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也太冒险了。”楚留香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舅舅曾经说的是, 倘若有朝一日在江湖上见到他这个徒弟,记得别领着她往有江湖纷争的地方晃悠。
即便明知道以她的本事,掌控飞刀和丝线的力道不出错, 落崖而下并没有这个出事的可能, 楚留香在看到她紧追着那个黑衣人而去的时候, 也下意识地紧张了起来。
“这叫艺高人胆大。”时年挑了挑眉,嫁衣神功性烈如火,她上岸的时候还是湿透的可怜样子, 现在走出两步已经干了大半了,“再说了, 楚师兄你什么时候不冒险了, 大哥不说二哥,是这个道理不是?”
她琢磨着自己顶多就是在追人的时候用的法子稍微过激了一点,但比之直面雷损这种顶尖高手和偷袭十三凶徒的时候, 现在的这点冒险着实算不上什么。
“说得好像你对我干了什么了如指掌一样。”楚留香无奈又好笑地叹了口气,用手中的扇子敲了敲她的头。
“我是不太了解, 但总有人了解,胡铁花对你们六七年前干的好事就挺如数家珍的。”她懒得拿手里的假发,总觉得上面还有股奇怪的味道, 干脆丢给了楚留香, 借着洞庭湖水洗了洗手。
“花疯子?你见到他了?”
“何止是他,我连姬冰雁都见到了,说起来,他们为什么叫你老臭虫?”时年侧过头去看他。
拎着一坨水草一样的假发, 这蓝衣公子身上依然有种从容而洒脱的气度, 不过在听到旧日损友对他的称呼的时候, 他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两声, 干脆转移了话题,“你方才说你已经知道了此人的身份……”
“好吧,不提那个了,楚师兄是个聪明人,不如猜猜看?”时年指了指他手中的假发。
“此人没有头发,论理来说夜行之人有无头发并不大干系,毕竟有黑巾覆面,除非此人觉得自己是个光脑袋被人察觉,更容易察觉到他的身份。”楚留香冷静分析道。
“不错。”
“你方才以霸绝人间拍了他一掌,但他行动自如,跳崖落水之后还有余力从你手中脱逃,但观其年龄应当不算大,内功造诣未必就在你之上,说明此人心法分属禅宗,有循环生息自疗之效。”他继续说道。
“正是。”
“第三点你可难倒我了,你也知道我的鼻子不大灵便,近来鼻炎又犯了,恐怕是这头发上有什么你觉得熟悉的气味。
倘若非要说第四点的话,你的飞刀划破他后背露出伤口的时候,你的反应也不寻常,这应当也是你确认他身份的切入点。”楚留香用扇子指了指鼻尖,如若他现在还有空余的手的话,应当可以做一做他那个招牌动作。
他又抬了下另一只手上还在淌水的头发,“这玩意你想怎么处理?”
楚留香可没有偷别人头发的兴趣。
“用来做个实验。”时年露出个神秘的笑容。
楚留香眼见着她用岸边的藤蔓快速编制成了个球,将一张废弃的人/皮/面具贴在了一侧,从他那里要回了假发套了上去。湿漉漉的头发扭结成团又盖住了一部分面容,乍看之下活像是个人头。
仔细看更像……她这易容手段看起来越发高超了。
她又不知从哪里扯了块黑布出来,也搭在了上面,让楚留香疑心她的袖子里是不是什么都有。
“你这是?”
“一会儿留意着点南宫灵的反应。”时年说完又将这伪造好的头塞回给了应当给师妹好好当苦力的师兄。
“此事当真与他有关?”楚留香的神色里划过几分痛心,南宫灵自然是他的朋友,一个饭量相似酒量也相似的朋友,当然光是喝酒吃饭投契不能算是朋友——
任老帮主病了三年,所以楚留香也见过南宫灵代替老帮主出外执行帮务的情况,他诚然是个很有水平与原则的大好青年。
只不过白玉魔这件事情上,显然他是有些古怪的。
“我还没下定论呢,我只是说看看他的反应。倘若他真有什么问题,也瞒不过师兄你的眼睛才对。”
他们一人逃两人追去的快,回来的时候人群也还未散开。
看到回来的两人手里还提了个湿漉漉的“人头”,在场不知道谁先发出了一句欢呼,而后是又一次恢复了热闹的场面。
有时年提醒在前,他格外留意了南宫灵的反应。
看到楚留香手里的东西,他被惊得骤然往后退了一步,眼中的惊恸之色,楚留香自觉自己倘若不是个瞎子便应当不会视而不见。
不过有些奇怪的是,南宫灵打量了片刻他的表情后,又突然收敛起了那种活像是失去亲人的沉重情绪,笑着迎了上来。
这个反应也很耐人寻味。
楚留香若不够聪明,这些年来混迹江湖的冒险之举,总有要了命的地方,所以他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意识到——
南宫灵的反应是因为,不仅南宫灵认识这个东瀛忍者,他其实也应当也认识。
他现在这个平淡的反应不对。
想通了这一点,面对南宫灵迎面而来,他比划了个口型“帮你应付过去”后笑着开口道,“南宫兄不必多虑了,此人恐怕正是那支使白玉魔动手之人,我素来不杀人沾血你也是知道的,但师妹动了手我也只能代劳带过来了。君山大会之前见血不太吉利,奈何此人心存危害丐帮声名威望之心,恐怕还是早日伏诛得好。”
南宫灵拍了拍他的肩膀,接受到了楚留香传递过来的信号,“楚兄说的这是什么话,今日能还在下一个清白,已经是万幸之事了。”
白玉魔还想辩驳,可他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哑穴又被人给点上了。
动手的正是站在他边上的曲无容。
这个性格直来直往,却察言观色本事一流的姑娘,从楚留香开口的话里也听出了时年的态度。
现在不是揭穿南宫灵真面目的时候。
于是涨红了脸却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的白玉魔被移交给了当地官府。
他身上背负的人命官司足以让他论罪处斩,只不过大约还是要跟虎丘的官府衙门做一个交接。
事情得以解决,丐帮的君山大会又将会如期举行,这些围观的武林人士也逐渐散开了去。
直到此地只剩下了南宫灵和他带来的几位丐帮帮众,以及时年楚留香和站在一边的曲无容,南宫灵看着楚留香将这作假的人头放到了一边,这才忍不住问道,“楚兄,此事到底是何情况?”
“这东瀛武士戴着的居然是一顶假发,师妹眼疾手快直接给抓了下来,君山大会之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便做主以假乱真一番,以免丐帮生乱。”
楚留香摇头感慨道,“南宫兄,你这丐帮帮主接任得未免多灾多难了些。”
南宫灵笑道,“这不是有楚兄在吗?若非楚兄这神来之笔,恐怕丐帮应变不及的名头便要背上了。不说这些了,夜色已深,现在赶回丐帮总舵也耽误两位姑娘的休息,不如我等就先在客栈安顿一晚可好?”
“也好。”楚留香不动声色地朝着时年看了眼,看见她做了个轻叩房门的举动,此时已经转身上楼,便也跟着客栈老板先去了自己的房间。
时年刚回到房间不久,便听到自己的窗户被人轻叩了两下,紧跟着便是那一身蓝衫的公子翻了进来。
他指间的折扇打了个转,这登堂入室之举在他做来还有几分雅趣。
“我实在不愿意相信是他。”楚留香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楚师兄说的是南宫灵还是那个东瀛武士?”时年也跟着坐了下来。
“你啊你,这时候又何必打哑谜明知故问,南宫灵与那黑衣人认识板上钉钉,尚存疑虑的不过是黑衣人的身份,可惜你这一扯假发真是把人给连根扯出了。”他苦笑了两声。
好在他拿得起放得下,此时便只剩下了寻根究底的兴趣,“没有头发,禅宗内功,南宫灵认识,我也认识,还在君山地界,其实也就只有一个人而已——”
“妙僧无花。”时年帮他说出了这个已经在嘴边的名字。
“是他没错了,可南宫灵又为什么要招揽白玉魔,还让他对你动手,无花又为何要帮助南宫灵行灭口之举,又是从何处学来的东瀛武学?”
楚留香按了按额角,他原本以为自己为避开白衣神耳,免得多生事端,所以前来君山为朋友庆祝接任喜事,是个正确的选择,江上故人重逢饮酒作乐的喜悦也像是尚在昨日。
然而转头,一个他以为有任慈前辈遗风的朋友暗中勾结为非作歹之人,一个他以为光风霁月到不该生在俗世的朋友显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倘若今晚并非亲眼所见,他也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好在他是楚留香。
所以他还不至于被打击得怀疑自己交朋友的本事。
“其实江上便已有征兆了。”时年指尖轻叩桌子,“师兄你听我说的是因为多指头陀的事情迁怒于同是和尚的无花,其实不是,他或许同你解释是看错了我的船走在了前面还是后面,这才让你们先行了一步,其实也不是。”
“此事非要算起来,就有些长了,但师兄应当还记得我说过,在我出山之后我去了趟大漠,遇到了石观音,石观音的儿子领着三个石观音的徒弟一起走了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不过遇到石观音是真的,与我同住的那位姑娘,便是石观音的徒弟,而无花,正是石观音的儿子。”
曲无容就住在隔间,楚留香若想验证这个消息,大可以将她喊出来,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有些吃惊,以至于他也顾不上这一点。
时年是没有这个跟他撒谎的必要的。
她自称自己破八门一阵而出,楚留香便已知道,她此时已是夜帝一脉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且不论她手上产业到底身家几何,起码南宫灵与她绝没有可能有什么利益冲突,同理无花也与她没道理有什么深仇大恨。
只听时年又继续说道,“当时我为了保命,谎称自己是水母阴姬门下,师父模仿阴姬前辈创出的掌法正好可以糊弄过去,无花聪明反被聪明误,伤了自己来探听消息,这便是他后腰上的那一道伤口的由来。”
“可石观音的儿子又是如何拜到了天峰大师的门下?”楚留香依然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还有无花与南宫灵又是什么关系?”
时年摇了摇头,“这两点我也不知道。或许等到了丐帮总舵我们就有机会弄明白了。”
今日看起来是让无花跑了,白玉魔咬死是南宫灵邀请他来的,却与南宫灵的证词相矛盾,也揭不穿南宫灵的真面目,可无论是南宫灵还是无花都算是吃了个哑巴亏。
“我倒是很想知道,中了我这一掌的无花大师,明日要如何在你们面前装没事人。”
她有些恶趣味地笑了笑,“楚师兄可别小看我那一掌,他再怎么根基深厚足可化解,嫁衣神功的掌力若论坚韧难缠,当世恐怕堪列前三,除非此时有个功力远甚于我的人能将这股内力完全驱逐出去。”
但在这君山地界,纵然有这样的人在,也未必会是无花能选择求援的目标。
知道无花过得不太好,时年就能睡个好觉了。
因为晚上的一出闹剧,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快接近午膳的时间了,她慢条斯理地收拾好东西下楼,楚留香和南宫灵正在角落的茶桌攀谈,看他的言行举止,俨然一派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们在聊什么?”
算来这时隔两年的两次见面都在夜里,楚留香还是在此时才算是看清了他这位小师妹在白日时候的样子。
岳阳湖光山色清丽,却大约还是输她顾盼神飞之间的一抹灵韵,倘若再有两年彻底长开,还不知道会是何等样貌。
偏生她自己大约对美色的杀伤力没什么估量,耳濡目染效仿的尽是麻衣客的做派。
“我同南宫兄正在说东瀛武士来中土的,不知道人手遍布天下的丐帮那里有什么消息。”楚留香回答道。
南宫灵明显愣了愣,这才继续开口道,“不错,我与楚兄在说,东瀛忍者来到中土便格外醒目,大约十九年前有位伊贺派的忍者远渡重洋来到中原武林,最后定居于闽南,此后便少有听闻了,倘若真有会东瀛忍术之人,应当出自闽南武林。”
这话纯属扯淡。
但时年现在懒得揭穿他。
用过午膳之后,她便与楚留香一道抵达了丐帮总舵,不知道是否是因为白玉魔被她所擒获,那试图灭口的东瀛忍者又被她和楚留香击退,时年能明显感觉到丐帮对她的态度可以说是礼遇有加。
在南宫灵收到了什么消息匆匆离去后,她干脆也跟楚留香分开打探,在丐帮总舵内闲逛了起来。
天下第一大帮的名头诚然名不虚传,君山大会尚且还有几天功夫,这总舵之中能随意走动的,显然都不是什么寻常人物。
她行至竹林静谧处,忽然听闻两剑交锋之时发出的金戈之声,便也没觉得太奇怪。
只是出于好奇心,她又往那边走了两步,绕过竹篱便看见了那边交手的两人。
剑气纵横席卷着漫天的竹叶,而这两人克制的剑气切磋只在翠竹上留下了一道道剑痕,却没让任何一根竹子折断,剑道上的控制力可见一斑。
时年不认得这交手的二人,却认得在旁围观的两位——
华真真与高亚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