镖车走得并不算快。
赵全海虽因为有别人也手握藏宝图, 对赶到峨眉心中怀了一份急切,却也盘算着后发制人。
何况如今的江湖上有些门派已成传说,有些门派也已式微, 如昆仑剑派,有些门派却还因为这一代有些本事, 而依然处在武林泰斗的位置上,便如同峨眉。
这一代的峨眉掌门神锡道长在剑道上的天赋惊人, 自然也让峨眉这数千弟子的声威正盛。
尽管神锡道长恐怕并不知道此地有个什么宝藏,但在临近峨眉的地界,他们还是小心着来的好。
等他们的视线之中出现峨眉山势的轮廓的时候, 已经是两天之后的傍晚。
小仙女张菁觉得时年实在是个很值得一处的人。
她见闻不少, 像是走过了不少名山大川, 虽然很奇怪的是, 对一些风土人情和山河风光如数家珍,对江湖上的势力分布却甚少提及。
她知识渊博又不像是慕容九那丫头一样冷冰冰像个石头, 虽时而要端着个高手架子, 却也总算是个能风趣健谈说上话的。
以至于张菁没发现,自己都快要被她把话给套完了。
从江湖秘闻到她所经历过的江湖纷争, 再到一些武林之中上一辈的恩怨。
被张菁解决了麻烦的沈轻萍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却又不愿意打断她这聊天畅谈的积极性。
又正好话茬子到了时年这边,她仰头看着身处在暮色烟霞之中的峨眉危崖峭壁, 感慨了句,“都说峨眉是高出五岳, 秀甲九州, 这话在峨眉山前是有这说道的底气的”, 就算是当家得早, 心思敏锐的沈轻萍, 也不由地先放下了疑虑,先借着日暮最后的一点余光,欣赏这远望连绵巍峨的山势。
赵全海指挥着镖车送到了此地镇上的仓库之中。
这一批货正是此地的富户所订,现在也算是安全送到了,然而对赵全海来说,他的峨眉之行才刚刚开始而已。
不过先行动的却不是他。
他要跟人交接,要想办法让押运镖车的趟子手先离开,制造一个玩两天离开的理由,又要养精蓄锐,调整好这来到此地的状态。
所以这一晚赵全海提前休息了下去。
却没发觉,在他的镖师队伍之中,有一个人在夜半从房间里溜了出去,紧跟着她离开的还有一个红衣服的姑娘。
又有另一道青衣身影无声无息地跟在了她们两个的后面。
【你为什么又穿上青衣服了?】镜子问道。
他是知道时年将那身青衣,此前在恶人谷中改扮乔装的时候丢进山岭之上藏起来的,在离开的时候也塞入了行囊之中,但她扮演常春岛执法者好像有点上瘾,以至于她突然换回了青衣,让镜子还忽然有点不太适应。
“金缕玉衣在晚上太醒目了。”时年回答道,“何况,我说不定会干点坏事。”
她突然觉得,由自己来假扮双胞胎的设定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尤其是当现在一个是常春岛叛徒一个是执法者的时候,已经定下来了立场,切换身份干点让眼前局面更混乱的事,主动权都在自己的手里。
她回复镜子的时候,也没忘记沿路隐匿着身形,缀在沈轻萍和张菁的身后。
不错,趁着夜半行路上山的,正是这两位。
张菁看起来大大咧咧的,甚至在来的一路上与时年可以说是无话不谈,却也存了一份行走江湖的心眼,在今夜行动之前,就连时年都几乎要以为她嫌弃此地的居住条件,正打算早些休息,明日便尽快换个符合她身份的地方住。
而她分明是一早就跟沈轻萍达成了协定。
时年原本并不知道藏宝图上的指示位置,可为了添一把火提前去宝藏地方布置,便昨夜摸进了柳玉如的房间,将地图默背在了心里,在此时竟然也派上了用场,她发现那前面的两位姑娘去的并不是“燕南天宝藏”的方向,而是另外的一片登高之后所见的断崖。
夜色不仅掩藏了前面两人的行踪——让原本就与“飞花满天落地无声”用的同一门轻功的沈轻萍,和幼年跟着母亲学习倾城之恋剑法也练出了一身好轻功的张菁,在山中云雾间穿行,只余两道黑影,也让跟在两人身后的时年就像是一道无从寻踪觅迹的夜风一般,除了山中的清风明月以及她怀中的镜子,谁也别想发现她的踪迹。
张菁和沈轻萍停在了断崖边。
“这便是你说的昔日沈总镖头的另一个藏货的地点?”张菁狐疑地问道。
她确实跟沈轻萍达成了协定,在帮她脱困后,她会应诺告诉张菁一些关于她兄长的事情。
张菁当然不缺钱。
她的母亲张三娘并不只以美貌闻名,更以流云飞月双剑的剑法名动天下,虽这十几年来退隐武林,却也有一笔并不需要依靠表亲慕容家便足以支撑独女挥霍的产业。
否则张菁如何能骑着胭脂马,身上璎珞环佩明珠琉璃,都是豪富之态。
她只是想做一番大事业给江湖人看看,她这个没有父亲照顾的孩子照样可以过得很好。
“是这里。”沈轻萍叹息道,“大哥失踪之后,我们多方打听才知道,当年无论是我大哥还是副总镖头押运的货物中,都没有那批真正的行货。
十二星相中,在那次劫镖行当出动,又唯独没有消息的只有献果神君,即便是他为了独吞那批红货,这才藏匿了起来,托我兄长送货的大老板却告诉我他是藏不住的,因为这批东西上都有无形的记号,只要它们出现在流通市场上,就能被发现。”
“可惜十四年过去了,人没有踪影,红货也没有踪影,我这才想到,会不会大哥当年早就猜到了两路都有危险,干脆先没带着那批货上路,就存放在他之前跟我说过的地方。”
沈轻萍又有些心里酸涩,明明已经过去十几年了,盯着她和嫂子的人依然很多。
诸如虎林七太岁这样的人,到底是瞧上了她,还是瞧上了她可能知道的那批货物,既然人已经死了就更说不清楚了。
“要不是正好跟着赵总镖头的车队,有些该放开盯梢的人都放开了,有点喘息之机,我也不敢带您来这里。”
“怪不得你让我带上绳索,还得够长。”张菁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崖下。
她自认自己也算是胆子大的,在看向这只有微弱的月光照亮一小片云霭,深不见底的悬崖的时候,也觉得有些恐惧,更不用说在底下还传来阴风和古怪的猿猴嚎叫一般的声音。
沈轻萍为了让她放心,这才说的是两人各自带着自己的绳子,分别栓在一棵崖边的树干上。
张菁伸手拉了拉绳子,感觉到足以承载住她的重量,这才慢慢地与她并排,各自握着自己准备好的绳索一道滑了下去。
时年本打算等两人继续往下些,起码她从崖上看下去看不到那两位的时候再行动,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身着绿衣的少妇,从另一头悄然无声地冒了出来,双手在那两根绳索上一拂,时年便看见这绳索如同遭了一刀一般,顷刻间断裂开来。
糟糕!
张菁虽然嚣张却是个直性子,沈轻萍也是个好姑娘,这两人手握的绳子一断势必坠落悬崖凶多吉少。
这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突然出现在崖上的绿衣少妇,即便光线晦暗,都能看得出她腰肢纤细轻盈,行动之间有种弱柳扶风的风姿韵味,更不用说时年在惊觉她所为不对时,飞快地从暗处掠出,正看见她那张美艳动人,保养得正处在风华正茂年纪的脸。
一看到那张脸上的风情她便陡然想起来了这是谁了。
她虽有十大恶人之一的名头,却并不住在恶人谷中。
她是萧咪咪!
萧咪咪以为这崖上除了那两个黄毛丫头之外就只有她一个人了,等除掉了那两个小丫头,这叁远镖局总镖头说不定便藏在此地的红货,也就归她一人所有了。
她唇角的弧度还没来得及扩大,一道无声的掌力已经朝着她逼近过来。
她猛地折腰闪避,却忽然发觉自己已经落入了对方的掌风包围之中。
这看起来平平无奇地一掌,在这青衣少女的手下,却成了一道将她从生逼到死的催命符。
她这风情万种的神态可诱惑不了一个小姑娘。
这猝然的交手之中,时年看清了萧咪咪的脸,对方自然也看清了她的长相,念及近日江湖上的传言,明明时年是给她留了一条生路意欲生擒的,她却只从中看到了这位据传是什么常春岛叛徒的人杀人灭口的心思。
她毫不犹豫地一掌夹带着柔波的掌力打出,与时年的风中飘萍一般的快掌对击,借势飞出了断崖,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青绿色蝴蝶一般坠落了下去。
她怎么都没想到她看到的不是对方在崖上犯傻,而是也同样一跃而下。
萧咪咪从未见过有人能将这崖上的下坠变成此等气定神闲又游刃有余的动作,她的足尖看似是踩在崖壁上抓力,实则甚至是在借力加速。
冯虚御风或许便是她此时的状态。
山风将这容貌异常灵秀的少女的墨色长发向上吹动,露出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和璨然若星的眼睛。
青色的衣袖翩飞,隐约可见袖笼中的一抹金色,又好像只是错觉而已。
若是镜子可以开口对她说话的话一定会告诉她,这家伙连昆仑山这山有积雪的地方都敢在内劲突破之后这么跳,更不用说是此时这一方断崖。
让萧咪咪更觉得对方是个疯子的是她这越来越近的距离中,隐在指缝间的一点寒芒已经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这是什么斩草除根的执着!
萧咪咪可不相信对方是为了救自己而来的!
好在,对这位十大恶人中的“迷死人不偿命”而言应该算得上是庆幸的是,明明已经是深夜了,一贯是活跃在这一片断崖山壁间的猿猴还在一个个连缀着晃荡。
时年本能地足下发力止住了脚步,以防将哪只猿猴给连带着撞下去了,毕竟她是个人,猜不透这些猴子下一步要摇晃到什么位置。
萧咪咪却像是已经习以为常了一般,她凌空蹬出,人已翻过了那片灵猴活动的区域,坠落进了迷雾之中。
她毫无坠崖的危机感,时年隐约猜测她有什么保命的花招。
但还来不及看到迷雾之中从她身上展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她便注意到斜侧方向的山壁中,一只大概是猴子的玩意,抓着跌坠悬崖的沈轻萍和张菁,朝着山壁上一个狭窄的洞口往里拖。
这两姑娘脸都要吓白了,若不是张菁清楚,这猴子一旦松手,她和沈轻萍都要完蛋,她早就将袖里短剑抛出去了。
她一门心思盯着这只半人不人,半猴不猴的家伙的动作,便没注意到紧追着她们两个落下的萧咪咪和时年。
直到一阵劲风将她托起,直接掀入了崖壁上的山洞之中,她在被光隐约照亮的地面上看见一道影子,转头看去,才看到了身着青衣的时年。
她刚想问她有没有看见到底是谁砍断的绳子,却看见这逆光而立的少女眼神中带着一股陌生的冷意和邪性。
更是在她话未出口的时候,她已经如幽魂一般只见得残影掠过,便锁住那只救人的猴子的咽喉,将他死死地按在了墙上。
猴子的后背与山壁之间发出了一声活像是要将骨骼都撞碎的声音,听得张菁觉得一阵牙酸。
可那毕竟是她的救命恩猴,她怎么也不能眼见着他被这个想必正是时年姑娘的双生妹妹杀死在这里,然而她忽然听到这出现得神鬼莫测的少女,开口便是一句,“献果神君?”
张菁猛地一顿。
献果神君不是别人,正是方才沈轻萍还提到过的,在出手劫掠叁远镖局那批红货中唯一活下来也没有了踪迹的那个十二星相里的猴!
“你说他是十二星相之一?可他明明……”
明明他虽然有那么个两三分像是人,比如眼睛鼻子,却足足有七分以上像是个猴子。
他浑身上下都长着毛,更是只有十二三岁的孩童的身高,要不是他身上现在细看去,浓密的猴毛之中还挂着人所穿衣服的残片,他会比现在还要像个猴子得多。
“十二星相又有哪个像是人了?”时年反问道。
张菁答不上来。
她又听到在这山壁洞穴的深处有另外的一道干涩的声音响起,“说的不错,十二星相没几个像人的……他十四年前就模仿猴子模仿得不少,现在更是个人中之猴。”
说话的人似乎是很久不曾正常与人说话了,在两句话之间停顿了不短的时间。
也正是在这一段时间之中,他从山洞的深处走了出来,走到了光线能映照清楚些的地方。
和献果神君有些像的是,这也是个毛发横生,干瘪枯瘦的人,可他无论是眼神还是说话的腔调都要像人得多。
刚从惊魂未定中镇静下来的沈轻萍撑着冰冷的石窟地面坐起来,抬头望向了这说话之人的眼睛。
她突然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他,盯到对方都快要意图缩回到山洞之中去的时候,这才迟疑着开了口,“大哥?你是大哥沈轻虹?”
同样失踪了十四年的沈轻虹!
献果神君都在此地,沈轻虹也活着并且在这里好像也并不那么奇怪。
这一对因为红货而成为仇敌的两人居然在这样一个逼仄幽深的石室之中一起生活了整整十四年。
最让时年觉得有意思的是,这山洞还真如沈轻萍所言,正是当年那批货的藏身之处。
也不知道沈轻虹是如何一趟趟搬运进来的,总之她们如今看到的就是一箱箱敞开暴露在洞穴中的珠宝,铺出了一片让人足以一夜暴富的闪光之海。
哪怕只拿出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财富,也足够让一个寻常人一辈子吃穿不愁。
“你是轻萍?”在沈轻虹那张被毛发覆盖到看不清表情的脸上,拉扯的肌肉牵动着“猴毛”颤抖了两下,他便更顾不上被时年扼住咽喉的献果神君了,而是猛然冲到了沈轻萍的面前。
十四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当年只有七八岁的小姑娘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只有一点轮廓弧度还分明是当年喊他大哥的样子。
他努力辨认着那张脸上的细节,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
“你真是轻萍!你……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能再见到人对沈轻虹来说已经是个意外之喜,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妹妹那便是更加惊喜的事情。
“她本来是带着这位姑娘来找此地的藏货的。”时年突然开口道。
献果神君尝试着挣扎了一下,然而就算时年此时在留意那边的情况分神插话,也没给他留出一点逃命反击的机会,气得他干脆放弃不动弹了。
也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毛病,上来就掐他。
他瞎蒙乱猜着定然是十二星相之中的哪个混账东西之前得罪了这个可怕的小姑娘了,连带着他这个十几年没法踏足江湖的也被连累了。
“可惜好像运气不太好,本来可以连带着你一起救出去,绳子却被萧咪咪给割断了,便成了现在这样……”
时年指了指张菁和沈轻萍的手。
她们两个被献果神君抓住救下的时候,恐惧的刺激下,两人将手中本还可以派上用场的绳子——
丢进了那依然看起来不见底的深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