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一更)

她出刀确实很快!

可显然快并不是她最值得称道的长处, 而是狠与准。

已经从明转暗的天穹下,刀光疾锋飞落不再带有她轻功之中的翩然之态,分明是势若烈火, 动若雷霆。

一道道零碎的刀芒宛如振翅青羽,汇聚作击破长天的凶悍刀光。

上官金虹怎么会错过她唇角依然飞扬的一缕笑意,甚至比之方才她在酒楼之上那种气定神闲的微笑还要肆意张扬得多。

她到底是什么人教出来的!

这或许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刀锋压境,她出刀更是抢在他被那莽撞的小剑客拔剑声响干扰的瞬间,俨然便是奔着抢攻威慑的目的来的。

她显然很清楚,要如何才能在这双方的实力差距并不算太大的情况下, 拿到压倒性的优势。

不, 那甚至不是个莽撞的小剑客。

他清楚自己不是荆无命的对手——不过同样是快剑,他此刻要心无旁骛得多。

那把铁片长剑与荆无命同样轻薄的长剑在瞬息之间已经交手了数次,却大多并未以硬抗的方式相击, 而是展现出了让人觉得本不应该在这样一个看起来甚至没多少江湖经验的少年身上该有的狡猾。

荆无命的剑术在江湖上素来以诡异迅急著称,更不用说他在发觉上官金虹赫然处在了下风之时, 他那一手手腕发力出招怪异至今的剑法,让他那把由古大师打造的长剑, 以寻常剑客绝不会做出的自下而上的出招袭向了这个在他看来实在是不要命的少年。

可对方赫然在快剑之中打出了纠缠之态。

荆无命一点儿也不想打成拉锯战。

他无法不去关注上官金虹那边的情况。

湖边的夜风还带着一股春日初至特有的凉意,但更冷的是那劈山断岳的刀锋。

明明在那奇特的短刀上流转着一层真气外放的薄红, 却好像所有压制性的温度都倾泻在了上官金虹的身上。

其余四散而去的风凝结着一股让人血脉几乎要冻结的温度,让他忽然觉得手中的剑有些沉重。

他怎么会看不出自己那个对手的剑招中, 只有直来直往的快剑是他最擅长的那一种,就仿佛是跟他一样从山林野地的泥泞之中爬出来,充斥着近乎直觉的应变,而那种更加狡猾, 却也隐约契合了他捕猎者身份的剑招, 其实他并没有那么熟悉。

可是当一个人在担忧而另一个人只有决绝地进攻的时候, 便将原本不对等的斗剑拉到了同一个起跑线上。

荆无命的剑比阿飞的更好——

一把没有剑锋的剑在铸剑大师的手上变成了薄而不脆,轻而不钝,专为了荆无命而生的剑。

他练剑的时间比阿飞也要长——

跟随在上官金虹的身边,他面临过无数次的生死险境,击杀过不知道多少昔日的水平在他之上的对手,可活下来的是他,让他的剑法更上一层楼的人都已经丧命在了他的剑下。

可是他也必须承认,这少年衣衫破旧,武器不像话,却有着他所见过的剑客中最强的直觉,以及最强的可塑性。

在两人错身而过之际,荆无命的长剑像是他此前无数次做过,也几乎已无活人知道的那样,以匪夷所思的方式从他的肋下穿出,反挑而上,本应该可以扎入阿飞的后心,却被阿飞用曾经千百次从野兽的利爪之下活命的经验,闪躲过了这过分古怪的一击。

那把比荆无命只是外表做得粗陋还要简陋太多的长剑,模仿能力极强地也发出了让荆无命不得不退避的一剑。

他实在是个可怕的剑道天才,当他满心满眼都只有剑的时候,这种精诚专注毋庸置疑地可以让他在此刻这不对等的比斗中渐渐占据了上风。

荆无命听到了一声可怕的利刃相击的声音。

不是他和阿飞的剑,而是时年的蜃楼刀和上官金虹的龙凤双环之间发出的动静。

有谁能不被这样当时顶级的高手交战分散去注意力呢。

那宛如海市蜃楼中分不清真假的蜃景刀光,被水波上已经浸润开的一抹月光映照出千百片幻象,却无法改变这一刀中的来势汹汹,摧枯拉朽之势。

身处这刀光中的人或许是感觉得最为清晰的。

上官金虹觉得自己像是被挤压在一半的火焰与一半的海水之间,刀光劈波斩浪而来的时候,让人无从知晓她到底卷带的是烈火还是那一层层叠浪一般让人只感觉到无力的追击。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对方这内功是什么来路。

那分明就是昔年铁血大旗门的嫁衣神功!却比之他曾经听闻过的任何一个修这种功法的人都要可怕得多!

或许只有阿飞能克制住不去看那边的交手。

他本就是个心性最为纯净的少年,即便他的武学天资极高,他也不曾让就自己分心去学别的功法,而是一心一意地将剑修炼到极致而已。

所以现在他也不曾去在意那道与日月争辉的刀光,而是恪尽职守地按照时年此前与他说的那样,用这一剑刺向他的对手。

荆无命不得不收敛起了心神,

即便他很清楚自己的命便是为了上官金虹而存在的,他必须做金钱帮最锋利的一把剑才能证明自己的用处,否则就难免被有雄心壮志的上官金虹所抛弃。

可是他此时此刻被险些刺入咽喉的一剑给警告了,倘若他再有丝毫的分神,他势必要被那个还名不见经传的剑客斩于剑下。

“上官帮主,看起来落在下风的并不只是你一个呐。”

时年轻笑了声,手中的飞刀突然脱手。

这句话还不足以让上官金虹心神失守,时年招式的突变,却足以让他的双环打了个空。

那本是他步步为营凭借着自己老辣的应对谋算出的进攻契机,可他的对手却好像整个人都消弭在了夜色中,从一环脱手破空轮转,一环利齿袭来的双面包围之中脱身而出。

浅淡的月光氤氲开一层薄雾,在这雾气中刀光翩飞,轻盈地像是月光之上一片梦境.

然而上官金虹已经与她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交手了数百次,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每一把飞刀昭示的霸绝武道,明摆着就是为了让他的气力一点点消耗,直到他这个确实比不过年轻人强盛的体魄先于他的反应力被拖垮。

凤环狠狠地在夜色中划开了一道凌厉的弧线,敲击开了两把悬丝飞刀。

不对!

上官金虹的脸色一变。

他这只凤环非但没有感觉到抗衡的力道,反而像是突然被催生出了无穷的力量,轻而易举地将那两支飞刀撞了出去。

要不是这飞刀不知道是用的什么特殊材质打造,就连后面连缀的丝线都仿佛是月光凝结无法斩断,他甚至能看到那两把攻势柔和的飞刀击碎。

那两把飞刀突然不复先前的威力,也就意味着——

行动如风、青衫翻飞的少女手握着的青玉短刀卡进了龙环的缝隙之中。

这把凶戾之气爆发血影横行的刀刃,以恰到好处的力道终结了他手中金环的转动。

这也是她全力出手的一刀。

尽管她此刻人在空中,看起来飘忽无依,上官金虹却看得出,她全身的气机都已经完全与那把刀联结在了一处。

她毫不拘泥于非要手中无刀的境界,蜃楼刀与她本身都是她披荆斩棘的武器!

刀出如狂!

在这一瞬间,无论是重新抢占回上风的荆无命,还是沉浸于与自身剑道相似之人交手、努力让自己成长的阿飞,还是因为不了解她的本事这才又一次判断失误的上官金虹,又或者是那个在远处的湖边亭中抽着旱烟围观的神秘人,都听到了一声武器碎裂的声音。

嫁衣神功凝结的刀芒紧随在蜃楼刀这把神兵利刃之后,二者连缀成的凶器直接击碎了上官金虹只分出了一半力道维系的龙环。

环上的裂纹以交战双方的眼力怎么会看不清。

可上官金虹看得更清楚的还是时年的眼睛,那是一双在沉静的秋水中掀起狂澜的眼睛,里面写满了趁此机会直接要命的咄咄逼人。

他怎么会想失败!

他当然也不想死!

这位在武道上已然触及到半步“我即是环,环即是我”,更是执掌金钱帮的武林巨擘,怎么会甘心输给一个刚刚出道,在江湖上甚至没有什么威名可言的小姑娘。

难道他要用自己的死来成全对方出道便能问鼎天下英雄的威名吗?绝不!

他不想死,所以他要反抗。

荆无命也不想他死,因为那是他生命的意义。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毫不犹豫地以自己的执剑手撞上了阿飞的铁剑。

这把剑确实不够锋利,但当他的主人剑气缠绕于其上的时候这便是一把能斩断凡铁的利器,更何况是荆无命的手。

阿飞无法理解一个剑客为什么会将自己最应该珍重的东西送到别人的剑下,可他的剑已经收不住了,这把剑将荆无命的这只左手斩断了下来,鲜血迸溅之中,阿飞手中坚决挥落的剑几乎都要脱手而去。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陷入了一种无比空茫的状态。

但他紧跟着便看到,那金衫灰眸的剑客用右手抓住了那把在断臂之时朝着时年和上官金虹交战的方向抛掷出去的长剑,整个人宛如流星追月一般朝着时年刺去。

他好像是个不知疼痛的疯子,在那双让人觉得灰沉得不见情绪的眼睛里,染血的睫毛之下涌现出了一片孤注一掷。

而他的右手挥出的剑,分明要比他的左手还要快得多。

这本是他留给自己保命的招数,却在此时为了救上官金虹的命而用了出来。

与他这一剑同步而来的是上官金虹失去了一边的武器后用另一边的凤环发出的搏命一击。

时年怎么会看不出来,在这短短一瞬,因为荆无命这过分让人意外的举动,局势发生了惊天的逆转。

可不知道为什么,当刀依然在她手中的时候,她好像丝毫也没有慌乱的感觉。

交织的银丝寻常时候拦得住人,却拦不住此时为了保命并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上官金虹,和此时与其说是在救上官金虹不如说是在救自己剑道信仰的荆无命。

那双死气缭绕的眼睛顷刻之间已经到了她的面前。

先前在那长街之上,这两个人独特应和的步调足以说明他们的默契,如今意图击杀同一个对手的时候自然也是同样的。

可他们面对的同样不是一个会束手待毙的对手。

倘若她想,以她的本事足可以轻松地逃走。

她袖中的漫天飞刀,那条可以将人冻结的雪山冰蚕,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只要有这么一个空档她便可以凌风探月翻出这两人的包围圈。

但她并没有这么做。

前有龙环后有铁剑的生死一线之间,她仿佛回到了彼时嫁衣神功突破之时的灵台清明。

嫁衣神功的禅宗境界无疑成全了她在刀法上踏入仙佛真谛的一步,在这仿佛摸到了跻身门槛的一刻,她首先看到的不是距离她已经在咫尺的上官金虹和荆无命,而是在那湖畔亭中的一点火光。

那是一缕尤在上官金虹之上的气息。

只是它如同黄昏入夜一般陷入了星火垂坠的状态,仿佛只剩下了一缕需要风吹才会掀动起来的火苗。

而她便是那一簇突然点燃的新火,在无边的黑暗之中突然压过了那一道余烬的微光。

那沉寂的火星像是感知到这一刻的火光迸发,也突然跳了起来。

但时年已经顾不上那个人在做什么了,她知道这便是她出刀的时候!

荆无命的剑从不落空,尤其是他隐瞒起来的这只更胜左手的右手剑,可现在他眼看着就能刺入对方心脏的剑像是突然扎入了一个无边的漩涡,一只手丛这漩涡中伸出握住了他的剑。

人手如何能与剑相抗衡,这便是他方才为了摆脱阿飞做出的验证。

然而现在这只手好像并不是手,而是一把比他手中的剑更加坚韧也更加锋利的刀。

刀剑交击的铿然之声中,他看见那青衣少女本已如刀一般的另一只手上还多出了另一把刀——

一把要命的刀!

这一刀不复此前的气势惊人,也不若另一种姿态的缥缈若梦,就像是初学用刀的孩童挥出的质朴至极的一刀。

可荆无命发现,他竟然不敢直视那不够绚烂也不够锋锐的一刀。

上官金虹看到了这一刀袭来。

这出自极境之中沉寂复又爆发出的一刀,突然让他想到了菩提明镜、物我两忘才是武道更高一重境界的说法——那或许并不是一句虚言,只是身困于金钱帮的权利中心,他又如何能够挣脱来去窥探无人无我的武道真谛。

而现在这一刀已经越过了他的凤环,明明才刚发作,却已经抵达了他的眼前,在他的咽喉切开了一道口子。

此前在与李寻欢切磋的时候时年便已经隐约有所觉的东西,在荆无命与上官金虹联手合击的处境下,居然水到渠成地捅破了第一层窗户纸。

她选择的挑战对象果然没错!

可惜上官金虹听不到这句感谢了。

他脸上依然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倒在了地上,咽喉的致命伤甚至没能让他说出任何一句遗言。

打着要替荆无命和阿飞中的输家收尸旗号的上官飞怎么都没想到,他还没能从荆无命断臂,以右手剑舍命救自己的父亲这一幕缓过神来,便紧跟着看到了他或许此生都不会忘记的一刀。

这一刀葬送了他父亲上官金虹的性命,更是刀锋未停地击断了荆无命的长剑。

就仿佛这把剑也不过是如血肉之躯一般脆弱的东西。

而从来与父亲同进同出的荆无命也并没能逃过这仿佛要将所有眼前的阻碍都粉碎的一刀。

他得逃!

这是上官飞此时脑中唯一的想法。

然而他突然发现一把剑穿透了他的胸膛,出剑的不是那失去了自己对手的少年剑客,而是跟着他一起来为上官金虹掠阵的金钱帮帮众。

这些人看到上官金虹之死早已经吓破了胆,如今只想要赶紧撇清自己和上官家父子的关系,这才能够让自己从那个可怕的刀客的手下活命。

时年可没有心情管这些人之间的内讧。

当上官金虹和荆无命都倒地身亡之时,她好像突然从那个虚无缥缈的状态重新落到了地面。

但她摩挲着手中的短刀的时候,感觉自己倘若想要再次重现这一刀,或许并非是一件太过于困难的事情。

她收起了刀朝着湖边亭走去。

黑沉下来的天色中,那一点明灭的火星也变得更加醒目。

那是个穿着件破旧的蓝布长衫,正在抽旱烟的老人。

寻常的旱烟绝不会抽出这样明亮的火星,更不会在火光明灭中如此有节律,他嘬了口烟斗吐出了一口长长的浊气,这悠闲镇定的样子就好像方才亭子外面死了人的打斗也只是一个说书故事中的一幕而已。

“厉害的小姑娘。”他摸了摸自己洗到发白的衣服,发出了一句或许听起来不太有诚意的称赞。

时年却忽然笑了出来。

她在方才出刀的时候感觉到的此人实力在上官金虹之上,只是大约因为多年不曾动手能不能发挥得出来另说,与此人的打扮对上,对方的身份也呼之欲出了。

他便是那兵器谱上排行第一的天机老人。

“我听闻前辈的消息很灵通,不知道能不能跟前辈打听一个事情。”

“你说。”他从兜里摸出了火镰和火石,又取出了一张绵纸来搓纸棒,眼神安静而悠远。

“请问平湖百晓生现在在什么地方?”时年问道。

她可没忘记自己之前的目标——

击败了兵器谱第二之后,她是要去把百晓生挂城楼上展示展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