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二更)

“放肆!大宫主的名字也是你可以随意称呼的?”

那圆脸少女被时年那一下轻拂出去站定本有些心有余悸, 现在一听她这话又蛮横了起来。

绣玉谷移花宫这十数年来被尊为武林圣地,明玉功与嫁衣神功对峙,足可以称得上是当世绝伦, 邀月宫主在燕南天这位第一神剑消失之后在江湖上声威更盛,让移花宫门人在江湖上行走的时候更是可以挺起胸膛。

也无怪她们有这个胆子为了确认这棺木之中是否有那传闻之中的神剑诀,便径直上手来开棺检验。

“我放不放肆是我的事, 你们这些不是我的对手只能在这里跳脚的有何资格这么说?”

时年冷然一笑。

花无缺的风采一流,年纪也小是不假,但既然移花宫已经表现出了谁拳头大谁有道理的立场,她又如何不能有样学样一番, 与这几位好好说道说道,让她们知道这江湖还不是她们一家独大的地方。

“你方才说峨眉派掌门灵厝安置之地不让女人踏足, 你们看不过眼, 若只为了这一条, 我尚且高看你们几分,可你们这上来抢夺之态,与看上了神剑诀便仗着门派声威发难的劫匪有何区别,辱人师门前辈无异于是置对方门派声威于不顾,邀月宫主教会了你们武功, 莫非竟从未教过你们为人的道理不成?”

金缕玉衣将她这一张随着数月长开也渐盛的容色映衬得越发让人不敢直视。

那圆脸姑娘和同伴本再想开口,却看见被时年扼住咽喉的花无缺温润的眼神中透出几分让她们先不要开口的示意。

她们只能往后退了两步。

时年又转向了神锡道长的方向,“方才抱歉了,情急之下出手震碎了此处。”

“无妨。”神锡道长摇了摇头, “好在先师灵厝正是为了防止有人在此地动武损伤,因此专程设置了双层的棺木, 被姑娘打碎的只是最外层的前端而已, 何况若无姑娘的无心之举, 恐怕也不会发现这个东西。”

他所说的自然是随着破碎的木板掉下来的朴素铁盒。

盒子上陈旧的铁锈看起来已经有了些年头,倘若与当年燕南天消失的时间进行对比,恐怕是说得通的。

此刻各位都已经收了手,有沉静得下来细思这藏宝图指向峨眉禁地,以及神锡道长为何居然提前得到了通知等在此处的,已有了些各自的揣测。

但无论这燕南天宝藏之事是真是假,在场中所有人的目光还是在此时都看向了神锡道长的手中。

他谨而慎之地打开了铁盒,从里面取出了一本秘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又有铁盒保存又有棺木在外,更是因为暂未有人翻阅过,这本秘籍看起来还像是崭新的一般。

然而这显然绝非是一本普通的秘籍。

在这秘籍的封面上,偌大的一个“剑”字之中,森然的金戈之气透字而出,铁画银钩的字样在封面上几乎形成了落笔的凹陷印记,谁都能看得出来这字定然出自一位外门功夫的好手。

千重剑影仿佛已经透过这一个字表现得淋漓尽致。

神锡道长突然觉得手中的这一卷秘籍格外的沉重,即便这秘籍并不出自于燕南天,也应当是一位丝毫都不逊色于对方的高手。

他其实隐约觉得这个剑字中与其说是剑气不如说是杀气。

就好像此人虽要表现出剑道独尊的气势,却被另一种情绪占据了上风,但此刻每一双眼睛都盯着他,这种异常沉重的压力让他完全不能将这个揣测说出来。

在他正准备翻开书页的时候,他突然听到有人厉声喝道,“且慢!”

他抬头便看见出声的是王老爷子。

王一抓这一声打断神锡道长的举动,让他成为此刻新的视觉中心,他脸上浮现出几分不好意思的情绪,却很快压制了下去。

“不知道阁下有何指教?”神锡道长面露不愉。

“神锡道长可能够确定,这藏在峨眉禁地之中的秘籍便是你峨眉所有?峨眉剑法轻灵飘逸,即便昔年融入了一种极其阳烈的刀法后形成了刀剑双杀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也不是这秘籍上这一个剑字的剑道,既然有藏宝图指示,想必正是这位剑道前辈给手握藏宝图之人留下的……”

“你不必说了。”神锡道长打断了他的话。

他已经明白,此事到底是不是有人在暗中意图挑拨,让人在这峨眉禁地之中为了秘籍打个你死我活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秘籍确实就在这里,不知道其他棺木之中还有没有藏匿,起码现在只有在他手中的这一本,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打开,否则到底他有没有学去说不清,峨眉是否有私心也说不清。

“我会将这本秘籍放在峨眉正殿之上,各位若有想法大可以随时监督。但此事尚未查清,既然这是峨眉的地方也不妨听我一言,在下看不得,各位也看不得。贫道这便去信给武林中的几位英雄豪杰,请他们来此评判此事。”

神锡道长又深深叹了口气。

移花宫的移花接玉和这武功奇高的少女手中的刀招,都将峨眉剑道的脸打了个彻底,他心中震动,却也越发急于找出那位制造此地祸端的罪魁祸首。

他当然相信那位告诉他将会有人来袭的人的立场,尤其是此地又确实有一本秘籍,只是套了燕南天的名义而已,所以他也要将这位德高望重侠名远播的人请来,一同做个见证。

对方说不定也是收到藏宝图之人,只不过与这些在场的不同,他并不贪图这些,也就不会来此。

他眉目间肃杀之气更重,加上背后的峨眉弟子举剑与他共同进退的姿态,让本还想说他们手里有藏宝图是该先分一杯羹的王一抓将那句话又咽了回去。

如今的情况,或许还是谁都得不到要更好一些。

“神锡道长,可否多写一封信?”时年突然开口道。

这位峨眉的掌门本以为她是要请出那传闻之中的常春岛的前辈,也来一并做个见证,却忽然听到她说,“烦劳神锡道长给移花宫也写一封信吧。”

时年都能感觉到她说出这话的时候,花无缺的脖子也僵硬了片刻。

她继续开口道,“我听闻邀月宫主在一个月前同人交过手,还联手击退了恶人谷中的几位,我本以为此地热闹那个人应当会来凑一凑,可惜一直都未曾见到人,既然移花宫在江湖上气焰如此嚣张,说不定那常春岛叛徒便是投身到了移花宫门下,不知道我这么猜测有无道理?”

荷露和那圆脸少女面面相觑地对视了一眼。

大宫主练功的时候向来不让她们在旁围观,更是动不动就闭关,就算是有客人在旁,收容在宫中,她如果不说的话,就连怜星宫主都未必会知道。

她这话还在无形中对移花宫捧了一手。

以至于这两人当真觉得确实是有这个可能的,起码她们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尤其是大宫主被人击败的传闻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以大宫主的脾气就算不澄清,总归也该将那些嘴碎到移花宫头上的人杀上两个以示惩戒,而不是像如今这样……

她们两个此时的默认在花无缺看来实在表现得不大妥当。

于是他紧跟着便听到时年像是得到了凭据一般,说得越发顺遂,“既然如此,就请神锡道长在信中写,邀月宫主的徒弟门人,此刻在我手中,倘若那常春岛叛徒在她的地方避难,请她带来我们交换,倘若不在,也请她来一趟——”

她的指尖微微收紧,“素闻移花宫中只有女子,如今虽教出了个温文尔雅、看起来不像是与移花宫针对的男人一路货色的小公子,实属让人意外,他年纪轻轻就有此等本事,想来邀月宫主不会坐看他初出江湖就命丧此地才对,小孩子得罪了人,就请邀月宫主这个做师父的出来赎人。”

“有劳了神锡道长。”

这流氓一般的抓人质行为,换个人来做都觉得是武林高手的自降身价。

偏偏她气场惊人,更有一派天然的光风霁月,捉拿门派叛徒的理由也站得住脚跟,又有移花宫门人先去揭人家棺材在先,以至于在场几人竟然觉得有种天理报应的痛快。

“花公子,也劳烦你近日不要离开我的视线了。”

时年一指点在了花无缺的后腰。

她从万春流那里学来的医术完全可以说是纸上谈兵的理论技巧,就算有他救治燕南天留下的诊治记录,但恐怕给她一个伤重程度只有燕南天的一半或者更轻的伤患,她都未必有本事治好。

可有一样她却已经用得越发熟练了,这点血截流的方法,效果比之点穴更来得刁钻,用在封禁内功上,也足可以让她多一份保障。

移花接玉和明玉功的本事能不能解开普通的点穴,时年没看过功法本身不得而知,自然要防止手里的人质是个有本事跑了的。

“如今事情暂无定论,就请列位先出去吧,峨眉会以宾客之礼招待各位,等到贫道请来的人抵达,再行分说。”

神锡道长伸手一摊,示意几人从原路返回,他们从那山壁上被青藤遮蔽的洞穴中走出的时候,竟然还好巧不巧地正遇上了此前赵全海说过的,同样在往这里赶的关外神龙剑。

看到这样多的人从本该是存放燕南天宝藏的地方出来,甚至边上跟着峨眉派的掌教,冯天雨的表情茫然了片刻,又旋即变成了一种各色纷呈的警惕。

这算是个怎么回事?

“冯兄随我们一道来吧。”赵全海连忙拱手说道。

他此刻也不知道到底应该说冯天雨来得算早还是晚了,倘若真有这么个宝藏,还是个正常的埋藏地方,他如今才出现,甚至可以说是连汤渣都喝不上了。

但这异常到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状况,冯天雨却大可以在此时做个见证人,也算是别样的体验了。

“赵兄,这是?”冯天雨一眼便看见了那在人群中异常醒目的少女,和她身边虽然命门不再受制,却摆明是在对方的控制之下的白衣公子。

再看看拎着断枪的邱清波,灰头土脸的几位老前辈,和手里居然拿着的是弟子配剑的神锡道长,他觉得自己实在是错过了太多的好戏。

“这话一时半刻与你也说不清楚,但今日之后,如今的江湖怕是要又有新的波澜了。”

神锡道长说要将信送出去给能来主持公道的人也确实这么做了,他写信送信的动作都很快。

虽然在写到给邀月宫主的信的时候他还是难免犹豫了一下。

然而还不等他犹豫完,他已经拿到了时年自力更生写好的信,另有一封信也请他代为送出去,收信的地址赫然是恶人谷。

一边是移花宫,一边是恶人谷。

时年却好像丝毫也不觉得自己的信送去的地方有些奇怪一般,坦然地与她的人质一道去攀登峨眉山去了,甚至还邀请了张菁一道随行。

“你真的觉得靠着抓住这小子就会把邀月引来?”张菁觉得这姐妹俩实在是有些像的,她猜不透那青衣服的在想什么,也猜不透金色衣服的在想什么。

好在,时年看起来是将调查的方向放在了移花宫,这让生怕她会发觉那个“叛徒”其实就在峨眉地界,还刚救了她和沈轻虹兄妹的张菁大大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不会来?”时年瞧了眼即便身为阶下囚也举止潇然的白衣少年,倘若当年的玉郎江枫便是此等风姿,那再长那么几岁,会有无法抵挡他的一笑的夸张传闻好像也不奇怪。

想想邀月那个莫名其妙来到恶人谷提醒小鱼儿他是江枫之子的举动,小鱼儿说过的他觉得有另一个自己的感知,花无缺在骨相上与小鱼儿的相似,还有当年江枫与花月奴之事触怒邀月宫主这陈年旧事——

她觉得自己可能不仅能在峨眉围观一个想在江湖上搅弄风云的幕后黑手的暴露,还能围观到一个或许狗血的故事。

她的联想能力和直觉一向不错。

“你信不信邀月绝对不会让他出事。”

“无缺在大姑姑那里并无这样高的地位,姑娘若想对付我大姑姑,还请三思而行。”

这话花无缺说了不算。

就算时年那个花无缺和江鱼是兄弟的揣测是错的,但恶人谷之中,邀月不会让小鱼儿坠崖而死,应当也绝不会让花无缺死。

尤其是当他落到了一个不知道底细,功夫极高,论起来历比起移花宫还要神秘地方的人手里的时候。

再加上时年在给邀月的信里还用上了一点不大不小的激将法。

只希望这位在恶人谷中就受到了一点刺激的邀月宫主,这次不要又被气着了就好。

“对了,我忘记问你了,沈轻虹是什么情况?你和沈轻萍半夜出去,我还以为你们有话要说,怎么将沈轻虹和一只猴子带回来了。他失踪了这么多年,倘若沈轻萍知道他的所在,不该这么晚才去营救,如今的威远、镇远、宁远这三个分布在黄河两岸的镖局早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名头,甚至已经被拆分进了别的镖局势力之中。”

张菁就怕她问这个。

沈轻虹兄妹还没想好要如何对待献果神君,最好的处理方式无疑是将红货和这位十二星相之一一道交给当年的雇主,也算是对沈轻虹这些年的去处有个交代。

然而沈轻虹兄妹不会说出救她们的人里,还有个如今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常春岛叛徒,献果神君却未必。

时年只是远远看到,说的是一只猴子,可到底是长得像猴子的人还是真的猴子,但凡靠近一些都不会分辨不出来。

张菁讪讪一笑,模棱两可地回道,“一点意外而已,就像峨眉派的圣地不也是意外成了什么剑谱的藏匿之地吗?有些事情总是不能用常理来论断的。”

时年颇觉好笑地听着她开始瞎胡扯,又开始提到可能会被神锡道长请来的人,最后说到了慕容家。

“我听闻你与慕容世家是表亲,为何如此提到对方就有些恼怒的样子?”时年开口问道。

“你不知道慕容家的九小姐,我曾经问她她为什么不入江湖,她同我说,她出江湖随时能成为天下第一,我这脾气跟太清高的人天生犯冲,总之我倒是要看看她要不要借着此番江湖上的大事出山。”

张菁说到这里的时候,时年注意到她的手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自己的鞭子,像是在说如果慕容九真的敢来的话,别说她有没有这个成为天下第一的可能了,恐怕她就要先用自己新得到的武器揍慕容九一顿。

若非顾忌她现在还得扮演着两个迥然不同的角色,时年实在有些想朗声笑出来。

何况此时这目之所及,峨眉山灵秀风光尽收眼底,也正是让人心情正好的景致。

有五绝神功在手,她粗略记下全文,已经知道此功法的效用。

各门各派的招式在功法之中各有精妙的表达,兼之过渡手法自然,又足可以在融会贯通之后将自身本来的专长发挥到极致。

时年不怕神锡道长找来的人看破她玩的这点小花招。

她只怕来的人不够强,让她不能尽兴地将在昆仑山中的内功突破和在这峨眉山地宫中得到的五绝神功的收获发挥出来。

她等到日暮的时候才返回到峨眉山上的客房。

花无缺本以为她是真打算让他紧跟着她,却看她挥了挥手示意他自己找地方待着去。

“你也别想着能给你的大姑姑传信,或者是自己找机会跑了。”时年慢条斯理地开口,“你大姑姑的武功造诣足以耳目灵便到听清你的动静,我的功力还在你大姑姑之上,如果你不想在邀月宫主来的时候是个双腿被打折的状态,丢你们移花宫的脸,你就尽管试试能不能跑掉好了。”

花无缺没法从她那张看起来冷淡又矜傲的脸上看出她到底说的是真是假。

在他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对方已经如一道夕照之中的微光消失不见。

时年去了峨眉派的正殿。

那写了个“剑”字的“剑谱”是她放进那个铁盒里的,她当然不会来个收回自己的东西这样的举动,她只是想看看这个世界的盗贼是个什么水准。

最有本事的盗贼要动手的时间无疑就是这消息刚刚传出去,如神锡道长这样的看守者还在打算养精蓄锐以候强敌的时候。

看守正殿的一圈轮换的内门弟子哪里防得住时年这种绝顶高手的潜入,她卧在房梁之上,隐匿在暮色沉没夜色升起的黑暗之中,等着那个送上门来让她开开眼的人。

【你就这么肯定会有人来?】镜子跟她聊起了天,【你们早上才发出去的消息,若是今夜就有人到了,那这人也实在是个人才了。】

“如果没有就当我来了一出夜游好了。”

月上中天之时,突然有一道月光照射在了放在正殿中央的剑谱之上,可峨眉正殿的屋顶如何会突然有一道能让月光透过自然也能让雨水透过的缝隙。

时年朝着那个方向看去,月光已经被挡住了,只有一只黑白分明,黑色又比寻常人占据得多的眼睛,正在朝着正殿里张望。

这是一只在夜晚看起来显得有些奇诡的眼睛。

更诡异的无疑是他的身法,在看清正殿之中居然没有人看守,只有殿外看起来重重包围的人而已,他立时如一道黑雾一般从房顶上滑下,无声息地卡着守卫的死角,溜进了正殿之中。

然而这个身材矮小,用一张黑面具遮住脸的家伙刚在正殿内站定的时候,便对上了时年似笑非笑的脸。

黑蜘蛛转头就跑。

时年怎么会认不出他的身份,张菁还专门问过她认不认识黑蜘蛛,不然为何操纵的丝线上有些相似之处。

他和时年离开峨眉正殿的时候,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以两人的轻功更是转瞬之间已经掠出了极远。

从这黑衣人身上发出的银针银线当真是诠释了何为神蛛凌空,银丝渡虚的状态,也证明了他的身份。

单论这轻功的借力和爆发力,时年居然还一时半刻追不上他。

他下山之后便出镇,直奔水道而去,身后穷追不舍的少女不由让他暗暗叫苦——

他又没得手何必如此大半夜的费心费力。

再追上那么一会儿,他不落到对方手里才怪。

他盘算着跳水逃命,却在银丝飞渡,人在一条乌篷船的顶上踩过之时,感觉脚腕手腕各自一痛,直接摔在了船尾。

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坐着个小姑娘,正在那里吃着莲子。

看到黑蜘蛛跌下来,她露出了个酒窝深深的笑容,而随着黑蜘蛛一道掉下来的,正是两颗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