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江湖上最有名的神偷, 司空摘星敢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
所以有热闹的地方他当然要来。
别人是为了什么海上奇珍的宝藏,为了不知道是真是假的长生秘密,司空摘星不一样, 他只想着自己又有事可做了。
人越是多的地方也就越不会有人防着他这种易容成大众脸的神偷。
比如说这个锦衣华服的白衣公子, 看上去就很像一个肥羊,准确的说, 是个有挑战性的肥羊。
司空摘星才不做普通的小偷小摸, 他自觉自己的偷是门艺术, 所以在发现对方的宽袖有些古怪的时候,他动了动手指。
而他也确实得手了。
司空摘星掂量着手中的荷包,有些奇怪这人怎么用的是个偏女款式的荷包, 也不知道是不是情人送的, 他打开了这个应当算是放在重要物品位置的荷包, 然而里面居然不是金子银票,而是一块黄玉令牌。
“金……风……细雨楼?”司空摘星辨认着令牌上的字样。
这是个他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
他那个“楼”字才认出来, 就感觉到一阵劲风朝着他袭来。
他这偷遍天下无处不可去的轻功,和遇到危险先保命的直觉让他本能地朝前掠出躲避。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轻功已经是天下一等一的,顶多就是在比试翻跟头的时候输给过陆小凤,这紧追而来的人速度也丝毫不慢。
司空摘星的脊背一寒。
这还真是个有挑战性的……就是有挑战性过头了!
他下意识地在这水面浮桥上就地一滚。
那道原本能让他的脑袋和身体分家的剑气直接击断了他面前的浮桥, 周围的人群混乱避让和这水花飞溅之中, 他看见这白衣公子目标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 看起来轻飘飘的一只手掌眼看着就要落在他的肩膀上。
一点也不像是要有礼貌打招呼的样子。
司空摘星无数次从生死线上挣扎过来才练出来的危机意识,在此时不断地发出警报, 这只手恐怕是奔着卸掉他这个三只手的小偷的手来的。
他毫不犹豫地将那个锦囊和令牌朝着两个方向丢了出去, 自己则朝着另一个方向逃窜而出。
该死的, 这是撞上了什么不世出的高手了。
司空摘星大呼背运。
而这人居然好像并不打算管他丢的东西, 依然直追过来。
他这闷头狂奔的人看不见,一看那眼熟的轻功便认出他来,朝着这个方向看过来的陆小凤却看得到,从这白衣青年的袖中飞出了两道银光,将那两样东西给卷了回来,丝毫不影响她这脚步未停要把那小偷绳之于法的打算。
金九龄也认出那两个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还有人跟自己一样不长眼,他就有种奇妙的满足感,但一想到那位的身份,和“他”给自己布置的任务,他又觉得自己满嘴的苦味。
就算陆小凤说的一会儿请苦瓜大师,也就是金九龄他的师兄,做上一桌素菜,请来江南花家的美酒都驱散不了这种苦味。
“朱大老板你先等等,我去救个人。”
陆小凤一拍朱停的肩膀,人也跟着司空摘星和时年的方向追了出去。
这司空摘星真是一点也不省心,可谁让他是自己的朋友呢,朋友的麻烦也就是陆小凤的麻烦。
紧追那小偷的时年觉得自己真是长了见识了。
要不是她是个需要随时确保自己袖中可以出刀的暗器好手,对袖里的东西随时需要保持了如指掌,她怎么都不会想到有人还能偷到自己头上来。
还偏偏让对方得手了,这简直是离了大谱了。
枉她有个名为盗帅的师兄,还被科普了一堆如何防盗小技巧,虽然以楚留香的做派他更喜欢玩偷大件时候的障眼法。
幸好楚师兄看不到这一幕,否则那真是要被他记住当个笑话。
一追一赶的两人在这水面浮桥上如履平地,甚至稍末流些的都只能看得见两道残影,追在两人后面的那一位速度也不逞多让,刚下船登上浮桥集市的叶孤城狐疑地看着那三人——
陆小凤他自然看得出来,可前面的两位又是个什么来头。
而显然居中的那位的轻功甚至比前面那个已经能算得上独步江湖的还要快上半分,这白衣翩跹的公子哥凌空一掌阻拦住了跑在最前面的人,又突然变掌为爪,按住了对方的肩头。
这一爪明明是狠辣的一招,在她用来却有种云淡风轻的写意韵味。
司空摘星丝毫也不敢小瞧对方。
他一歪一倒一冲,像是游鱼一般滑不留手地试图再一次逃掉,他已经打好了算盘,倘若这一下还逃不掉的话,他这便试试来个水遁之法。
虽然空中的司空摘星是摘星,水里的只能叫司空摸鱼,但也比被人卸掉一条臂膀,变成个废人要好得多。
但观战的高手都看得出来,他逃不掉。
这白衣公子轻功绝代,居然还是个手上功夫的好手。
这样的一只因为练习飞刀而远比一般人灵活的手去用出如意兰花手的指决的时候,触类旁通地也能衍生出几招用来限制人的其他花招。
司空摘星人是扑出去了,手却还在对方的限制之中。
只不过是从肩膀寸寸按下,此时正握住了手腕,只需要再轻轻一点,便能将这只天下神偷第一人的手给废了。
也正在此时陆小凤追了上来。
那两人纠缠停顿的时间给了他一点追赶的机会,他还来不及喘口气便看到那俊俏公子像是在拈花断叶一般随性的动作,却是要把对方的手骨给捏断了,惊得他直接飞身而来,一指点在了二人之间。
这一个搅局之人确实让她收了手。
其实这一路追赶看着前面这人大受惊吓之下的逃窜,时年也已经出了气了,好在被偷的东西找了回来她也不算有损失。
但收手归收手,她还是得给对方一个教训。
这试图打断的一指迎来了她另一只空余的手上发出的一道无形剑光,也或许称之其为剑光不太合适,旁观的叶孤城隐约觉得这人用的不是剑而是刀。
不过此时去计较是刀气还是剑气没什么差别,她手中无刀无剑,剑气却已出,已经足够让陆小凤不得不多拿出几分力气来应付了。
那剑招未歇,一声手腕脱臼的声音也从她发难的左掌之下传出。
下一刻她又给对方接了回去。
这一来一回让司空摘星忍不住想跳脚。
偏偏“他”显然深谙见好就收的原则,一招得手便翻身退了出去,旁若无人地理了理衣襟。
谁都看得出来她留手了,否则对方绝不只是遭到这么点教训,而她一身气度又让人相信,倘若不是有什么缘由,她也不会出手。
好一个风流俊逸的年轻人!
陆小凤觉得要不是自己这边现在有些理亏,他都想跟对方当场交个朋友了。
司空摘星揉了揉手腕,对着陆小凤开口:“谢了啊。”
“你该谢的不是我。”陆小凤摇头叹气,按着他走到了时年面前,“我这位朋友只是有些皮,其实没什么坏心眼。”
时年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要收回她方才觉得这家伙是个正常人的评价。
她挑了挑眉,将金风细雨楼黄楼楼主的令牌重新放回了荷包中妥帖收好,这才看向了面前的两人。
这位神偷兄弟看起来跟她一样是个易容好手,只不过他这张脸看起来太过于大众化了一点,反而让他骨相上的一点优势显出隐晦的穿帮。
而时年动手之间势若雷霆,倒是不容易让人想到,她其实是个冒牌货。
“他……”陆小凤斟酌了一番后开口道,“他喜欢挑有难度的动手练习轻功。”
司空摘星轻咳了两声,很想说自己不是这么头铁的人。
但这狡辩的理由总比自己就是觉得对方这东西的放法,看起来好像是个有秘密的人,要来得不那么惹人生气一点,起码还将对方捧了捧。
“不知道这位朋友如何称呼?”陆小凤拱了拱手,“既然都来了此地就是缘分,我朋友开罪了你,不如由我做东请客,给阁下赔礼道歉,你看如何?”
早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的牛肉汤很想说她的九哥是什么身份,也配这些人又是偷东西偷到他头上,又是道歉请客的,但她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木一半拦了下来,“你不要影响公子的计划。”
木一半远远看着能看出来,时年显然打算接受陆小凤的邀约。
此地的水上集市既然是江南花家的手笔,那么与花家七童是至交好友的陆小凤就显然是时年必须留意的人。
无论是出于应付吴明的盘算,还是她自己打算的利用这些来海上找机遇的人给无名岛添堵,又或者是她自己想要找人切磋精进武功,这个约她都非赴不可。
司空摘星的意外挑衅偷盗,反而省的她自己制造这个机会了。
等这三人一起离开,这边被这一通闹腾的打斗引来的人才纷纷议论了起来。
“那个白衣公子……”跟叶孤城一起来的一位年轻公子迟疑着开口,“我感觉我应该认识。”
“他是谁?”叶孤城问道。
“你不觉得他跟我长得其实有一点相似吗?”他摸了摸自己的脸。
但他现在顶着的是一张易容假面,让这句长得相似听起来有点像无稽之谈,但叶孤城见过他的真容,他说的这话确实有些凭据。
而跟着叶孤城来的这位青年,正是南王世子。
那同他长得像的,应当也是皇室中人了。
时年并不知道此地还有位跟她顶替的九公子有些血缘关系的家伙在,她跟着陆小凤和司空摘星朝着这水上集市临时搭建的一角营地而去。
她跟司空摘星这宛如障碍赛的前后追逐花了些时间,朱停和金九龄等人已经先行一步到此了。
时年的眼神扫过了金九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海上的见面,他无端地还是有些怕他。
相比之下最自在的还是妙手朱停。
虽然这位朱老板看起来没什么武功底子,人也是一身肉,不像能有麻烦的时候便于跑路的样子,但时年已经被朱藻和朱月明,带出来一种奇怪的固有印象,姓朱的胖子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当然,前者已经减肥了,而后者,也不知道等她再去那个世界看看的时候,还有没有活着。
毕竟刑部实在是个容易得罪人的地方。
江南花家的底蕴让此地虽然只是一处临时搭建的营垒,在走进来的时候也觉得足够心情舒畅。
即便海潮的气息,即便隔着几层的帘幔都能感觉到,底下的水波晃动已经尽量稳固了结构还垫着几层的地毯也同样隔绝不掉,但当进屋的那一刻起,这里与外面完全是两个天地。
“要不是花家,谁会想到海上也可以有这样的一个安乐窝。”朱停又坐回到了他那不离身的太师椅上。
“我看你下一句就该说,要是你这太师椅能长脚就最好了,你甚至不必站起身,自己走过来,再重新坐下。”陆小凤调侃道。
“知我者莫过于陆小凤也。”朱停话还没说完,便被他那美人老婆在身上拧了一把,把后半句的夸奖给收了回去,转而看向了方才陆小凤追去的方向的那两个人。
司空摘星他自然知道,就算他每次出现都会换一张不同的脸,但那种猴精气质,在朱停看来真是有个易/容/面具都挡不住。
倒是另一位,看起来让司空摘星吃了瘪,现在依然气势凛然冷淡如冰。
朱停不做生意,却有生意人的敏锐,他觉得对方和金九龄之间的气氛也有些古怪。
尤其是,金九龄在摸着自己受伤的手,司空摘星也在摸着自己被人整脱臼又安回来的手,虽然受伤的理由不同,可朱停觉得,或许这动手的是同一个人。
朱停把太师椅往旁边挪了挪。
他不一样,他既不像那两位这么耐打,又是要靠手吃饭的。
“我来介绍吧。”方才走过来的路上,陆小凤已经问了时年名字,“这位是宫九公子。这几位是在下的朋友——”
“妙手朱停朱老板和他的夫人,这位是六扇门的名捕金九龄,还有几位应该很快就到了。”
陆小凤实在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他的朋友多自然也有道理,就像他说要替司空摘星赔礼道歉,也当真将自己的身段放低了些,但又让人觉得他一举一动间都是自在轻松,言谈举止的风趣快意,任是谁跟他待在一起都不会觉得无聊。
而他所说的这个“很快”确实是快。
时年刚在位置上落座,便看见帘帐被人掀了起来,三个人走了进来。
这三人都不是什么寻常人。
第一位是个少林和尚,他的年岁看起来已经不小了,所以显得格外慈眉善目。
第二位是个白衣公子,同样是一身白衣,穿在宫九身上有种跟他本身的气质截然相反的反差,反倒是让那种邪气更甚,穿在他身上却让人觉得恰如其分的人如玉树,颜如皎月。
而第三位进来的还是个白衣服的年轻人,但他与前一位同样是反差——
不是那种正邪的反差,而是季节,如果说前者是春和景明的温润,这后者便是严冬腊月的霜寒。
但毋庸置疑的是这三者都足可以称得上是人中龙凤。
“你的朋友你已经不去接,倒要烦劳人家花公子去。”看到这三人进来,朱停摇着手边从房间桌案上取来的扇子调侃道。
“出去吹吹海风也是少有的体会了。”花满楼笑了笑。
若不是他眼神里少了几分焦距,在这一个照面之间,时年实在很难看出他是一个瞎子。
这水上浮桥因为海上的风浪,就算是寻常人在上面走,都尚且需要留意脚下,这位眼盲的花家公子出去了一趟接人回来,却好像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麻烦的事情。
他话音温和从容,也让人不由地跟着他安静下来,“何况陆小凤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朱大老板,有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若没有花满楼好心去接苦瓜大师来,你的斋菜就要泡汤了。”陆小凤笑道。
“那可未必,这里还有苦瓜大师的师弟,”朱停指了指金九龄,“我这吃准了师弟在此,师兄要卖个面子,也照样能蹭上饭。”
时年又打量了一眼金九龄。
这怎么又是个少林门下……
才经历了无花和南宫灵的事情,她对少林在外行走的弟子无端的警戒,倒不至于到印象不佳的地步。
但如果这个人是上来就给人瞎出头的金九龄的话,可能还是先放去有待观望的行列里比较好。
她这打量只是余光的扫视,引不起别人的注意,但有一个人对她的打量却已经到了让她不得不在意的地步。
这最后一位进来的青年是何身份,其实并没有第二种可能。
她以宫九的身份跟吴明说的自己出手的理由,也正是此人。
陆小凤的朋友,万梅山庄的主人,西门吹雪!
但时年想不通自己是哪里引起了他的注意,居然让他在进屋之后的第一时间看向的不是自己的好友,而是她这个无关紧要的人。
“你不是个剑客。”西门吹雪突然用冷得出奇的声音开口道。
“确实不是。”时年回复得很坦然。
此时牛肉汤和木一半都不在场,知道宫九底细的不在,她到底是擅长什么本事还不是她说了算。
陆小凤有些莫明地在两个人之间视线逡巡了片刻,司空摘星更是不解,方才交手的时候,她明明用的就是无形之剑,但提到剑,在座的又大约并不会有人比西门吹雪更了解,显然他也看到了刚才的那一出交手。
“你用的是刀。”西门吹雪又笃定地开口。
“阁下有何指教?”
朱停又想把太师椅往后挪了,他觉得这一邪一冷的两人对视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像是下一刻就要打起来。
然而从西门吹雪的口中只冒出来了两个字,“不错。”
然后他便坐了下来。
“他什么意思?”朱停小声地问陆小凤。
“大概,刀就是刀,剑就是剑的意思。”陆小凤摸了摸下巴回答道。
他突然觉得这位宫九公子好像是一个砸进平静海面之中的巨石,也不知道会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