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一更)

恶人谷中的恶人重出江湖诚然是个让人重视的大事。

即便他们这出山出的偷偷摸摸, 只除了在散布消息之时昙花一现地因为与十二星相中的黄牛白羊交手意外暴露身份,并透露出他们此行出山是为了替一个人寻找一位能和邀月宫主战平的“常春岛叛徒”。

这条消息无疑引起了轩然大波。

最有意思的是,必然收到了这条已然不胫而走的消息的移花宫, 居然没有对此做出任何的反应, 也就意味着她们默认了这件事属实。

确实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那么携带了常春岛秘宝逃离这件事,想必也是真的。

只是不知道这追捕的和逃命的人又各自是什么模样。

“我说,咱们等把画像再不经意地透露出去, 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吧?”阴九幽喘着粗气坐了下来。

他方才是逃命回来的。

人人都知道此番恶人谷中的十大恶人是倾巢而出, 却总有人选择性眼瞎,非要觉得李大嘴也还在跟着他们一起行动。

他们几个的仇家还好说, 大多这么多年过去已经懒得跟他们计较了, 或者是畏惧他们几人凑在一处所带来的威慑, 可李大嘴的仇人不一样。

他在没进入恶人谷之前, 曾经是三湘盟主铁无双的乘龙快婿, 因为将他的女儿杀害潜逃进入恶人谷。

如今一有消息, 自然是三湘侠士争相而出, 正为在铁无双面前图个前途。

阴九幽的长处在轻功不在打斗, 更何况他本就是负伤未愈,还遇上了些不讲江湖道义群殴的后生,得亏他跑得快,才没将自己的命折在那里。

他眯着眼睛看向易容成了个老太太的屠娇娇,忍不住问道, “你不会给我的易容没尽心弄吧?咱们现在可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阴老九你这话说的就没道理了, ”屠娇娇回道,“你自己的轻功太有辨识度怎么能怪我?”

“……你!你有本事便不要差遣我去做那跑腿散播的勾当。”阴九幽眉头一皱, 这些天的憋屈他非得找个机会发泄出来。

“行了, 都别吵了。”杜杀黑着脸左右看了看这两个精力没处花的家伙, “你们有这吵架的功夫还不如安静下来想想怎么让那张画像合理地流传出去,还得按她的要求能让人多复制几份出去。”

哈哈儿觉得自己的笑脸已经在维持不住的边缘了,他一时半刻还真想不到个好办法。

他长叹了一声,“我现在就希望,留在谷里的小鱼儿能把这些年来在我们这里学到的东西学以致用,让那个可怕的家伙也吃吃亏。”

可惜江鱼不仅没能成功让时年吃亏,反而跟在她后面当起了跟班。

十三四岁的少年原本就是正慕强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这种以一己之力赶走了谷中老大,自己在白天出行也能营造出个个闭门不出效果的本事,要比他那种成天捉弄人整得别人人仰马翻的花招更有成就感一点。

他本就从万春流那里听说了不少燕南天的传闻,自觉假若自己如移花宫邀月所言,正是燕南天的义弟江枫的儿子,既然已经学了他父亲的英俊潇洒,便也该学学燕伯伯的义薄云天豪气干云才对。

就是……

小鱼儿纠结地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对万春流的医术格外感兴趣的少女。

她冷着个脸,跟万春流直接探讨起了那本被她收缴去的医书上的问题。

更是打着反正现在燕南天的伤势没什么起色,不如给她当当实验品的旗号,对着燕南天这个绝佳案例学起了万春流的医术。

诡异的是,按照她走后万春流的说法就是,燕伯伯的伤势居然真的在好转。

“这不是医术与药物的力量所能达成的效果。”万春流给燕南天又把了把脉后说道。

“我怀疑杜老大那群人说担心这常春岛门下修炼的也是嫁衣神功,与燕南天有些关系不无道理,这位虽然没透露过自己的内功,但恐怕和她那位双生姐妹一样也是嫁衣神功,也正是这种同源的内劲,可以让你的燕伯伯好转起来。”

“您的意思是,燕伯伯有机会重新醒来?”小鱼儿脸露惊喜之色。

“不确定,因为……”万春流有些怀疑是自己想错了,“我有种感觉,她在拿你燕伯伯做一个试验,可惜她确实每天在让燕大侠出现一点好转的迹象,谁也说不出她一点问题。”

时年确实在拿燕南天做试验。

纵然对方是第一神剑,更是个在十大恶人中的几位离开恶人谷后,在小鱼儿口中毫不避讳谈及的大英雄,但她本来就是此地的过客,拿个本来就快没命的家伙做做试验怎么了。

大家公平交易两不相欠。

镜子看着她阖上房门之后便将两套经脉图往复对比,脸上的神情有些严肃,有些担心地问道【是你的功法出现问题了吗?】

时年摇了摇头,“功法上并无太大的问题,我只是在奇怪一个问题,纵然燕南天可以此前以嫁衣神功的煎熬版本修炼下去,为何师祖的夫人在天师檀的辅助下煎熬到了面目焦黄,形如骷髅,四肢萎缩的地步,而燕南天却依然可以如万春流和小鱼儿所说做到手中一把凡铁也能做到削铁如泥的地步。”

“你看他如今的状态已经是重伤之下无法进食,被药物吊着续命的状态,可他的骨骼和残存的六条大经络,分明在被人折磨至此之前,都还是正常运作的状态。”

“我以万春流的观血之法,寻踪到了他体内游走的那一丝气劲,助长之后记录下来了他这内功的运转轨迹,发现与原版的略微有些差异。”

【那到底是谁错了?】镜子忙不迭地问道。

“谁都没错!”时年笃定地回答道。

“燕南天改变的那一点正是因为他想尝试在嫁衣神功不需废功重修的情况下,他能走到哪一步。”

“所以他给这套功法制造了一个将积蓄起来的能量引爆疏导的一个点,让血肉之中贮藏的能量定时地排解出来,不至于形成吞噬筋骨的一种祸害。”

“如果是如我这般修炼本没有这个必要,所以说谁的都对。”

“但他给我提供了一点灵感,这种运转方式或许正适合用在功法的临界突破上。”

时年看向了窗外。

这在玉龙哈什河上游的昆仑山脉终年积雪,那群恶人被赶出山谷的那天只是下的细雪,如今却下起了漫天的鹅毛大雪。

燕南天的那套嫁衣神功的运转方式和她打从决定修炼嫁衣神功开始便默诵在心的内功心决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这一点微妙的灵光让她突然把镜子往怀中一揣,飞身从房中掠了出去。

外面的天寒地冻对她来说压根不算什么。

一道金影在此时寂静无声的恶人谷中闪过,如一片轻云直上山岭。

旁人踩来深一脚浅一脚的雪地,她却踏雪而行没有留下半个足印。

风雪之间天地渺茫,她朝着隐现在云中的峰峦而去,脑海中闪过江上清风明月,慨然而歌的畅快,便也哼起了点自得其乐的调子。

她看到云中正有苍鹰振翅拍落积雪,便扬袖挡了挡越发搅乱视线的自然天象,又想到了曾经说过的想看看人力在天地之极之间的应对与收获。

镜子恨不得自己能长出两只手来固定住自己的身形,他朝着周围望去,她这一时兴起的攀登走的是一道险峻至极而又无人敢试的道路。

偏偏她哼着的调子越发短促激昂,她的脚步也越发像是逐风疾电而去。

两边都是隐匿在夜色之中,加重了那种深渊之感的山谷,只有她脚下的那一条雪色蜿蜒直通云山。

镜子一点也不敢出声打断她。

她确实是他见过的最有武道天赋的人。

在她惊鸿掠影之间,他敏锐地感觉到她周身的气势在攀升,不,准确的说她在调整自己的功法运转。

那正是她从两种心法循环的差异中获得的契机。

风雪迎面而来,换做是旁人早已经是这丛山雪岭之中的一座冰雕了。

可嫁衣神功的运转让她奔流激荡的内劲宛如一座藏匿着热度随时迸发的熔岩山脉。

燕南天的那种对功法的改变没错!

嫁衣神功的废功重修正在一个欲用其利,必挫其锋,他选择的挫锋是将那些积蓄的能量爆发磨蚀之后化作他掌中剑气纵横的依托。

而功法本身的废功应和禅宗轮回也没错!

她不能全盘照搬燕南天的做法,也同样不能完全按照本身的功法心决。

此时这临界点不该内劲继续压缩试图冲破,那便走入了师祖夫人的老路上,而依然是挫锋才对——

用她自己的方式来消磨掉这一日比一日锋锐的内劲之中的棱角,达到圆转自如的境界。

呼啸的阴风之中无声无息地多了一股抗衡的力量。

这股真气之中裹挟着一道月色映照出金玉寒光的身影,让人几乎无法看见来人的动作。

时年也觉得自己像是有那么一瞬完全无法看清眼前的道路。

她只是凭着本能落脚。

而她看见的是经脉之中真气流转,早在三个多月前离开神水宫的时候就已经感知到的屏障。

炽火烈焰凝结成的锋锐刀气蛰伏在脉络之中,如同朝着这重壁垒发起对抗的千军万马。

而她此刻在做的是不再让这一道道烈火金戈发动攻势,是让气劲从四肢百骸中涌现而出,对抗风雪天象,被打磨掉了最为锋锐的一端后重归于内。

那不再是星芒千万的穿刺,是渐渐凝结成的一道禅宗佛手。

从锐气正盛意图碾碎面前的枷锁,变成了一片圆润自如的百川归海。

时年觉得自己已经化成了风雪之中的一片。

武道禅宗的禅本就在于顿悟。

在镜子所能看到的视线中,她踩着稳健的脚步踏上了昆仑的最高峰那方寸之境,原本眉目间飞扬的轻狂锐气在此时忽然收敛到了几乎无法让人觉察到她的存在的地步,除了身上的金缕玉衣依然在风雪之中熠熠生光。

她就站在那道门前。

之前百般兵刃凝结砸不开敲不碎的门锁屏障,于外界的怒风寒雪中,忽然被一道打磨挫锋至宁和的力量缓缓地推开。

她废功重修之时,一度感觉到过一次筋脉之中的内力尽数涌出,十年辛苦消失殆尽的感觉,如今这道门推开的时候,她也感觉到了这种同样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冷,甚至是呼吸都被牵动得有些困难。

此地稀薄的空气和越发沉重的风雪朝着她涌来。

但下一刻,一点新生的内劲从门中,从丹田之中涌出,如春风过境温和地驱散开寒意。

当它扫平障碍的时候,又忽然不再如春风温煦,而是破而后立的新生野火过境,烧灼着血肉筋骨,像是要将此前流转的印记都尽数祛除。

可等到时年睁开眼睛的时候,镜子觉得她的眼神从未有一刻像此时这样宁和内敛,却也比任何时候都让人觉得望而生畏。

【你突破了?】他终于开了口,又觉得自己实在是问了个蠢问题。

“还得多谢燕南天这位武道天赋绝高的同行给我的提示,不过若无万春流的观血之法,也无法做到这一点。”

时年仰头看向夜空,风雪如晦,星月不明。

但她隐约觉得,自己看到的是月光皎洁,星斗清明。

即便突破了这一层屏障,她知道此时倘若再次遇上邀月,除非对方能突破明玉功九层那个传说中的境界,否则应当无力与她抗衡,但前路开阔,还有武道更高的境界等着她去闯荡。

时年突然一笑,镜子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她纵身朝着山下跃去。

他险些以为她这是疯了,可她像是一只游弋的苍鹰,从峰峦之上稍纵即逝的落脚点上踩过,如沾水凌波移步,脸上有种他不忍打断的畅快自在。

她像是山巅坠落的一片落雪,又好像是一缕吹至人间的风。

经过了这山岭之中已然日渐凋敝,只剩下一片玉宇楼阁的昆仑剑派,听到的是里面凌晨便起身的昆仑七剑,也便是那四鹫三鹰,依然在固守着一点门派尊严舞动长剑的声音。

她没有停留地掠过玉龙哈什河的源头,山间的雪水河水从细流凝聚成一条在晨光中流淌的银色缎带。

她又顺着山道前行,见到了恶人谷外“入谷如登天,来人走这边”的山石,见到了“入谷入谷,永不为奴”的石牌,直到她停下脚步,走进这日光穿透风雪降临的村庄,看到江小鱼正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从屋里走出来。

看到她正站在外面,他猛地惊了一跳。

“你在这里干嘛?”

时年扬眉一笑,“带你去见你的燕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