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山神蛛游丝要比她此前用的丝线更软更不易控制, 但它有个最明显的好处,它足够有韧性。
也就意味着她可以少分几分内劲损耗给丝线。
好在对她这种截胡打劫行为,上官悠云倒没表示反对, 甚至还在她从金风细雨楼离开前又提点了她几句。
时年原本就天赋悟性极佳,此时换了悬丝,这四把飞刀不见紊乱,只见流光着火。
倘若只应对这几把乱线飞刀, 以雷损的本事完全可以应付得来, 甚至他连如何给这个仗着六分半堂的背景为掩护击杀迷天七圣盟圣主、为金风细雨楼铺路的小鬼一个教训都已经想好了, 但他的背后是红袖刀。
苏梦枕的红袖刀。
雷损见过苏梦枕几次,奈何距离他学成出山至今也不过半年多,更有大半时间里他收到的消息都是他病重复发, 以至于雷损一度怀疑他能不能活到自己养女长大的一天。
他也见过红袖神尼唐见青用的红袖刀法, 算起来他们也算是一辈人。
而这确实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病气缠身的青年使出红袖刀法来,在此时让人几乎忘记了他在幼年中的一掌带来的后遗症,更忘记了他其实也只是个未满双十的年轻人。
短刀在薄暮的余晖中, 透明的刀锋几乎被淬上了一层橙红色, 而刀身绯红色的脊梁愈发艳红如血, 刀光轻盈而潋滟, 但转眼间已经近在咫尺。
前有飞刀后有短刀,雷损简直要被这两个搅混水的家伙,居然在此时还表现出的配合默契给气笑了。
偏偏这两个人真表现出了让他必须全力应付的状态。
雷损受制, 于是雷震雷此时也动了。
他的目标不是雷损,而是雷恨。
那把才被他刺入雷损身体中过的长刀, 裹挟着凛冽的剑气, 在空中猛地凌空掼过, 雷恨只听到一声破空而来的呼啸风声却没反应过来, 身前已经探出了刀尖。
正在他这愣神的瞬间,雷媚手中的寒雪小剑回身刺出,用那把看起来纤细脆弱的剑刃雕出了一朵凝血之花。
雷恨身亡!
弃刀的雷震雷当之无愧的枭雄本色,他丝毫没担心自己的掷刀会落空,下一刻便以掌代刀,将雷动天阻拦在了援手/雷损的路上。
对这位也算是跟他从昔日的霹雳堂走到今日的老将,雷震雷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甚至这种心情复杂还要在对雷损夺权之上。
雷损有野心,自己又在继承总堂主的人选中更加中意雷阵雨,他心气不平选择谋逆再正常不过,但雷动天站在雷损的这一边也就意味着对这位六分半堂的中流砥柱而言,雷损的理念更让他看好。
所以他也不需要问雷动天为什么要反叛了,因为这不会是他想听到,又是他一定会听到的答案。
背叛者死!
这便是雷震雷顶着内伤下与雷动天动手时展露出的气势。
雷媚很清楚这不是她能搅和进去的战斗。
掌刃为剑的雷震雷和又一次祭出五雷天心掌的雷动天之间的对峙,她非但帮不上忙,反而有可能成为父亲的拖油瓶,于是她选择在一边站着,看向了雷损那边以一对二的交战场面。
一片是青翠的刀光,一片是艳红的刀光。
明明一个是飞刀一个是短刀,但因为二者的身法都轻而灵巧,有种进退之间宛若一体之感。
甚至雷媚有种错觉,当蛛丝所牵的飞刀落回到时年手中的时候,她以飞刀施展出短刀技法是有点像红袖刀法的,但因为她的内功极阳极烈,只用了红袖刀法中的控刀技巧,却没有刀法本身的诡谲凄艳。
但这已经足够了。
苏梦枕能得传红袖刀本身已有青出于蓝的境界,这是个不能用年龄来限制其成就的天才。
而时年更是个半年间嫁衣神功重修,已将内劲几乎恢复到废功之前的鬼才。
朱藻尚且觉得她天资纵横,更何况在这样一个她时不时便能遇到比她强的武者的地方,她眼睛所见便是她学来化为己用的东西。
雷损越打越心惊。
红袖刀给他带来的威胁远比飞刀要大得多,染血的薄刀更比此前还透着一股诡艳之气,刀光翻转乱红翻飞,这份美丽之下潜藏的杀招步步连缀,在衣袖残影之中悄无声息地锁住了他的去路。
而他刚一将注意力多分了些给那红袖刀,飞刀缭乱中脱手,青衣少女已然仗着自己不是家传就是师门绝学的绝顶轻功揉身而上,双掌翩然,却是惊涛炽焰之态。
是中掌还是中刀,两边都不好应对。
但时年虽与苏梦枕是头一次并肩作战,只靠着短暂的眼神交流,却并不是各打各自的,他们压根不打算给雷损选择的机会。
掌风先至,是以雷损的指决不得不先起应招。
论及内功造诣时年绝非雷损的对手。
可嫁衣神功的真气是往复轮回生生不息,本就是禅宗心法中最顶尖的一门,她这一掌更是有备而来,以至于她虽然内府震荡,却还是接下来了这一指。
也正在此时,苏梦枕的红袖刀从雷损的右边肩头扎入,顺势而下,在他的后背开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
这一刀太深了,他的方位也选得格外的巧妙。
雷损的左手有残缺,其实本能地会对左边更加保护一些,而这分毫的差别,对苏梦枕这种刀法高手而言,已经是要命的弱点。
他腰腹被雷震雷的长刀剑气打出的贯穿伤尚且在隐隐作痛,时年从背后拍中的那一掌霸绝人间夹带的绵长气劲还在经脉里游走,此时苏梦枕以红袖刀落下的这一刀更是雪上加霜。
这仓促之间雷损无法判断出他背部与手臂的经络有没有被这一刀所切断,他只是本能地又一次抬手迎击时年再度翻掌而出的一招。
可在指尖缠绕这个他做了无数次的动作中他陡然意识到——
他慢了。
他选择自断手指的时候,都没有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慢了,在被两个小辈,都没被他放到争斗的舞台上的两个小辈的再度联手下,他却意识到了。
而慢也就意味着死亡。
暮色已转为了逐渐升腾起来的夜色。
夜色中的红袖刀不是水红色,更好像没有了昔日在唐见青手中时候的天籁空响,只有与苏梦枕本人一样的铮铮风骨,绝杀之意分明。
而那个年岁尚小的姑娘,在与苏梦枕合力而击的时候,哪里还有什么愣头青的样子,全然是个狡猾的小狐狸。
现在这趁着对手迟滞,打出要命的一掌,甚至指尖细丝还在将飞刀掠回为求万无一失的样子,更是放在哪家势力里都能称为栋梁之材的强干。
输倒也输得不冤,但是不甘心!
雷损立足于六分半堂这么多年,除了上一次对战诸葛神侯的时候,还没有如此接近死亡边界!
但时年的掌力命中的并不是他,而是一只手。
五指如铁,握紧了她的手指。
这是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可他确实出现了,他的头颅依然因为颈骨的重创而低垂着,以至于当他突然横插在时年和雷损之间的时候,甚至让人疑心他有没有看清场中的局势。
但他来得很及时,这道原本应该拍在雷损身上的霸绝人间掌法被他的大弃子擒拿手所牵制,锁魂绝脉一出,原本应当烈焰滔天的漫天掌影都被收束在了这一擒之中。
即便他也取代了雷损身中四刀,白衣上已沁出了鲜血。
而他在此时抬了眼。
时年见过手刀,却从未见过以眼睛调动全身真气的眼刀。
那双看起来泛着微蓝,明利凝定的眼睛汹涌的不再是镇定而柔和的眼波,而是斩钉截铁的杀气,汇聚成了一片片锋刀袭来,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她几乎来不及有反应的时间。
但她突然感觉腰身被人一拦。
在这骤然的移位中,苏梦枕原本对着雷损身后再落的一刀,刀光随同着他的脚步急转,正好挡住了狄飞惊的出招。
时年想都不想,反手甩出了自己袖间最后的两把飞刀。
谁都没想到她在被苏梦枕拦腰救下的时候,居然还在寻找出手的契机。
有狄飞惊挡在前面,雷损其实也本能地松了口气。
于是那两把飞刀来的格外猝不及防,一刀扎在了被红袖刀法牵制的狄飞惊的胸膛,一刀扎进了雷损的眼睛。
第一刀要不了狄飞惊的命,第二刀却足够让雷损变成个独眼龙。
这低首而来的青年来的快去的也快,在时年飞刀命中的瞬间,他不再恋战带着雷损便退。
时年原本还想再追,却被苏梦枕拦了下来。
在雷损和狄飞惊的方向突然落下了蒙蒙细雨,这黄昏里突来的细雨不像是正常的细密雨丝,而是有一缕凝结不动的雾气。
“别追了,是烟雨蒙蒙。”
他有些尴尬地把手从她腰上收回来,掩唇轻咳。
“六分半堂里雷阵雨和蜀中唐门的联系深一些,但雷损也不可能全无联系,狄飞惊来此不会是自己一个人来,带上了唐门的人打掩护是他这种做事周全的人会做出来的事情。”
“何况他们就算遁走也讨不了好。”
有六分半堂的人在此,苏梦枕也不能说的太直白。
确实是讨不了好。
雷震雷活着,雷损纵然前两日说服了各位堂主,现在却还是名不正言不顺,绝不可能再回京城,他没有了那个立足的理由。
而他背后中刀,若无名医所救,密宗快慢九字诀法也大打折扣,更不用说他还瞎了一只眼睛。
若要卷土重来,没个七八年的功夫便不用考虑了。
甚至此前他得罪过的人,趁着他此刻的惨淡,大有可能落井下石。
而狄飞惊——
“狄飞惊那是什么功法?”
“这我倒说不上来。”苏梦枕摇了摇头,“他的颈骨残废本应该让他真气在吐纳中循环不畅,终身难有大进境,可他不仅会武还功力不低,只有可能断颈是他功法的副作用之一,之后我会让杨总管多加留意的。你给他的那几刀带着你那奇怪的内劲,他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所以总的来看,虽然狄飞惊这突如其来的一抓让将雷损击杀当场的计划落了空,金风细雨楼也算稳赚不赔。
而正在此时,时年突然听到雷媚高喝了一声,“父亲接剑!”
这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
她转头往雷震雷和雷动天的位置看去。
雷震雷其实并不需要剑。
他能长年稳坐总堂主的位置名副其实。
雷动天的五雷天心掌的威力犹在金风细雨楼五大神煞之上,就算是此时的苏梦枕也不敢说自己就有必胜他的把握,可他杀人后状态愈佳,对上受伤的雷震雷,还是被打入了下风。
雷媚的那声接剑,雷震雷权当没听见,雷动天却突然在连招中出现了——
片刻的紊乱。
好计策啊……
在场雷损一方死去的雷娇和雷恨,其实都死在雷媚的补刀之下,雷动天与雷震雷打的越久对雷震雷的身体造成的不可逆伤害也就越多,于是她干脆来了一出推波助澜。
时年觉得自己应当没有看错,在雷媚那张娇俏动人,艳媚内蕴的脸上,已经有了几分沉稳肃杀的气场。
但与其说她是个剑客,总觉得她好像更适合当个刺客。
一个刺客作风的未来六分半堂继承人,倒也有点意思。
到底是父女连心,雷震雷并没有浪费雷媚制造的这个机会,那一道煌煌剑气,在他掌下升腾,势不可挡地砍落,雷动天早已经气虚力竭,更是有那足以致命的分神。
剑气吞煞,只在雷动天脖颈上留下了一线红痕。
下一刻,这个身形矫健的壮汉的身体倒了下去,在官道上溅起了些许尘土。
雷动天身殒!
雷恨、雷娇和雷动天,连带着雷震雷赶回京城的路上带回的部下,这些人的尸体就这么躺在路上,就算雷总堂主侥幸在这场刺杀中活了下来,环顾四周,也难免感到一阵悲凉。
可看到雷媚,他又觉得有了几分希望。
恐怕要是年轻人的时代了。
“让两位见笑了。”他对着时年和苏梦枕拱了拱手,到底还是没撑住身上的伤势,又旋即捂住了胸口,“谢倒也不必说了,金风细雨楼的代楼主敢出现在此地,京城里的天已经变得差不多了?”
“不敢,暂行接管而已。”
这话说的可一点儿也不客气,但还真是苏梦枕的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