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城突然想通了为什么会之前在海中礁石遇见她。
说是海中异族或许不太恰当, 但这座横空出世的岛与她之间势必有些联系。
他这句“很好”是终于找对了对手身份的评判。
这位清冷的剑仙又补上了一句“抱歉”,算是对自己莽撞出剑的致歉。
“这是什么情况……”陆小凤同样是听到那声巨响跟下来的, 只比叶孤城慢了半步而已。
他比叶孤城在辨识身份上要敏锐得多,比如说,眼前这金缕华服的美人,虽然动了发型,实际上的发饰未改,纵然改换了相貌他也认出了这便是之前的那位沙曼姑娘。
但这张惊为天人的脸显然与她那双眼睛要更为适合些。
她眼波清明,被烛火晕染出了一层绯红色, 甚至抢夺了她身上这本该让人目眩神迷的衣服所带给人的震慑。
晚些到达的宫九开口便是一句“东西拿回来了?”,也验证了陆小凤的猜测。
“你少了一位朋友。”花满楼开了口。
陆小凤听得一头雾水,便听见他又解释道, “我绝不会在此事上说谎,所以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方才我与木道人一同下来,他突然对我出了手, 多亏时年姑娘援手, 否则你现在看到的大约就是花满楼的尸体了。”
陆小凤原以为这不过是一出神仙居所的山中地宫里, 继承人与外来者之间的争执, 听闻花满楼所言他表情一变。“他人呢?”
他顾不得思考这美人的来历和名字的改变了。
花满楼确实不会在此事上说谎,他也相信花满楼的判断,他绝不会因为一个可能性而下定论。
这个淡泊清逸的公子更比谁都不可能在面对这地下财富的时候变节,一来他见不到这里的东西, 除非有人详细描述给他听,二来倘若他真对这些感兴趣,他早不必待在那种满了鲜花的小楼之上。
身为江南花家的人, 他有各种方式跻身名利场之中。
“你进来的时候应该看见那道落下的石门了。”时年开了口, “在石门背后的房间里。”
霍休虽然看不太顺眼木道人, 这无关他是否看透对方跟他是一路人,单纯就是气场不合而已,却也清楚得很对方的实力。
他是个绝对被低估的绝顶高手。
所以当他见到的并不是被困锁在石室里的木道人,而是他的尸体的时候,就算是阴沉老辣如霍休也不由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时年。
他是个素来将财富看成自己老婆的人,标榜的也是钱财虽然只能看着也不能给别人用。
上官飞燕在他这里是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面前这个少女纵然是人间难得的绝色,他第一眼留意到的也还是对方的衣服。
和这玉石为阶,珍宝遍地的地方相似的风格,这件衣服的造价绝不可能低,这也或许是能触碰到这些财富和武学典籍的东西,可惜有木道人之死在先,在摸清楚对方底细之前他绝不能轻易出手。
他爱惜自己的名声就和爱惜自己的财富一样,也爱惜自己的小命。
因此对付阎铁珊和独孤一鹤,他也不会自己亲自动手,而是以利诱的方式支使上官飞燕去做这件事情,不过她做的不太好……
霍休盘算着自己这次得谋定而后动,再谨慎一些的时候,又听到时年突然开口说道,“你们都来了倒也不错,常春岛历来不留男人在岛上,留着他的尸体也是脏了日后娘娘的地方,烦请将他送出去吧。”
换做是旁人说这句话,或许还会让人觉得木道人既然已经身亡,他这兴许是一时之间走了歪路而已犯不着得到此等不太客气的对待。
可她纵然没有言明也已有了此地主人的气势。
这身金缕玉衣穿在谁的身上或许都不如在她身上一样,会有这种让人不敢直视的气场。
陆小凤无法拒绝她的这个要求,他沉默了片刻后弯腰伸手阖上了木道人依然残存着难以置信之色的眼睛,将他的尸体扛了起来。
他刚走出两步,突然有零零落落的东西从木道人的身上掉下来。
陆小凤只能重新将他放下来,将他的东西都收起来,他那武当道长身份的腰牌,钱袋子,几个药瓶,还有几封塞了内容却没有在信封上落款的信。
他决定替这位老朋友将信送出去。
但当他拆开信封,看到信上写的名字的时候他却突然犯了难,因为那并不是任何一个他觉得应当出现在信里的名字。
第一封信上的署名是无虎。
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
他与苦瓜大师关系颇佳,自然也听闻了昔年少林寺的五罗汉,因为无龙这个护法长老酒醉烧毁藏经阁,被责打后含恨而死,他这另外的四位兄弟便都去行刺了少林掌门的事情。
掌门自然没有死,从此也没有人知道这另外四人的下落。
无虎便是五兄弟之中的老二,也就是无龙死后这兄弟四人中最年长的。
第二封信上的署名是石鹤。
这是昔年武当极有可能接任掌门人的叛徒,被逐出门墙之后便不知所踪了,他也是木道人的弟子。
师父给弟子写信本不奇怪,但是木道人已经很久没有提及他这位弟子了,就好像他为了维护武当的正统必须跟这个有辱门墙的弟子划清界限,但陆小凤匆匆一瞥之间便发现这封信的言谈之间多有对现任武当掌门不满之处。
他不敢再继续看下去了。
他看到第三封信写给的是海阔奇,第四封信写给的是杜铁心,最后一封……
已经合上了眼睛的木道人看起来就跟平时饮酒作乐之后一样潇洒,可陆小凤突然看不懂这个朋友。
这些信放在他身上的时候,本不会有人能拿的到手,现在他死了也不会是别人放在这里栽赃他的,因为陆小凤很清楚木道人笔迹里的一些小习惯,这并不是那么容易模仿出来的。
何况要栽赃给他的人完全没必要放这些写给看起来已经在江湖上再无踪迹的人的信。
他把这些信塞进了自己怀里,打算等到从海上回去之后好好着手调查此事。
这一次他将木道人重新扛起来没有东西掉下来了,但他也觉得自己背负的东西格外沉重。
就连霍休都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这可不是我认识的陆小凤。”
陆小凤长叹了声,“就像上岛的时候你说的,死一个便少一个朋友,木道人有些事情瞒着我,但他死在了还算是陆小凤朋友的时候,我怎么都得难过一场的。”
霍休心里有鬼,觉得陆小凤这话里有话,事实上他只不过是在惋惜而已。
但霍休的养气功夫向来不错,所以即便因为他这话心头一跳,同来的阎铁珊更是似乎对他有些怀疑,也依然是一脸的平静。
他决定岔开一下话题。
“不提这个不愉快的事情了,不知道常春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一个大约不欢迎你的地方。”时年回答得完全没给这位天下首富留一点面子。
陆小凤还对他的朋友抱有一点不切实际的期待,时年却没这个必要。
木道人显然在上官飞燕这事情的嫌疑上远不如霍休高,何况他这重点全在海外仙岛的探测行动,更是在行动受阻之时毫不犹豫地将信息公布出来让人帮忙,明显不在意金鹏王朝的那几位在干什么。
无论是从动机还是从排除法的角度来说,剩下可能是那个始作俑者的人都已经只剩下霍休了。
虽然听起来有点惨,但大约陆小凤在将他那位好朋友送走之后,很快还得面对另一个朋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的事实。
不对,准确的说还有一个——已经被送到了无名岛的金九龄。
他能和上官飞燕搅和在一起,要说是什么正直的六扇门第一名捕,恐怕无情大捕头隔着个时空都要来正一正声名。
时年看了眼花满楼和打从上船开始就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西门吹雪,不由思考了一下陆小凤这交朋友的两极分化。
“姑娘倒也不必说的如此绝对,”霍休很久没被人用这种口气怼回来了,他虽然看起来是个随和的老头,却怎么说都是天下武学最顶尖的六人之一,“此地如同一个死寂之地,此间的主人恐怕也早已经仙逝远游,姑娘纵然可能与此地有旧,却也应当没有这个本事拦住来客。”
“此番来的也不过是前驱而已,海上探寻的队伍迟早会找来这里,姑娘或许能说服得了我们这些本不缺这些的人离开,却如何说服得了其他人永不踏足此地?”
霍休话中威胁的意味很重,但他说的又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时年却突然笑了起来,“那便请霍老前辈先试一试能否将东西带走吧。”
“看看是霍老前辈的命硬,还是这常春仙岛上的东西脾气大。”
她这话中的底气,让霍休突然有些拿不定主意。
这风采非凡的少女绕回了那藏有武学典籍的密室,可她只是随手翻了翻便合上了,似乎记下了点东西,又似乎只是信手翻阅而已,只将一本薄薄的册子放入了袖中,便再没去管那些架子上的东西。
霍休不知道的是,她现在需要的其实并不是这些常春岛典籍。
她如今在水母阴姬的指点下,内功终于有了突破,现在是要将内功长进并与飞刀技法融会贯通的时候。
她本就是要走出一条自己的武功修行之路的人。
所以在她看来最有用的两件东西,是那件金缕玉衣和那一双手套。
再要说收获的话,在花满楼与木道人的交手中,她突然发现,灵犀一指和流云飞袖的结合,配合她这控线飞刀之法,恐怕能让她的出手更加变化多端。
比起或许回到原本的世界,直接上门拜访日后便能得到的指教,她倒是对这两样武功更感兴趣一点。
【你不怕霍休把岛上搬空了?】镜子问她。
既然常春岛与夜帝与朱家有旧,这骤然现世的岛屿便应当是给她的馈赠才对。
她分明宣誓了主权,却又好像没有。
“你别忘了,我们是满了一年就要离开这地方的,你上次带着把飞刀还好说,假若想带走这么多的财宝,我却不信你有这个本事扛得动这整屋子的金银财宝,甚至这件衣服与手套能否带回去,都还是一个未知之数。”
她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嘘,不要打扰我,我现在在找一件东西。”
之前在走下地宫之时她便听到了那有些像是上岛的时候听到的枢纽卡嵌的声音,只是被恰巧跟下来的木道人和花满楼给打断了,现在这个声音依然在很有规律地响起,甚至让她觉得,好像距离她越来越近了。
但她表现出的样子却不像是在找东西。
宫九眼见她出言威胁了霍休之后便是一副百无聊赖巡视的模样,开口问道,“日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时年回答不上来,她对日后的印象来自于不同的人。
在她师祖这里,日后是那个有本事有魅力将他身边十个女人劝走九个的人,在水母阴姬那里,日后是对她武学长进之中影响最大的人,在被这位因为自身经历影响专好打抱不平的奇女子救助过的人这里,她便如救苦救难的天神无异了。
但好像对这位经历传奇性情也传奇的武林前辈,最后的印象也便真成了碧落赋中的那几句——
尔其动也,风雨如晦,雷电共作。
“她是我想成为的人。”时年的唇角扬起了一点笑意。
她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按下了一处看起来与其他地方并无二致的墙面。
下一刻,这石室便有一处开口骤然打开,露出了里面的密室。
其他人听到动静尚未来得及反应,她走进去后这密室已经重新合拢,再去按墙面,哪里还有什么反应。
【还真被你找到了?】镜子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书房和武学架子上各有一半的地图,否则我也找不到这里。”她这看起来没什么异常的举动里,其实一直在寻找线索。
现在她才是真正进入了常春岛的腹地。
比起外面的财富和武林人同样视若珍宝的神兵利器与武学典籍,这地方要简单朴素太多。
但这里的两件东西却让人无法忽略其存在感。
在她面前放着的两个盒子里,左边是一枚标注了能增长一甲子内功的丹药,右边的那样,是日后的武学毕生所得。
这是一道选择题。
在盒子上用着狷狂豪放的字迹写着的字条上,写着的是能抵达此地的人只能选择一样带走。
换做别人或许还要犹豫一下,可时年不一样,她的嫁衣神功第二轮本就是一日千里的内功进境,她本也没打算再依靠外力,所以她拿起了那本经验手札。
日后从被大旗门云翼抛弃的棋子,到常春岛之主,再到天下名动的日后,她所经历所得,在修炼上的所思所得都远非一般人能企及。
更何况,当时年打开这册书的时候,便发现这本手札,写于她的生命末年。
但在字里行间却未见英雄迟暮的遗憾,只有她一条条明晰地记录她将常春岛武学化为己用之中的步步深思。
这是个当之无愧的奇女子。
时年将这本册子慎之又慎地放入了怀中。
在这册子之下,盒子之中还有一样东西,那是让她在拿到此物之后,让常春岛大阵重新开启的法门。
日后昔日布置大周天绝神阵之时,还需要依靠百余名高手的人力,后来数十年过去,她在阵法上的造诣越发出众,山海之势无不可作为阵法之用,岸上那些残存的痕迹也并不完全是当时交战所留,这是一道随时可以重新发动的阵法。
时年无端想到了王小石在闲聊时候提到的天/衣居士那化景物为所用的刹风景阵法。
或许与日后这改版的大周天绝神阵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可事实上你还是没弄明白为什么常春岛会在此地出现……】镜子虽然觉得她拿到了日后的手札恐怕大有帮助,但那个最大的问题还没得到解决。
“但起码,我有了一个之后亲自上常春岛再问的借口。”
那便是这大周天绝神阵。
她按下了阵法启动的机关。
这山体之中数十年间被埋藏布置进去的机关在此时启动,发出的轴承运作之声,同处在这山中地宫里的人都听得见。
霍休本能地往外跑,他自己的小楼也是个打造成铜墙铁壁的地方,又怎么会听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动静。
这小姑娘怕是想将他们都埋在这里!
他确实想将此地的东西据为己有。
可这里毕竟不是他熟悉的地方,别人的财宝是别人的老婆,他若有机会拿自然好,若是没机会拿自然是先保住自己的性命,所以他那蓝白色的身影一晃,人已经抵达了这地宫的入口,直接窜了出去。
然而他刚离开地宫重新回到那观月台的时候,看到的却不是那边如他所想的塌陷,而是这周围的海滩岩石上涌起了一圈迷雾。
这雾气来的古怪,甚至他觉得这些延伸到与海交接位置的岩石也发生了一种无形的变化。
霍休望去觉得有些心惊,不是因为这未知的改变,而是因为他突然发现,在他翻到那望月台之时还能看到的陆小凤在薛冰的协助下,将木道人的尸体先运回船上,现在却突然之间看不见了。
陆小凤绝不是个会抛弃朋友自己走的人,他必然还在那里,可这海岛之上的阵法却让他不由胆寒。
这是让他闻所未闻的技法。
他也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这看起来金尊玉贵的少女恐怕只慢了他一步离开地宫,其他人也跟在她的后面走了出来。
她脸上依然没有霍休所揣测的可能意图会带有的杀气,就好像她这卸掉了来时的伪装露出本貌,也不过是在这岛上的待客礼节而已,方才的机关启动也只是防止有人打扰一样。
可她这过分沉得住气的表现,让霍休都不由称赞她一句好气性。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今天沉不住气的次数太多了,不由绷紧了面皮,生怕被后面的阎铁珊察觉出端倪来。
“没什么意思。日后娘娘的意思自然是上岛之人需要经由筛选,我便替她开启了这周围的大阵。”
她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纵然此时是夜晚,她也看起来笼罩着一层星辉月华,“霍老前辈先前说,海上探寻的队伍迟早会找来这里,那便找来好了,日后娘娘从不阻拦有人登岛,只要有人闯过这大周天绝神阵,便是常春岛最尊贵的客人,自可以去地宫中想带什么珍宝走便带什么走。”
“这条消息我绝不会瞒着诸位,更不会瞒着前来海上寻宝的人。”
“霍老前辈既然已经登岛我也不拦着你去翻阅典籍收拢珍宝,只要你能破阵而出也可以将它们带走。”
她突然露出了个有些莫名的微笑,“倘若霍老前辈没这个本事倒也无妨,日后娘娘说了,从海上集市所在位置往南,还有个叫无名岛的地方,那里的珍宝典籍也不在少数,不过这里是阵法迷踪,那里是武力抵抗,就看霍老前辈想选择哪一个了。”
宫九愣了愣,突然发觉她在足以应付吴明老头的相继解决了公孙兰和木道人,挑开了金鹏王朝的事情后,这次算是正儿八经地把矛头转向了无名岛,但偏偏——
让霍休去看望看望吴明,让金九龄来招架南王世子,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他为什么要说出真相呢,他又没看够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