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的江湖上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便是那崛起虽过快却已然在江湖上成了气候的金钱帮, 因为帮主上官金虹和帮主之子上官飞之死,在一夕之间分崩瓦解,金钱帮本就在发展势力的过程中得罪了不少人, 如今也算得上是墙倒众人推。
不过这击杀了上官金虹以及和他向来不曾分开的荆无命的,居然是个只有十七岁的小姑娘。
她在做出了这等名动江湖的事情后做出的,便是江湖上的第二件大事。
这位一出道便以取下兵器谱上第二位高手的性命闻名江湖的少年天骄,在几日后直入嵩山少林,闯入了塔林圣地,在这个甚少接待女客的佛门宝地, 将少林住持心湖大师的好友百晓生给抓了出来。
百晓生的眼力和武功都不差, 否则也不敢排出兵器谱这样一个能引动天下武林人士争相上位的东西。
他本以为上官金虹之死不过是个意外,那位金钱帮帮主的武道境界到了什么地步百晓生并非不清楚,他死得这般突然, 想必是遭到了什么暗算。
可当他亲自面对时年的出招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实在是小瞧了这样的后起之秀。
对方甚至不给他留下辩驳的余地, 在他拒绝更改兵器谱后,便轻描淡写地扫开了少林众人的围堵, 抓着他扬长而去。
但她其实并没有走多远,她下了嵩山便将人拎去了郑州城, 将他挂在了城墙上。
实质意义上的挂。
百晓生是个单论相貌来说绝不出奇的老人,他看起来枯瘦矮小, 只有眼神看起来格外的明亮,让人能看出他并非是个寻常人。
现在被挂在城墙上,就更显得伶仃得很。
“老朽的兵器谱成名至今不排女人,也不排魔门中人, 这是江湖上众所周知的习惯。”百晓生梗着脖子, 努力让自己那几乎吹胡子瞪眼的生气之态别表露得如此明显, 好歹还保留一份江湖高人的体面。
可惜被挂着的人实在算不上什么体面,尤其是他又生得不高,被吊在那里摇来晃去也就越发显得滑稽。
他在说到女人的时候加大了个重音,在说到魔门的时候又来了个重读,就差没将这话里的潜台词说出来,她这般举动,江湖中人只会觉得她是魔门做派,按照今日之江湖的名声风气,她又能得到几个人的尊重。
可惜时年好像并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
她坐在城墙上悠闲地把玩着自己的飞刀。
正是这把刀先杀上官金虹,后杀荆无命,也让她感觉到了突破后的境界,对她来说当然要比百晓生重要得多。
郑州官府本是想管管这把人挂到城墙上的嚣张行为的,可惜时年已经给人看了,百晓生这人的武功底子按照这种方式根本出不了事,顶多就是出出丑,掉了面子,江湖上的稀奇事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么一件两件的。
她又生了张实在看起来不像是会干坏事的脸,起码在这郑州城内不明就里的衙役看来,反倒是百晓生看起来要猥琐得多,两人这顶多就是占用了点公共资源的玩闹,没看百晓生自己都没寻求官府的帮助。
虽然他不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时年说了句话——
“你既然不肯改变主意,那我只好用自己的方式来做了。反正这天下想要将兵器谱重排的人绝不只我一个。你如今便是个半只脚入土,还颜面全无的糟老头子,你最好别逼着我把你和心鉴那个老秃驴的密谋给广而告之天下英雄。”
这话在百晓生听来却有如晴天霹雳。
他怎么会听不懂时年这话的意思。
他本以为对方是个愣头青,在享受了几日解决上官金虹这个祸害后享受到的待遇,便膨胀到了一巴掌甩在少林的脸上将人劫走的地步。
却不想她其实早几日便到了少林,将百晓生明面上是心湖大师的至交好友,实际上却与心鉴大师在背后一起偷盗少林藏经的举动,看了个一清二楚。
以她的武功要想悄无声息地潜入少林显然不是什么难事,在百晓生和心鉴大师都未能察觉的情况下发现他们的所作所为也就同样不难。
他又怎么敢去让官府制裁这家伙,那群只有三脚猫功夫的捕快能抓得到人才怪,反而会让她干脆将百晓生的罪行都抖露出来。
明知把柄在别人手里,他也只能忍气吞声。
百晓生的脸上浮现出了几分愠怒和颓然。
他是个喜欢看别人被自己的几行字评判争斗不休,而自己置身事外的人,然而现在自己却成了这出猴戏的主角。
身上的绳索将他吊得又格外难受。
他一时之间也分不清到底是已经永久陷入了长眠,基业也在死后一朝丧尽的上官金虹要惨一些,还是他这个现在虽然活着,却能时时刻刻感觉到进城之人看向他那好奇又鄙夷的目光的人更惨一些。
对郑州城内的百姓而言,他们又怎么分得清这是江湖争斗还是官府惩戒。
百晓生耳目灵便地看到底下的两个过路人对着他指指点点一番后,连他长得獐头鼠目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他恨不得高声喊出自己的身份,让自己得以被解救下来。
可他又陡然意识到,此前数十年的声望经营让他给自己打上了一个天下智者的标签,而一个真正的智者又怎么可能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窘境,这不明摆着与他宣传出去的名头不相吻合。
他只能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听着时年在上面说着,“说来也得感谢你,若非是百晓生被人挂在郑州墙头,被勒令重写兵器谱这样的重磅消息,那些江湖高手又怎么会前来。”
“你想做什么?”百晓生悚然一惊。
她的目的绝不只是重排兵器谱这么简单。
“我不想做什么啊,我只是想看看,这江湖上不曾按照兵器谱记录正确位置的人中,到底还有没有可堪成为我的对手之人。要是一座座名山大川,或者是什么不知名的小村庄走访过去,恐怕我穷极一生也走不完,自然要选择一个最高效率的法子。”
“这么说起来你还是挺有用处的。”
时年语气轻快,百晓生甚至不想去问她到底是如何散布出去的消息,却也知道她一定有自己的信息渠道。
他双目无神地朝着城墙之下打量,既想从人群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又并不希望是自己的哪位老朋友看到他现在这个,虽然的确性命无忧却也实在难堪的场面。
也正是在此时,他看到了一名黑衣剑客朝着郑州城走来。
不止是黑衣,他还穿着黑鞋黑袜,背后背着乌黑剑鞘的长剑,看起来就像是个暗夜里的行客,就连他的脸上也仿佛是因为被这从头到脚的黑而传染上了一种死灰色。
不过这种死灰色和荆无命那种让人几乎要怀疑生命体征的死灰色又不太一样,他的目光看起来有种睥睨群雄的骄傲,这种傲慢又不至于到百晓生那种指点江山的状态,顶多就是一种不失潇洒的高傲,与他那看起来瘦削矫健的身姿一道形成了一种格外独特的气韵。
百晓生看到他的时候,时年也从人群中看到了这个绝对能称得上是鹤立鸡群的剑客。
“他是郭嵩阳?”时年开口问道。
百晓生没好气地冷哼了声,并不想回答时年的这个问题。
但就算他不说,也能猜得到。江湖上用剑的高手并不在少数,能让阿飞都感觉到警惕的,除了荆无命这种等同于上官金虹的附属,崛起速度太快,自己又并不那么在乎是否出现在兵器谱上的之外的,绝无可能在上面籍籍无名。
嵩阳铁剑,这便是这位黑衣剑客的名号。
郭嵩阳距离城墙还有一段距离。
周围的人潮都在朝着郑州城城门口的方向涌动,只有他还站定在原地,看向了城楼的方向。
城楼之上挂着的那干瘦的老人正是百晓生。
他此前与对方有过一面之缘,而那个让他几乎感觉不到分毫存在感的青衣少女便是此番闹出这样大动静的人。
他确实不满于自己在兵器谱上的位置,只不过让郭嵩阳都没想到的是,兵器谱的重排居然会在这样一个百晓生受制于人不甘不愿,又由一个江湖上横空出世的少女主导的情况下开启。
他对百晓生并没多少无谓的同情,他既然排出了兵器谱也就必须要承担这东西带来的后续影响才是,否则又有什么本事声称自己是这天下眼力和判断力最为出众的人。
郭嵩阳朝着周围打量了一眼,在这进城的人中并不乏武林人士,他们中有的自知本事不如人只是来看看好戏的,有的则是盘算着趁此机会在兵器谱上有个名姓,还有的——
则是来赴嵩山少林之约的。
少林的高僧已猜到用什么道德输出或者是以多欺少的武力威胁,都改变不了目前百晓生的这个受罪状态,更何况人还是从他们少林被人劫走的,干脆召开了个商议如何擒下这位大有可能要让江湖大乱的妖女的小会,聚拢了一波高手。
可这波高手里,竟赫然还有此前投效于金钱帮,现在又站出来说当时只是识人不清,现在要替江湖剪除祸害的。
郭嵩阳越想越觉得此事实在是滑稽。
他摸了摸自己颔下那几缕修剪得格外漂亮的胡子,不动声色地将这些有武功的江湖人士的面容记在心里。
这些人当然没这个胆量去同那个能杀了上官金虹的“妖女”正面较量,一个个进城的时候低垂着头,唯恐被在等一个救星的百晓生叫破名字,也跟着落到这步田地。
不过还真有那么个敢出头的。
身后突然传来了疾行的奔马被缰绳拉住,马上之人跳了下来快走两步的动静,郭嵩阳不需要回头也知道,那后面走上来的人是个剑客,还不是个一般的剑客。
这剑客人未到,那股不曾收敛的剑锋锐气已经到了。
郭嵩阳回头望去,果然看到一个锦衣华服的俊俏少年,冷着张脸看向城楼的方向,那神情就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
下一刻他便将剑拔出了鞘。
这实在是个只有年轻人才会做出来的反应。
郭嵩阳认得这把剑,古语有云,“专诸鱼肠,武子夺情,人以剑名,剑因人传,人剑辉映,气冲斗牛。(*)”这话说的是几把名剑,而这少年身上带着的便是三百年前一代剑豪狄武子的夺情剑。
身为一个剑客郭嵩阳更不可能不知道这把剑在谁的手上。
昔年的天下第一剑客雪鹰子收了个徒弟,这个徒弟的出身来历同样不凡,正是藏剑山庄的这一任少主游龙生。
他来便来了,显然这位名门之后,名师之徒对百晓生敬重得很,也容不得有人将他这样对待。
他那把剑拔出便已是秋水生寒的凛冽,当他凌空跃起,直取城墙之时,更是让人感觉到一股人与剑同气连枝的寒光,径直劈向了那拴着百晓生的绳索。
游龙生当然想在兵器谱上占有一席之地,所以他此刻的悍然出手并非是作秀,而是当真对自己的实力格外有信心。
雪鹰子教给他的剑招透着股昆仑冰雪的森冷。
游龙生一剑击去,剑光如一道雪色的匹练,眼看着下一刻便能斩断那根看起来无甚出奇,不过是因为百晓生先受制于人这才将他拴住的绳子,却突然看到一道青影从城墙上落了下来。
她降落下来的速度并不快,却反而更让人觉得可怕。
这轻盈得像是一片羽毛一般坠落的少女,手中的飞刀早已经收回了袖中,却仿佛一道凌空斩落,骤然间锋芒毕露的刀。
游龙生被这迫近的刀锋惊了一跳,而他仰头看去,看见的是一张纵然并非摆好了姿态,却也美得惊心动魄的脸。
不对,他陡然意识到,这便是那杀了上官金虹的“妖女”。
这初入江湖,绝不想依靠家中和师门背景的少年,咬牙握紧了手中的夺情剑,翻落在了城门之上的落脚点努力稳住了身形,剑影漫空重新直转而来。
百晓生简直想叹气,他苦等的救星没等来,却先来了个甫一见面就已经失了分寸的毛头小子。
这把夺情剑在他手中又岂能发挥出昔日狄武子的风采。
雪鹰子与藏龙老人都是剑道的名家,可他们教出来的徒弟却当真是个剑法尚未有多精妙,行事却着实沉不住气的家伙。
“急而不厉,杂而不纯,这便是阁下的剑招吗?”
时年的位置不像是游龙生一般有个尚可借力的落脚点,她足尖轻点干脆踩上了百晓生的肩头。
这位沽名钓誉过惯了好日子的“智者”没想到自己都这个时候了还能再遭一次罪,他现在便是恨不得自己在第一次见到时年的时候,直接果断说他当然可以改那兵器谱的排序。
什么女人不能排入兵器谱的偏见那都不过是他自己的臭毛病而已。
可惜现在再说已经晚了,但凡他改口,不仅天下英雄都会知道他百晓生是个被挂了两天城墙就被打服了的软骨头,少林那边的动静时年这个不怕事的还绘声绘色地跟他说了,更是阻断了他的退路。
他眼看着她仿佛是在逗弄这少年玩一般,飘忽的身影从对方虽快却凌乱的十几剑之间穿过,以让游龙生完全无法反抗的方式掠走了他的长剑,而他则被那飞袖流云从空中扫了下去,跌落在了城门前。
游龙生的头顶上传来了一阵破空之声,他慌忙伸手去接,却发现是他那把夺情剑又被对方以他接得住的力道抛回了他的面前。
他握住那把失而复得的宝剑后仰头看去,那以八个字将他本以为自己剑道可与人一争长短的信心打击到底的少女,已经纵身翻回了城墙之上,秀丽无匹的面容上丝毫也不像是被他这行动激怒的样子。
“阁下若想进城,我劝你还是安安分分走正门的好,若是非要来一出飞檐走壁给大家看看你的轻功,那也别怪在下当一回拦路虎了。”
游龙生白皙的面皮顿时涨得通红。
对方只字不提他的剑术,反而只提到了轻功,更是让他清楚地意识到,她当真是一点儿都没将他放在眼里。
他落地之时扭伤了脚,此时一瘸一拐地走向了自己的坐骑,垂着头牵着马走进了城中。
时年虽然说他的剑招又杂又急,可身为藏剑山庄的少主,他其实并没有如此不堪,在名家栽培之下,他无论是眼力还是剑招的体系都远比他的同龄人要强得多,可惜在这个由时年一手引动的群雄齐聚中,就算是他也得往后坐坐。
“为什么不让我出手?”阿飞有些好奇。
那毕竟是个剑客。
“跟他交手对你来说没有长进的好处。”时年的眼神看向了郭嵩阳,对方礼貌地颔首致意,显然并没有多少敌意,“你才与荆无命交手不久,好比才吃了一顿罕见的美味,时隔几日也在反复回味,游龙生是雪鹰子的徒弟不假,他的剑道天赋不算低,假以时日打磨好了脾气未必不是个剑道高手,但对如今的你来说就像是个……清粥配苦瓜?”
时年想了想找出了个比喻。
“清粥会冲淡上一顿的残留,苦瓜虽也不能算差,却平添了几分让人实在不想回味的味道,十年之后他若剑道有成,你与他交手没什么问题,可现下,你还不如养精蓄锐,到时候与那位嵩阳铁剑切磋一二。”
阿飞愣了愣,却也听懂了时年话中的意思。
“我以为他是你的对手。”
时年摇了摇头,“不,我已经看出来了,他还没有这个与我交手的本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说不出的笃定沉静。
阿飞觉得她好像在经过了那与上官金虹和荆无命的一战后,有了些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但这种变化对她而言是好事,她此刻眼神中流转的清辉仿佛珠玉宝器之华,并无盛气凌人却也让人无端敬畏。
她说郭嵩阳不是她的对手便是当真如此而已。
阿飞刚想回她,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从城楼上响起。
“他没有这个当你对手的资格,不知道我有没有?”
时年早听到有人站在上面的动静了。
只不过对方摆明了没有这个救下百晓生的意愿,这才让她暂时当他不存在,可惜对方好像由此对自己有了些误解。
那是个身着白衣长身玉立,让人不太分辨得出年龄的男人。
倘若忽略掉他眼尾已有的几丝皱纹,那么他倒也算得上是个浊世佳公子,可惜在他的眉目之间还藏着一缕太过容易察觉的高傲。
时年注意到了他的手指,他右手的三根手指上打从与手掌相接的位置开始,泛着一种宛如金属颜色的银白。
“阁下有没有这个与我交手的本事我不知道,我却知道一点。 ”
“哪一点?”白衣人问道。
“我很不喜欢你穿白衣服,也不喜欢你站得那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