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休被她这一口一句“霍老前辈”叫得头疼。
他确实年龄已经不小了, 金鹏王朝覆灭至今都已经有四十多年的时间,当年只有十三岁的小王子都已经成了耄耋老翁了, 更不用说是他这个当年便是托孤重臣的。
但他还不觉得自己已经到了需要将这偌大一笔财富带进墓穴里的年龄。
这个年岁不大的少女已经有能击杀木道人的本事,不管是跟那个同样年纪不大的花满楼联手也好,仗着点本来就对此地更加熟悉的优势也好,江湖上从来是不问过程只问结果的。
她越是提“老前辈”这几个字霍休就越是觉得她在对他冷嘲热讽。
好,好得很!
霍休这么想着,却也没忽略掉她话中的一个关键信息。
“你说南边的岛屿?”他本来就已经皱纹不少的脸,在问这话的时候因为陷入沉思而皱着眉头, 更是显得苍老。
“不错。”时年瞥了眼宫九,他都没阻止她这图穷匕见地对无名岛出手,来一出祸水东引, 她就干脆继续装了下去,“那座岛上截获了历年来出事的贡船上的奇珍,更是以杀手行当发家, 论起杀人的本事丝毫不在青衣楼之下, 论起聚敛的财富比之常春岛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惜霍老前辈既然破不了日后前辈的大周天绝神阵, 想必也不会是那无名岛上组织头头的对手, 我看您倒是不如趁早回去算了,一来海上颠簸也不利于您的养老,二来——”
“二来什么?”霍休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都被她这不知道是不是激将法的说辞整得胀痛。
她说到青衣楼的时候,他心头一跳, 还以为她知道了什么内幕。
可她紧跟着说下去,毫无一点意有所指的意思,就好像仅仅是为了将两个杀手组织做个对比。
“二来我听闻钱财累积到了一定的分量, 以钱生钱的营生, 每一个时辰有无人在主持局面, 结果都是不同的,霍老前辈您赚钱是一把好手,有这去找无名岛麻烦,收缴岛上财富的时间,我看你不如还是回去拨算盘比较好,起码这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时年这一串话,把霍休这自认自己发展经营和发展杀手行当同样出色的人气得不轻。
花满楼在一旁听着,觉得自己本不该对此幸灾乐祸,这实在有违君子之道,可一想到他还没能告诉陆小凤,霍休就是上官飞燕的背后主使者这个信息,又觉得先让霍休吃点亏着实不错。
霍休倒也并不莽撞。
他们折返之后,常春岛的存在本应该如时年那振振有词的说法,随时可以公布给海上的冒险者,霍休却以这阵法威力惊人,谁知道会不会造成什么不必要的伤亡为由,在一番讨论之后诱导着船上的人都同意对此地的消息进行保密。
同时,他派出了前往探查无名岛的人手。
当然他回到了大船上便因为上官飞燕的逃走没少对着手下发脾气。
好在在他的认知之中,假若他所料不错的话,上官飞燕应当并没有出现在阎铁珊和独孤一鹤的面前,而是跟着公孙兰跑了,他的计划还没有暴露——
只是要对付那两个人更得从长计议了。
也正是在这个霍休调配人手的夜晚,一只轻舟载着木一半朝着无名岛去了。
他带去的自然是此番前来的武林好手中已经被暗中解决了不少的消息,以及九公子打算泄露一点情报给霍休,让他送上门来的计划。
既完美解决了小老头希望这些武林好手内耗的要求,又送来了个正好能被他吃得下的势力。
时年还让他找机会令金九龄听到一点消息。
这个以为自己是被人丢下水之后飘到无名岛的家伙,在岛上几乎把自己过成了个透明人,像是随时在找机会逃离。
但时年怎么会让他过得这么安稳,他跟南王世子有仇,正好将南王世子和当今天子的长相几乎一样的这个消息捅到他面前。
金九龄是个聪明人,当然不会不趁着无名岛被人发现做点事情,貌若天子不是个夸奖而是个天大的祸端。
此外——
“你还把无名岛的存在透露给了南王世子?”宫九在棋盘上落下了一子,开口问道,“你不怕引起叶孤城的怀疑?他已经对你出手两次了,也不差第三次。而且这一次可不会再留手了。”
“你忘记那两个无名岛上的隐形人了吗?”时年唇角微扬,“之前他们的用途我也不瞒你,是为了看看岛上的水准,现在让他们混进霍休的队伍里,找个机会让南王世子的人听见,不是正好物尽其用吗?”
南王世子要行动就势必要带上叶孤城。
金九龄在这两个人面前是吃亏的。
而倘若说实力和势力的话,在陆地上时年不敢说,在海中吴明的主场,那必然是他比霍休占优势得多。
这一来一往岂不是正好公平作战。
“那我就等着好戏上演了。”宫九刚准备继续落子,发现这位说着自己下棋的功力尚可,总之应当要算作不值得称道的那一种的家伙,居然已经在棋局上稳占优势了。
他看戏的心情忽然多了点郁卒。
“先不忙着看无名岛的乐子。”她看起来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却依然稳定地吃掉了宫九的一大片棋子,“我猜,陆小凤今晚还会找我们。”
因为上官飞燕的事情。
木道人之死,已经够让陆小凤焦头烂额了。
好在有花满楼的协助,直接对木道人的死讯先引而不发,以找了苦瓜大师作陪暂时不回到他的那艘船上为借口糊弄了过去。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对木道人的那几封信细细研究,便已经被阎铁珊又请了过去。
在他们一众人从常春岛回来之前,司空摘星看守上官飞燕实在看守得累,干脆借了阎大老板的地盘休息,几个人一道盯着她。
有了之前霍天青的教训,这群人不仅连饭菜不敢给她吃,就连水都不敢给她喝。
时年和宫九不出意外地接到邀请抵达的时候,听到上官飞燕用已经有些嘶哑的声音有气无力地来了句,“你们这是动用私刑……”
卸掉了上官丹凤的易容,她比之前乔装金鹏王朝公主的时候还要显得美丽得多。
可惜她不得安眠更没有一口饭菜吃,困倦和饥饿让她已经没有了展现自己魅力的欲望。
她敢发誓这群人都是瞎子。
看看这周围都是什么人,陆小凤这个素来有浪子之称,让她本觉得自己的脸有了用武之地的家伙,不知道是受到了什么打击,托着下巴摸着他并不存在的胡子沉思,边上坐的还是个真瞎子。
阎铁珊这个霍天青的上司,显然对她这个将他原本用得顺手的左膀右臂坑死的家伙大为不满,她就算是个美人,在他这里也要加上蛇蝎两个字的前缀了。
再比如说独孤一鹤,显然只对她的故事感兴趣,他那个男徒弟,也不知道是那个做师父的给灌输了什么思想,完全不敢看向她的方向,至于那个女徒弟——
叶秀珠在看到霍天青替上官飞燕拦住去路的时候,便已经彻底死心了。
后来得知他的死讯,只觉得有些怅然。
所以在看向上官飞燕这个罪魁祸首的时候,居然也没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就好像两人并不曾是情敌一样。
上官飞燕抿了抿已经干裂的嘴唇,私刑这个说法也没能让这些人对她有什么过剩的同情心,让她又忍不住在心里痛骂了这些人一句瞎子,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时年和宫九一道走了进来。
她依然穿着从常春岛上带出来的金缕玉衣,不过这件衣服实在过于醒目了,所以她在外面穿了一件青色的外袍,只在领口留下了一道金色的滚边,被屋子里的灯光映照,俨然是一道流光溢彩。
就算是对美人最有见识也最挑剔的陆小凤也不得不承认,这与常春仙岛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姑娘生了一张浓淡皆宜的脸。
那身金缕玉衣在身的时候,她若像上官飞燕一样说自己是公主,恐怕没人会怀疑,而这一身青衣,却将她灵秀之色勾勒得越发极致。
就连灯烛都好像格外偏爱她,残影明灭地投射在她眼中的一缕烟波之中。
上官飞燕陡然意识到,不是这群人是瞎子,而是他们都看清了她的真面目,这才对她选择性眼瞎。
这个她未曾见过的美貌少女落座在了个绝对是重要人物的位置,饶有兴致地看向了她。
直觉告诉她,现在是人都来齐了,到了可以对她盘问的时候了。
“你到底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毋庸置疑了。”阎铁珊率先开了口,“金鹏王朝的皇室长有六根足趾并不是一个瞎话,你上次趁着脱鞋来偷袭,甚至趁乱逃离,现在重新落到我们手里,想瞒的也瞒不住,你还不如赶紧交代了,你到底是如何听了霍休的吩咐来假扮这身份的。”
上官飞燕看了眼薛冰。
对她投过来的质问的表情,薛冰显然没有回应的意思。
司空摘星这个假扮公孙兰,让她在绝境之下直接将霍休给抖了出来的大功臣,更是对这种诈骗行为毫无内疚,就差没让人把公孙兰的尸体也抬上来给上官飞燕开开眼。
上官飞燕沉默良久后问道,“如果我说了有什么好处?”
“好处?”独孤一鹤冷哼了声,“有你没你都是一样的,我们都会去弄清楚霍休和青衣楼之间的关系。”
“你不要话说的这么难听,”阎铁珊对着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来说,“你既然敢假扮上官丹凤这个名字,还专程易了容,说明确有上官丹凤这个人,甚至大有可能就是金鹏王朝的公主,是也不是?”
上官飞燕没开口。
阎铁珊也不生气,他是个和气的生意人,所以此时也依然是笑眯眯的,虽然谁都看得出来,他先折了五个手下又折了霍天青,心情实在算不上好,甚至那双不太大的眼睛里也暗藏着杀气,“你不说也没事,反正我们寻找小王子只是为了师出有名而已,霍休看起来是要独占那份财宝,不想着复国了,那我也乐得轻松,正好继续当我的山西富豪。”
他继续说道,“你就不一样了,你交代个清楚,说不定我们还能对你网开一面,送你回中原去,但你要是还是坚持不说,这大海茫茫的直接把你捆竹筏上丢下去,到底是饿死还是淹死,还是进了哪条鱼的肚子,都要看你的运气了。”
上官飞燕打了个寒噤。
时年的指尖从落座开始便有节律地敲着座椅的扶手,此时这一声声的敲击声,让上官飞燕越发觉得煎熬。
她咬了咬牙,喉咙里的干涩让她开口的嗓音里都多了几分无力感。
她最后还是吐出了两个字——“我说。”
“但你们不能杀我,我虽然……我虽然不是金鹏王朝的公主,却也是上官谨的孙女,我祖父是过世了不假,却是与你们一样的王朝旧臣。”
“上官谨就把你教成这个样子?”独孤一鹤语气里一如既往的嘲讽。
“祖父不让我出门,我偏要做出一番事情来,他过世之后,我遇上了霍休。”上官飞燕继续说道,“霍休手握青衣一百零八楼,更是天下首富,我也是在那时候才知道,原来金鹏王朝有这样庞大的一笔财富落在霍休手中,被他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跟霍休这个老狐狸玩心眼,你还嫩了点吧……”时年插了句话。
她说这话的时候还看了眼陆小凤,这位也算是被霍休骗了个彻底,其实好像也适用于这句话。
上官飞燕觉得自己被小瞧了,可一想到自己迎来的是霍休的卸磨杀驴,她又觉得这似乎也不是小瞧,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
“我以为……我以为我有貌,霍休有财,他又说事成之后,会分我四分之一的财富,便当做那份是我祖父上官谨本应该得到的,直接由我继承,可谁知道,他只是为了保住他手里的财富不被其他人分走而已。他也根本没有与我瓜分的意思。”
上官飞燕恨恨地说道,“这个老家伙看我没有用了,便卸磨杀驴。”
“那上官丹凤人呢?小王子又在哪里?”阎铁珊打断了她对霍休的控诉,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他更关心的事情。
这苍白憔悴的美人已经显得发白的嘴唇,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扬起了一个苍白的弧度,“死了,都死了。”
她其实本想说他们还活着,来给自己骗取一条生路的,可不知道是不是灯光太亮她又实在太累了,她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片迷雾一样的眼波之中,这片迷雾将她潜藏的秘密都挖掘了个一干二净。
所以她已经说了不少的话,现在更是干脆破罐子破摔了。
“上官丹凤长得不如我,也不如我聪明,可她打小便是公主,什么好东西都要先分给她,然后才能轮到我和妹妹。我怎么能甘心?”
“祖父说我们的家产足够我们过上富足的日子,可是叔叔是个诗人是个画家,是个只想着享乐风雅的人,表姐更是个将好东西尽数拢在自己手里当做理所当然的废物,我怎么能不为自己谋算?”
“我明明有这天下罕见的美貌,却要穿着上官丹凤的破衣服,被祖父约束在屋里,做个她身边的陪衬,我要为自己打算,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情吗?”
上官飞燕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口干舌燥,一连串说出了三句反问。
她眼中一夜未眠被迫撑到了晚上形成的血丝,让她看上去更像是个疯子。
“他们当然得死,当我和霍天青搭上了线,通过霍休又认识了独孤方他们几个之后,我知道了众星捧月到底是什么样的待遇,我告诉自己,这海上奇珍便是为我正式登台而准备的。”
她自嘲地笑了笑,“但我错了,宫九公子,或许我一开始遇到你遭到了第一次打击开始,我就应该放弃这自认为的壮举的。”
“你现在也错了,因为你遇到的不是我。”宫九这个时候还不忘打击了她一下,“你遇到的是她,但没什么区别,废物就是废物。”
上官飞燕气得一噎。
这两人如出一辙的在她这里捅刀子。
“再说说你对霍休的了解吧。”阎铁珊轻咳了声改换了话题。
上官飞燕喘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这才继续说道,“霍休是青衣楼的楼主,其实我也不知道青衣一百零八楼到底有没有这么多,但是我知道一件事,青衣第一楼就在珠光宝气阁的后山上。”
阎铁珊激动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霍休定期要去你那珠光宝气阁后山小住的那个小屋,就是青衣第一楼,否则你以为我是怎么跟霍天青搭上线的?”
这位珠光宝气阁的大老板觉得自己又多了一条跟霍休算账的理由。
“独孤,说说吧,怎么对付霍休?他都把手伸到我们这里来了,不回敬回敬他说不过去吧?”
“大可先不必管如何对付霍休的事情。”
独孤一鹤还没回复,时年已经先漫不经心地开了口,“等他探查的人回来,他就该把重点转向无名岛了,岛上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让他们两个狗咬狗去,岂不是更好?”
阎铁珊眼神一亮,“你此前说的无名岛的事情并不是瞎掰的?”
“常春岛尚且是确有其事,为何无名岛就不可能是真的了,何况我先前也说了,跟霍休这样的人去比心眼,反而被他给套牢了的可能性更大,还不如告诉他八分真两分假的消息,让他自己往圈套里钻。”
“那两分假是什么?”陆小凤开口问道。
“两分假便是,这无名岛岛主的实力不仅在霍休之上,就连这海上奇珍的秘闻都是他推波助澜放出去的,为的就是让人一波波往无名岛上送死。”时年毫不犹豫地又舍弃了一下重点,把镜子整出来的绿光和扩散消息的锅一口气全部扣在了吴明的头上。
宫九借着喝茶挡住了嘴角的笑意。
他估计吴明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能干。
不过这对陆小凤他们来说确实是个好消息。
就连将事情吐露了个干净的上官飞燕都抬了抬头,她到现在还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才有今日,反倒觉得是因为霍休的利诱,才让她落到了今日的这般田地,所以听闻霍休可能要倒霉,她也克制不住地笑了两声。
霍休这人将别人当做棋子摆弄,现在自己反倒成了戏台上的丑角,未尝不是一种因果报应。
让他先去无名岛碰个头破血流便成了众人达成的共识。
上官飞燕重新被押了回去,有做主的人在,她的饮食到底是供得上了,不至于再得忍饥挨饿。
而其他人也跟阎大老板道了别。
时年刚从屋里走出来,准备回去休息,便听到身后一人突然出声道,“时年姑娘请留步。”
她转回头看,果然是花满楼朝她走了过来,“之前在常春岛上的时候,时年姑娘的救命之恩尚未报答,不知道花某有什么地方帮得上忙,请尽管吩咐。”
花满楼问出这个问题就有些后悔了。
若要报恩,恐怕还是等回到了中原的时候,花家能涉足的地方才更多,也更敢打包票一定能帮上忙。
现在在海上,她了解常春岛,也了解无名岛,好像还是她更熟门熟路一点。
“什么忙都可以?”时年问道。
“自然。”花满楼听她没有拒绝这个还上人情的请求,脸上露出了笑容。
海上的夜风将他的鬓边头发吹得有些乱,却无损于他这如玉温润的公子让人天然觉得亲切的气度。
“那我想拜托花公子,将流云飞袖教给我。”
这是一个花满楼并未想到过的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