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怎么也没想到原随云居然能想出让石观音来对付她的办法。
算起来按照寻常人的理解倒也确实有可行之处。
三个月的时间, 纵然是再怎么在武道上有鬼才之能,从胜过摘星羽士的水平到战胜薛衣人,这句“侥幸而已”或许确实是个事实而不是一句谦辞。
想出用确实要比薛衣人的本事高出一筹的石观音来对付她其实说得通, 更何况,石观音本身也是个天下难得的武道奇才。
否则李琦如何能在这短短几十年间练成天武神经和男人见不得这样招式奇诡的武功, 又如何对黄山剑派动手替自己替家人复仇。
而倘若只是来江南不会惊动如水母阴姬这样的人的话, 更有原随云协助送去了精通易容的人顶替掉她假扮的龟兹王妃,以及杀子之仇隔在时年和石观音之间,她会同意来此便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原随云的主意打得很好,却不知道时年本就打算等到解决了他这边的事情, 就上大漠一趟, 带着曲无容彻底了断了她和石观音之间的事情。
他若真能把石观音给召来,反而省了她在路上奔波,还要在沙漠里寻找流亡的龟兹国王的时间了。
时年在酒宴结束后入住了掷杯山庄的客房。
不知道是不是认床,又或者是晚上的酒多喝了两杯, 让她难以入眠, 她干脆披着披风跳上了屋顶坐下。
掷杯山庄之外的江面在月光下泛着银波, 江面之上的船只与飞鸟在她目之所及之处几乎纤毫毕现, 秋日的水面上少了不少飘萍,也便多了几分深重夜色里的清透感。
也正在此时,时年看到了一道黑影从江边小舟上跳下, 朝着掷杯山庄的方向掠来。
这人的轻功好高。
但身法也好熟悉。
这矫健而灵动的黑衣身影宛如一道流光在山庄门前轻轻一坠一起, 便又迅疾地翻过了围墙,像是一片斑驳的影子,趴伏在了屋顶上, 若不是时年从高处留意着他的动作, 恐怕也会被他骗过去。
更不用说是左轻侯养着看家护院的家丁了, 这样的武林高手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能将人发现的能力。
大约过了有小半柱香的时间,那个黑影都贴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有一道巡卫的队伍从她所在的房顶之下的屋子里走了出来,他才轻飘飘地翻身落下,闪进了虚掩着的门中。
时年觉得这人有些意思,看起来他竟然想着的不是夜袭,而是要混进掷杯山庄中来。
她从房顶上翻了下来,朝着那一处守卫驻扎的房屋而去,等她落在斜对面的屋顶上的时候,正好看见进去房屋里的黑衣人竟然已经换好了衣服,从屋中走了出来,动作倒是够快的。
但是在这一个近距离的打量中,时年发现,她觉得这人的身形眼熟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因为这并不是他,而是她!
华真真刚走出两步,突然眼前一道青影掠过,下一刻她的手就被那道毫无声息出现的身影给握住了,用着虽然柔和却不容挣脱的力道将她拉到了一边。
她刚想拔剑,忽然就着月光认出了拉住她的人是谁。
“阿年,你怎么在这里?”她小声惊呼。
时年连忙对着她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
掷杯山庄中她在晚饭后的散步以及方才坐在房顶上的时间里,已经将布局看了个七七八八。现在拉着华真真绕开守卫,回到她所住的客房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等合上房门后她才放心地开口,“我还想问呢,真真你不是应该跟着枯梅大师上了华山吗?算起来现在才不过半年,应当远不到你可以下山的时候才对。”
“至于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了调查一件事情,也顺便跟着楚师兄来拜访左轻侯。你呢?”
华真真咬了咬牙,似乎在纠结自己要不要说出来,但今日的行动会被时年发现,便也会被其他人发现,她的江湖经验不足,想要找到那个人恐怕不是她想的混入掷杯山庄就可以了这么容易。
“我……华山的清风十三式丢了。”
“怎么可能?”时年也被这个消息一惊。
华山中有资格修炼清风十三式的人本就不多,更何况从饮雨大师开始,择选门徒便成了件过于严苛的事情,华山上人丁稀少,要在这样的环境下偷走秘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你上过一次华山,自然知道除了内门弟子之外,还有一部分替内门弟子跑腿的外门弟子和杂役弟子,也是有可能偷取到秘籍的,虽然这个希望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但师父却有一个用顺手服侍她起居的女弟子,盗取清风十三式的正是此人。”
“华山素来不太过问世事,可秘籍失窃不是小事,但也不能对外张扬,否则对华山声誉无益,好在有当时金灵芝派来协助亚男寻找你的人手,以及你曾经告诉过我我若有需要可以调配的人,这才查出来,此人竟然盗取得手后朝着江南这边来了。”
“那她现在人在哪里?”时年问道。
“她在长江里。”华真真看上去柔美羞怯的脸上闪过了几分怒意,“她被人沉入了江中,我看到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好在驻扎在那里的神龙帮弟子和丐帮弟子都告诉我,那段时间过江的只有一批山西去江南的商人。这群人对神龙帮弟子格外小视,甚至不愿意付过路费,这才让我打听到了。”
“我一路急追而来,便发现有几位山西商人进了这掷杯山庄中。”
“所以我必须混进来看看。我是华山弟子,更是要肩负起监督华山目标的人,我绝不能放任清风十三式就这样流落江湖,就算这人是要用来私藏也不行。这掷杯山庄中的情况我不太清楚,但这山西商人绝不会是左二爷的手下,我头一号的怀疑目标就是原随云。”
华真真显然对这个害得她不得不千里追击的人恨得咬牙切齿,她继续说道,“我听亚男说到过,差不多也就是在你上华山那阵子,金灵芝还暂住未走的时候,原随云就上过华山,后来因为丐帮大会的事情,亚男和师父离开了华山,原随云回了无争山庄,而金灵芝也回了江南。但后来,大约在我上华山的两个月后,原随云又来了一次。”
“第一次的时候,师父对他的态度很好,按照亚男的说法,觉得稍微有些逾矩,但毕竟师父是出家人,原随云又身负无争山庄少庄主的名号,她也实在不好说什么。
第二次来的时候,师父对他是一改上次温和的冷淡,所以他也没待多久就离开了。只是没想到这个月竟然发生了华山秘籍失窃的事情,倘若我没记错的话,那位杂役弟子与原少庄主的关系就不错。”
时年倒是勉强能猜到为何枯梅大师对原随云的态度发生了如此大的改变。
无花与原随云的气质其实是有些相似的,那种伪装得当的,宛如九天垂云的气度。
或许正是因为先有原随云上华山之时,才让无花在枯梅大师这里的印象分极高,无花以为是自己蒙骗过去了枯梅大师,却不知道实际上是枯梅大师抱着点爱屋及乌的心态,来给他治疗的伤势。
而等到君山大会揭穿了无花的真面目的时候,枯梅大师也不得不审视这个问题,就连是个出家人的无花尚且是这样的人,那么原随云虽然目盲,不像其他人一样会在意她已经衰老的面目,和被滚油烧灼成枯木一般的手臂,又是否当真是个纯洁无瑕之人。
可惜枯梅大师是逃过了算计,遭殃的却成了另外一个人。
时年不得不往原随云身上再记一笔账。
“你会不会觉得我的猜测是无稽之谈?”华真真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放心吧,我也正是为了揭穿原随云的真面目而来的,不过他行事素来小心,上一次受挫后如今的行动也越发隐于幕后了,你要想找到清风十三式的所在,不如听我的安排。”时年沉静地开口道。
华真真与她相识十年,当然知道她不会轻易承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何况她方才那一手将她逮住的动作,她竟然直到人已经到了她身边才发觉,如果说上一次的轻功比试,华真真还能勉强缀在她的后面,那么如今她好像已经完全不是她的对手了。
这半年间她的武功长进竟然如此惊人。
但这未尝不是一件让人安心的事情。
“我需要做什么?”华真真开口问道,“我都听你的安排。”
时年思索了一番后开口道,“我需要你扮演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叫丁枫,如果有原随云的人来找你,我相信你的本事足够应付过去,而必要的时候,你可能需要做一件很惊人的事情。”
华真真不太明白时年的意思,但看她这一派成竹在胸的架势,又觉得自己定然办得到才对。
时年敢将这个任务交给华真真正是因为她的武功或许只稍逊色于楚师兄而已,在此地绝对能排进前五,更何况她虽面容娇怯,实则内心坚定得惊人,更是个绝对称得上心细如发的人——
来找丁枫的人必定是原随云的亲信,要应付过去不是那么容易的。
“好,我演。”
华真真从守卫的房间里盗取的衣服被时年悄无声息地放回了那个房间,取而代之换上的是之前时年让一点红穿过的乔装成丁枫的衣服,等着“丁枫”的主人来联络。
但第二日掷杯山庄中先发生了一件大事,左明珠生病了。
左轻侯本以为她生的只是风寒而已,她从小到大都少有生病,称得上是身体康健,但只是入秋换季的生病好像并非是什么大问题。
但当中午时候下人来报,大小姐饭食都吃不下去,突然晕厥了过去的时候,左轻侯突然就变了脸色,朝着左明珠的房间急奔而去。
“替我将张神医请来。”左轻侯高声吩咐道。
一指判生死的张简斋正是掷杯山庄的常客,不过他平日里来是讨酒喝的,今日却是带着药箱匆匆上门。
左轻侯无心再招待客人,坐在了面容苍白的女儿的床边,看着她突然就失去了生气的脸,恨不得此刻躺在床上生病的是自己才好。
他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儿子完全不是什么问题,毕竟他这个女儿乖巧听话又孝顺,抵得上两百个儿子,这话还是他跟楚留香喝酒的时候自己吹嘘说出来的,当时便把左明珠的脸给说红了,怎么都要比现在泛着死气的状态要好得多。
张简斋一到门口,左轻侯这冠绝江南的飞花手就成了将他逮过来的钳子。
他还从来没见过左二爷是这个状态,活像是自己的心肝被人挖去了一般。
“左二爷您也先别着急,倘若如您所说,大小姐的病情发作也就是今日的事情而已,应当不到病入膏肓的程度。”
“去去去你会不会说话。”左轻侯眉头一挑,“赶紧给明珠看看她这是怎么了。”
时年和楚留香跟在张简斋后面不远进来,正听见左轻侯的这句话。
他虽然行事旷达,却很少与人粗声粗气地说话,可见此时是真的着急了。
张简斋的手搭在了左明珠的手腕上,沉默着把脉了良久,又掀开她这昏昏欲睡状态的眼帘看了看,表情中露出了几分凝重。
“二爷,大小姐可曾吃过什么特殊的东西?她这是中了一种很奇怪的毒。”
“中毒?”左轻侯险些跳起来,“你确定是中毒而不是生病?”
张简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二爷可以不相信我品酒的水平,却不能不相信我诊脉的本事,若是二爷不信,在江南一带的名医甚多,不如二爷也请几位过来与老朽一同诊断看看。”
换做是旁人,名医说什么可以再请别人来一起看看这病症的情况,大多也就是个谦虚一番的意思,左轻侯就跟别人不一样了,他还当真去把江南其他有名望的郎中医师都给请来了,逐个地给左明珠把了脉。
他们得出的都是与张简斋相似的答案,左大小姐确实是中了毒,还不是寻常的毒。
觉得棘手的离开了两个,觉得有张简斋在此恐怕自己也拿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的又离开了两个。
最后除了张简斋外剩下的一个,还有些承受不住这个被关注的压力,生怕把左二爷的独生女医治出什么毛病,最后干脆扯了个头疼脑热的借口,直接开溜了。
留下房间里的左二爷和张简斋对视。
左轻侯倒也不觉得尴尬,他深深地做了个礼,在那张惯来意气风发的脸上,浮现出了让人看去都觉得不忍的辛酸,“有劳张神医了。”
张简斋叹了口气,先将一帖续命丸给左明珠喂食了下去。
见情况稳定了,他才转头对左轻侯说道,“二爷也不要嫌弃我话说的难听,这世上的病症,最麻烦的事情在一个对症下药,如今症状尚未摸清,便很难抓住症结,来将毒给清理干净。”
“是,神医说的是这个道理。”左轻侯这个时候说话也有些没底气了,“您若是有什么药材需要尽管与我说,先制毒后制作解药也好,需要找人试验药性的话,总算我内功底子不错,可以一试……”
“这倒不用这倒不用,我只是需要一个安静一点的院子,再多给我配备一些药材就行了。”张简斋摆了摆手,“二爷不必如此忧心,这毒虽然奇特,但毒性这个东西,总有相生相克的道理,想来研究出解药只是需要多做几次尝试而已。”
“请神医将需要的药材列出来吧。”左轻侯面露坚决,“无论是这松江府中有或者没有的,我都会替你找来足够的份量。”
等到张简斋又给左明珠记录了一轮服用续命丸之后的症状,在下人的带领下朝着偏僻院落的方向走去,消失在了回廊的尽头,左轻侯这才有了点心思看向时年和楚留香的方向。
“让两位见笑了,只是小女这情况发作得突然,实在是……”
“二爷尽管配合张神医的救治便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岂容儿戏,若是南方的药材库存不足,北方那边我还能帮得上一点忙,只是调配过来需要一点时间而已。”时年开口打断了左轻侯的话。
他闻言表情稍微轻松了几分,“那我先提前谢过世侄女了。”
时年借着楚留香在安慰左轻侯的时候走到了左明珠的身边,她原本以为是原随云对左明珠下了毒手,为了让左庄主有所分心,他便有了余力去做其他事情。
左明珠确实是中毒了不假,她此时虽然看起来还有几分清醒的意识,却连抬起眼帘的力气都没有了。
而时年从万春流那里学到的理论说到应用上,即便比之方才最先告辞离开的大夫都要大有不如,但结合她这已臻化境的内功,观人气血脉络并不难,左明珠的病症诚然是真的。
可她突然发觉有一点不太对劲。
方才下人来禀报大小姐的情况的时候,都说她是突然晕厥,左轻侯来得快,直接让此地的下人都站在了庭院之中,生怕其中便有造成大小姐这个状况的罪魁祸首,时年在屋外眼看着左轻侯来回着急,保持着女儿是病发之时的样子等到张简斋到来。
那么这样的一个过程里,会让她躺着不太舒服的发钗和耳饰是谁给她摘下来的。
倘若是她本就觉得不舒服打算休息,那么连着手镯项链也该取下来才对。
不过在此时救治左明珠无疑是第一要务的时候,时年并不会将这个情况说出来。
左明珠这“明珠”二字的掌上明珠之意,当真没有任何夸张的成分。
左轻侯一声调令,这全城上下的药材便进入了待命的状态,他这儿的乐曲也不演奏了,风雅的食客也不吟诗作赋了,统统被他派去做了运送药材的活。
第一批送进掷杯山庄的药材很快在张简斋的手下变成了药物,但他来到了左明珠的房中比对后,又摇头叹气地走了出去,于是这一批药材中派不上用场的被运送了回去,而已经变成药渣的,也同样由专人处理从山庄的后门被送出去处理。
时年看着这院中从早到晚忙碌的状态,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
“师兄,你说左小姐的中毒,下毒的人动机是什么?”
这明显药性罕见的毒药,放在谁身上都比放在左明珠身上要好得多,而这都过了三天了,也没人对左轻侯提出什么要求,可见无论是要左明珠的命,还是借左明珠来威胁左二爷,都不是对方的目的。
也正在此时,两名山庄中的打手扛着个与其他装有草药的箱子别无二致的箱子从她面前走了过去。
药箱中传出的草药气味时年分辨得出来,与前一个箱子是一样的,但气味的浓郁程度明显要稍微低一些。
紧跟着过去的后一个箱子就更奇怪了,这依然是一只同样品类药物的箱子,只是这气味就更淡了。
楚留香指了指这两人的脚下,他的鼻炎到了秋季又发作得厉害,总归是没法像她一样分辨出气味深浅的,但他的眼睛告诉他这批货有问题,那两个搬运货物的人论起体格要比前面两个还要壮硕一些,却比那两人表现出的样子还要费力得多。
“晚上去看看这批货的秘密。”
他们装作什么都没留意到一般离开了山庄,进松江府城中寻了个茶楼喝了一下午的茶,也看了一下午街道上有人在趁着掷杯山庄替大小姐的病症搜集药材,将自己的存货拿出来兜售。
时年在采办的人中见到了几个华真真描述给她听过外貌特征的山西商人,但他们开口便是一口掩盖掉了自己来历的官腔,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
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两人如同两道幽魂一般落在了左明珠的屋顶上。
倘若今日的货有问题,而又有人今晚要有行动,屋顶上绝不是个安全的地方。
所以两人从半阖的窗扇中翻了进去。
看守在此地的侍卫和侍女只觉得一阵清风吹过,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异常。
然而此时楚留香已经躲进了床底而时年躲在了衣橱之中,借着衣柜极小的缝隙,正好能看清外面的情况。
那两个侍卫和侍女没察觉出有人前来,也同样毫无防备地被另一个人在小半个时辰后打晕在了当场。
他推门进来,露出了一片白色的衣角。
在他后面,还紧跟着另外一个人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