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不动声色地将这片鱼鳞给收了起来。
他当然可以问叶孤城, 当时袭击他的那个姑娘身上有没有这种鳞片,又觉得这个问题听上去不靠谱。
何况倘若真的有,反而坐实了金九龄此时便是发现了什么海中秘藏的踪迹, 与白云城以及这不知是什么世子的手下起了冲突,这才导致这群人死在此地的罪名。
他决定按兵不动。
金九龄还没有消息或许就是最好的消息, 他一来不愿意相信朋友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二来更不希望听到搜寻到了他的尸体的消息。
但他坐得住, 有个人却坐不住。
这个人便是上官飞燕。
上官飞燕觉得她可能并不适合来海上,这个地方就好像是跟她相克一样。
先是遇到了一个不能碰的铁板, 搞得独孤方萧秋雨和柳余恨都快被废了, 好在她搭上了金九龄, 这个天下名捕有着远比他那听起来值得吹嘘的履历更高的自我定位——
上官飞燕并不喜欢这样的人, 可是她现在需要他,否则她这杀了堂姐才顶替上了她的身份出现的计划就要全盘落空了。
为了取信于金九龄也为了给那位在他解释中知道是世子身份的九公子一个交代, 上官飞燕同意了他说的解决掉独孤方的建议, 但这也意味着她需要花费更大的努力来让姑且还算有利用价值的两人相信, 自己还是对他们有感情的。
然而让上官飞燕万万没有想到的是, 金九龄突然失踪了。
在她试图出门找人之间, 一群人直接闯了进来,她还没来得及有所应对就已经被“请”到了一个地方, 在那里等着的正是前几日遇到过的南王世子。
金九龄的失踪到底是什么原因已经毋庸置疑了。
她是个相当骄傲于自己魅力的人, 所以当南王世子表现出被自己的美色所吸引的时候,上官飞燕还是相当满足的。
然而这并不代表他这样打断了自己的计划, 会让她高兴到哪里去。
好在, 只是几句交谈上官飞燕就确定, 这位南王世子看起来很有行动力, 实际上却并不能说是有什么本事, 甚至在她看来,对方的脑子可能还不如金九龄好用,所以——
这或许是一个更好的工具,去展开她的“复国”计划。
而这一晚,不平静的并不只是南王世子的地方。
无名岛的船灯火熄灭之时,这里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对船上的布置似乎并不太了解,但他的轻功和内功足够高,也就并没有惊动任何人。
这船上最有可能是宫九住的地方,显然对他来说并不是那么难找。
黑暗并不影响他视物的本事,所以当他翻进屋子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已经入睡的宫九,而不是一片纯粹的漆黑。
但当他刚往前再迈出一步的时候,房间里的蜡烛突然被一道指风所点燃,下一刻,一道凶悍的剑光在这船舱之中亮起。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了的只着中衣的青年,骤然握紧了床头挂着的长剑的动作,快得让人绝不敢质疑他不是个剑修。
他这拔剑出鞘横扫而来的剑招,充斥着一种少见的邪性,也像是因为被人惊扰了好梦,才让剑气之中有种极其少见的爆发力。
这一剑之下,寻常人绝无活命的机会,但这个潜入的并非常人。
一道剑气清光从他的剑上爆发出来,两道剑光在烛火辉映之下彼此招架吞噬,烛光只是微微晃动了须臾,可这交手的两人都清楚,这不过是双方留手之下的势均力敌。
宫九的声音在屋里响了起来,“叶城主,今夜无月可赏,阁下有此雅兴出来漫步,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
灯火交辉,也照亮了这位艺高人胆大的潜入者的脸,昏暗的光线下,他那张玉质天成的脸上丝毫不见被抓包的尴尬。
不是别人,正是叶孤城。
他静静地看了那把剑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这就是你的剑?”
“自然。”宫九也没有生气的意思,“不知道白云城主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阁下好剑术。”叶孤城回道。
他会来自然是因为心有疑虑。
但对方这一剑也直接打消了他的疑虑。
当时在见到宫九与司空摘星和陆小凤的交手的时候,叶孤城便记住了他那尤其古怪的刀不像刀剑不像剑的招式。
后来那海边礁石一战,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被误导的地方良多,更是仔细想来,那出水而来的少女,无论是身法还是刀气,都与宫九有些相似之处。
另一个怀疑他的原因,则是金九龄失踪一事。
他出于直觉地觉得金九龄并不是已经找到了线索,而是被什么人给解决了。
以这人的本事,能将他击败的,在这海上集市中其实是屈指可数的,巧的很,同时满足昨日离开了海上集市的就更少了。
宫九正好是其中一个。
可此时从他手里施展出来的剑招,纵然双方均是仓促应战,却也足可见剑道造诣惊人。
这样虽然邪气却全然是剑道风采的剑客,绝不可能是当时那个用刀好手。
不过让他有些没想到的是,宫九的剑术居然高明到了这个地步,甚至全力出手的状态下未必就会在他之下。
此外,宫九的手上并没有那处曾经被他剑气所伤造成的痕迹。
“叶城主不该为扰人清梦道歉吗?”宫九嘴角微扬,话中却透着一股子杀气。
“明日必定登门……”
“不必了,”宫九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不同不相为谋,叶城主这上门试探实在无礼,不如就此别过。”
听到隔间隐约传来了有人被吵醒的声音,宫九的神情柔和了片刻,对着叶孤城表现出的也就越发不耐烦,“不送了。”
桌上的蜡烛动了动,像是有一道风在房间里吹过,叶孤城已经没了踪迹,宫九将剑重新挂回到床头,便看到时年从隔间探出了个头。
那原本是沙曼的住处,但因为今日要演这样的一出好戏,她先让沙曼去了牛肉汤的房间,反正她去把金九龄送到无名岛上,暂时还回不来,正好物尽其用。
也让她可以在这里围观了一下用真正的宫九来应付叶孤城的交锋。
“你怎么确定他会来的?”
宫九披上了外衣,将桌上的烛台举了起来。
他顺手在支撑烛台的桌上只轻轻一按,这已经在方才看似平淡实则剑气纵横的交锋中碎成了数片的桌子顿时垮塌了下去。
好在此处的隔音显然不错,否则便该将其他人引来了。
“今日我看到南王世子的人把上官丹凤给带走了,我本来以为他这个做师父的头号大事应该是管教徒弟不要强抢民女,但看起来他跟南王世子之间的制约关系远不到师徒的水准。”
时年顿了顿继续说道,“而且他去关注了另一件事,调查昨天谁离开了这里。”
“你当然出去了。”宫九虽然不出门却也能猜到她做了不少事情。
“所以凭叶孤城的脑子和行动力,找上门来也不是那么难理解不是吗?”
时年叹了口气,叶孤城但凡不那么敏感一点,她都不必铤而走险将宫九给放出来。
虽然她觉得,以宫九的性格,他恐怕还觉得此时这个联手将所有人都蒙在鼓里的游戏怪有意思的。
但他是个足够危险的人。
这样的人绝不会轻易因为有趣而交心,更有可能为了什么更有意思的结局而做出让她意料之中的举动,所以他既是一面很好的挡箭牌,却也是一把可能伤到自己的武器。
“我不用再被关回去了吧?”宫九抬了抬手腕。
他的中衣袖口往下再滑落一截,便能看到之前被锁链束缚的痕迹,以他那招修复伤痕都很有一套的内功心法,这样的痕迹显然也不在话下,可他偏偏要让它在此时保持这样的状态,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恶趣味。
“不用。”时年摇了摇头,“但是你出去的时候,我会跟在你身边。”
“用谁的身份?”宫九问道。
“沙曼。”时年回答得很果断。
只有这个身份不会引起船上其他人的警觉,只不过要辛苦她从原本的看守宫九变成自己继续足不出户了。
但对沙曼来说,这种生活总归要比在岛上的时候有盼头得多。
陆小凤觉得一夜之间除了自己的朋友金九龄可能要变成被南王府通缉的要犯——是南王府这一点还多亏了他的朋友多,才问了出来,那个他觉得很好脾气也适合当朋友的宫九居然也变了个样子。
不,准确的说他的表情好像没有变化,但陆小凤就是无端地从他身上感觉到了点危险的气息。
而他的身边多了个女人。
黑发碧眼的慵懒美人走在白衣俊朗的公子身边,谁看了都得说一声登对,但陆小凤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自己的女人缘好得出奇,所以也自然分辨得出,那两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像是情侣。
“你就是眼睛黏在别人身上了而已。”妙手朱停如是分析。
“不对……”陆小凤拨弄了一下自己的红披风,换了个更悠闲也更适合自己思考的姿势,“不瞒你说,那个女人的眼神让我觉得眼熟。”
“不是因为你觉得宫九公子跟我一样有了媳妇就性格有变化?”朱停又问道,他这话说完,在一旁的老板娘忍不住笑了出来。
“少来,我就是感觉,比起现在的宫九,那个沙曼姑娘反而要更像原本的宫九一点。”陆小凤摩挲着自己的那两撇胡子沉思道,“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两个在玩什么互相易容假扮的游戏,就看谁能先发现。”
“这游戏恐怕只有你陆小凤乐意玩。”司空摘星吐槽道,“非要验证你这个离谱的猜想是有个办法的,那就是我再去偷一次这位宫九公子的东西。毕竟如你所说换了身份,贵重的东西总不可能也交给对方保管。”
“那还是免了。”陆小凤可不想要自己的另一个朋友也出事。
他看向了坐在窗边位置的花满楼,他打从自己进屋开始到现在就保持着一个安静的状态,一句话也没开口,让陆小凤有些不适应。
“你在想什么?”他朝着花满楼问道。
花满楼清楚这句话是问他的。
他的手上拿着的正是陆小凤从那最后一个王府侍从的手里拿到的鱼鳞,这片鱼鳞漂亮而剔透,看起来尤其罕见。
这也是陆小凤为什么生怕这片鱼鳞的存在反而给金九龄定罪了,因为这恰恰有可能是一片人鱼的鱼鳞。
“我在想,这可能并不是一片海里的鱼的鱼鳞。”
花满楼又摇了摇头,“但我也无法保证,你可以跟我描述这片鱼鳞的长相,我摸它的形状纹理觉得熟悉,可没有亲眼看到的东西是不能轻易下定论的。”
“如果这不是一条海鱼的鱼鳞,这个人将鱼鳞放在那里的目的又是什么呢?”陆小凤觉得自己越来越糊涂了。
“或许是为了欲盖弥彰,或许是为了将这件本来是私事的事情,扯到海中奇珍上来,”朱停摇晃着他的太师椅,陆小凤都有些担心他这近来在这里吃得好喝得好睡得好的生活,近日来增长的体重会直接把这太师椅给压垮了,要知道在这里想找到一个靠谱的木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算了,想不通的事情暂且搁置,”陆小凤转而问起了另一个问题,“朱大老板,你那个探测海中情况的机关做的如何了?”
“你也说了,我妙手朱停出手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明日便让你长长见识。”
朱停显然对他的这件新发明很有底气。
但现在金九龄的失踪无疑让陆小凤对有新发明诞生的兴趣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有点想跟司空摘星一起去探探那位南王世子的底。
他是这么想的,时年却是这么做了。
“你不是说,这种事情知道得越多对你来说越没有好处吗?”宫九轻笑了一声,显然他还是对自己晚几天被放出来颇为记仇。
“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时年回答得相当理直气壮,“现在的一探究竟叫做掌握主动权,再说了,是白云城主试探在先的,我们这顶多叫做礼尚往来。”
然而等他们抵达南王府和白云城的那艘船的时候,却看见有一个披着斗篷的人从船上无声息地溜了出来,时年对身形的判断格外有数,尤其是当这斗篷也是黑色的时候,更容易让她分辨出那正是上官丹凤。
她四下张望了一番看没有人后,这才顺着水面浮桥以轻功掠过,很快抵达了她要去的地方。
这里被几层堆积的货箱所掩盖,以至于就算是跟着她过来的时年和宫九,都险些没能发现,在这货箱的阴影之中站着一个人。
他看到上官丹凤出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脸上露出了几分喜色,像极了被迫分开的小情侣在偷偷私会。
时年认得这个人。
他是跟着阎铁珊而来的珠光宝气阁总管霍天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