次登上海船。
王怜花这会儿也顾不上时年之前跟他说的什么自己从小长在沙漠地下、当时还造成了他对她身份的误解的瞎话了,他现在只觉得庆幸,好歹这回去的路上有人跟他下棋说话。
“说起来,师父你带人上岛不需要征求岛上其他人的同意吗?”时年落下了棋子,开口问道。
海上的风浪对她而言没什么影响,朱藻在琴棋书画上也称得上是当世绝伦,跟王怜花倘若遇上说不定还挺有共同语言的,她花费了太多功夫在习武上,在棋力上自然也就要稍逊一筹。
“反正岛上够大,实在不行便各自住一半的地方,到时候我们便算作自成一派,让沈浪那家伙也得找两个徒弟来,在另一边开宗立派,到时候两边打擂台,谁输了今天就由那边准备一日三餐。”王怜花想都不想地回答道。
“那阿飞算哪边的?”时年又问道。
这问题还真不那么好回答。
王怜花突然开始思考,他这带回岛上的,一个是能一本正经问出他女装的时候算舅舅还是姨母的天然系,一个是如今武林的天下第一、脑子比他好使的大徒弟,还有一个则是因为怜花宝鉴收下的徒弟,其实已经过了习武的最佳时间了,得亏人算得上聪明,总觉得他这未来的日子会过得很精彩。
“算我们这边的,除非沈浪敢来说阿飞跟他有哪里像。”他思索了一番后回答道。
很好,压力现在给到了沈浪。
眼熟的常春岛轮廓出现在视线之中的时候,时年也看到了在那昔日留有大周天绝神阵的海岸边上,立着个人影。
等到船只接近才看清,那是个大约三十多岁的男人。
很奇怪的是,比如时年见到王怜花的时候,自然会看到的是他那张实在好看的脸,但当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却好像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这纵然已经年近四十有了眼尾细纹的男人是什么相貌,而是他那种慵懒的笑容,如同这海风一般有种格外自由之感。
他负手在沙滩上踱步的时候,让人觉得他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可当他抬眸朝着船只行来的方向看去的时候,却只剩下了一种让人觉得绝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难倒他的气定神闲。
一个名字甚至无需介绍已经浮现在了时年的眼前,那便是昔日的名侠沈浪。
“我还当你留恋中原美酒干脆不回来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时年的身上,以沈浪的眼力如何会看不出,这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女孩子居然是个绝顶高手,不过他看人的眼光精准,看得出她跟随王怜花前来并没有什么恶意。
“这位是?”
“我徒弟。”王怜花回答的语气真是沈浪少见的骄傲。
“单论武功造诣来说,你要是说你是她徒弟我都能接受。”沈浪摇头笑道,“走吧,你今日回来也好,还带了几位客人,正好给你们接风洗尘。”
王怜花脸色有些微妙,“我怎么觉得是你又被七七赶出来了,现在在拉我这边的外援。”
沈浪干笑了两声,却并没有否定。
时年在江湖中这一月中听说过当年一些沈浪和朱七七的事情。
这两人倒也确实相配。
一位是当年的武林第一世家沈家沈天君的儿子,衡山一事后将家财散尽自己独走天涯,一位是活财神朱百万的千金,性情张扬敢爱敢恨。
两人当年历经了不少风雨,险逢生死这才最后走到一起,李寻欢说二人以伉俪这词,看沈浪此刻的表现确实是并未有什么虚言。
按理来说岛上生活枯燥,但这两人显然还保持着一种热恋期情侣的小情趣,当时年看到朱七七的时候,她看见的红衣姑娘甚至看起来比林诗音还要小一些,然而这两人之间起码有十岁的年龄差才对。
准确的说,是她脸上的一种鲜活姿态,在这二十年的时光中并未有分毫的折损,反而有种愈发鲜妍之感。
她也是时年见到的将明艳诠释得最为极致的女人。
她听到有人回来的动静,本叉着腰准备发难,却忽然看到来的并不只是沈浪一个,当即收回了手摆出了一副大家小姐的端庄仪态。
不过她将沈浪拖到一边后,尽管小声却还是传入了时年耳中的话说的是,“我跟你说,别以为找来了个姑娘,说什么让我喝王怜花的喜酒,你昨天惹我生气的事情就算翻篇了。”
沈浪哭笑不得,“那是他的徒弟,不是他的……”
朱七七狐疑地将目光在时年和王怜花之间逡巡了一轮,确实没在两人之间看出什么情侣的气场来,倒是有种看起来格外相合的默契感。
可她又难免想到王怜花当年那一副骗死人不偿命的无辜模样,忍不住将沈浪推开,转而将时年拉到了一边问道:“小妹妹,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被他骗来的,若是的话你不必怕,我给你做主。”
时年决定给这明摆着太过无聊的海岛生活搞个大新闻。
她迟疑着,用同样天然且无辜的语气落下了个重磅炸弹。
“其实我……我是他失散多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