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支箭她见过!
在上京城来, 路经楚河镇的时候,射向元十三限的正是这样的一只箭。
这是惊怖大将军手底下“鸟弓兔狗”四将之中的“弓”!
时年委实想不通,这几个被凌落石培养了十余年的走狗, 怎么在这半年内相继死了两个之后,还有此等闲情逸致跑来折腾。只能说,凌落石的脑回路果然不是常人能想象的——
这话不是个褒义。
她将身子一侧,那支长箭从她的面前掠过, 她一把握住了这疾飞的箭矢, 掌心裹挟的内劲将这支箭强势地拦截了下来, 指尖翻转便将它掷了出去。
却不是朝着箭矢射出的方向。
对以飞刀为武器的时年而言,要判断这样一支箭的来处再容易不过,这位号称“射日大王”的家伙确实用了点射箭的小技巧, 但箭与飞刀是有些相似的。
狄飞惊看她含着股引而不发的怒气, 虽不知道到底是哪里惹着了她。
但看她这一手娴熟的接箭发作的技法和将对方锁定为猎物的气势,估摸着对方确实不是她的对手,便也没阻止她在飞箭不输于来时的速度射回去的同时, 她人也踩着栏杆翻出, 如一支苍青色的箭矢流光一现。
箭与人几乎同时抵达了那扇虚掩着的窗户。
雷大弓实在没想到这跟在狄飞惊身边的少女, 同时也稳坐近来迷天七圣盟黑名单前三位的家伙, 居然如此快地也不管他这边是不是有埋伏,径直袭了过来。
小小年纪就这般托大!
他最擅长的是弓,但弓在他手里既是件远程的武器, 又是个近战的利刃,否则他也没这个胆子位列“鸟弓兔狗”之一, 更不用说是敢追随凌大将军为非作歹——要知道这般行事得罪的人可不少。
但他拨动弓弦的速度快, 时年出刀的速度更快。
今日夜市早闭, 月光又不盛, 雷大弓所在的房间为了不暴露行踪,并没有点灯烛。
可他的眼前突然闪过了一道火光。
这破窗而入的青衣少女出刀而来,分明是翠绿色的一道,却又含着一缕流火,他尚未看清便被迫错身避开这刀锋。
好在手里的长弓在他这个有些狼狈的翻身中似乎全然不是个累赘,他人还没落稳,箭已经猝然离弦。
但此等狭小的地方,上次邓苍生这种近战好手都奈何不了她,更何况是雷大弓这种远程狙杀多了,格斗功夫废了大半的——
只有单薄月光映照的室内,她的对手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到底看到的是掠过的人还是仅仅是一个影子在动。
可他发现他的弓弦突然裂开了,那一道从火光中绽放的璨然刀光,在那支箭射空了的同时已经近在咫尺。
他本能地将头一偏,这刀光划过了他的侧脸,带起一股子火辣辣的疼痛。
要命的却不是刀光,而是紧随而来的一抹掌风。
咫尺方寸爆发出的一掌,潜藏在刀光之后尚未给他留有第二次躲闪的机会,他几乎只来得及看到一只游鱼一般灵活的手掌,蛮横地拍在了他的胸口。
在这寂静一片的环境里,筋骨断折的声音显得尤其明显而刺耳。
他感觉自己的心口像是被打进来了一团火,这团刚烈汹涌之极的劲气在胸膛里四处翻搅袭击。
恐怕他曾经见过被大将军下令活生生烧死的人也便是这种痛楚。
这股真气在拍中的顷刻间便已经四处为祸,搅碎了血肉,以至于她分明还又甩出了第二把飞刀,却让他在急剧的痛苦中,只感觉到一阵冷风从破败的血肉中穿过。
【我怎么感觉你变得更强了?】
镜子自觉虽然自己不是个人,当然也没法练武,可他的眼力还是摆在这里的。
“不,只是因为迁怒而已。”
惊怖大将军手底下的“鸟弓兔狗”四将是什么好人吗?显然不是。
比起雷损这几个人被凌落石指使做出来的恶事有多无减。
雷损还是个江湖人,“惊怖大将军”这个封号至今已有将近二十六年。
这背后的罪状和盘根错结的势力,她光是在白楼里看到的资料中记载的,都已经是让人觉得后背发凉,更不用说是那些藏在背后罄竹难书的。
现在还不到跟雷损动手的时候,不能操之过急,但“弓”送上门来,她却有足够的动手理由和底气。
胸口中掌的雷大弓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这一掌来得如此之快,又如此之烈,穿心而过的飞刀又杜绝了他最后的一点机会。
随着这具尸体倒下去,时年落定在地,嘀咕了句“便宜他了。”
小天星掌和霸绝人间的中和,让这一掌造成的伤口有种摧枯拉朽之态,但在纠缠着内劲的飞刀作用下,原本可能被发觉和赵画四伤口相似的地方都被破坏了个干干净净。
她虽是含怒而来,却依然足够冷静。
然而她话音尚未落下,已有另一道寒光骤然袭来。
这本该是一道无声息的刀光。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在刀光为她所察觉之前,发动攻势的人先在室内发出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响动。
于是她下意识地凌空一翻,飞刀悬索牵着她又往后急退了一段,这才让这凶悍的刀芒斩断的只是室内的桌子,而不是她本身。
这刀好快也好凶!
这是凌惊怖手底下那个用着看起来无鞘又普通的刀,实则刀法顶尖绝非凡品的萧剑僧!
夜色浮动的环境并不影响他出刀的锋锐,在刀身上的血气让人足以清楚地感知到,此人的刀法恐怕是杀人的招式。
作为还击,破碎的木桌遮掩下,时年拍出了一掌。
这一掌若说力道与威势,丝毫也不逊色于方才她对雷大弓的杀招,而先前是以飞刀之锐,让人仓促间来不及防备她那出掌,这一次却是在掌风猎猎之后,数道飞刀直指对方而去。
而这刀客不退反攻。
时年突然想到了苏梦枕说的对方这刀法很像是以杀制杀,以攻代守的无鞘刀法。
因为刀不回鞘便只有进攻!
抬起的刀身招架开了掌风,几出残影的刀光敲开了飞刀的轨迹,而后毫无停滞地朝着时年继续落下。
但也几乎在同时,这个分明稳占上风的年轻人说了一个字,“走。”
什么?
还不等时年发问,刀已经到了面前,她人如飞雀轻烟,仗着身法奇绝避开了这一刀。
这个距离下她也听到了对方重复了一句,“我说,走!”
这要还看不懂对方是在放水,那她也就太过迟钝了。
这么看起来苏梦枕的猜测恐怕并没有错。
雷大弓死在她掌下,对方却有意放她一马,摆明了不是因为同僚之间的竞争关系,而是因为这人也是个卧底。
比起她这个卧底在六分半堂的,这位敢往凌惊怖手底下卧底的可要胆子大多了。
她思考着这些的时候,却也没忘记从之前击破的窗翻出去。
即便那刀客并没有追上来,而是转头去捞雷大弓的尸体,但为求逼真,她还是以全力施展轻功的速度掠回了三合楼上,为的便是让这一出看起来像是因为确实不好追赶。
然而她刚一在三合楼上立足,便看见狄飞惊的脚下已经躺着两句尸体。
真有效率……
他的脸色依然是不变的从容,甚至此时正有六分半堂的人从楼下上来,在他面前放了一盆清水,供他风轻云淡地洗了洗手。
“这两个人是?”时年往地上的两具尸体上看了眼,这两人几乎都没有别的外伤,唯独喉骨是被捏碎的状态,这一瞥间她能确定的也仅此而已。
“三间虎傅从和影子将军沙岗。”狄飞惊用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他依然垂着头,给人的第一印象还是令人惋惜,但显然他是个足够危险的人。“也是凌落石的人。”
“你就这么暴露自己会武功真的没问题吗?”时年问了句。
“会知道此事的,倘若不是自己人,那便已经死了。”狄飞惊语气和缓却足够有底气。
时年这个不是“自己人”的也只能权当没听到他的这个解释。
她从窗口望出去,正看见那黑衣刀客扛着雷大弓的尸体一跃而去,显然是没这个多余的心思来管这边两位的战况,起码不是孤身一人回去的便也有个交代了。
这卧底当的还挺称职。
一想到“鸟弓兔狗”中只剩下了一个“鸟”,又有两位有名有号的折在了狄飞惊的手上,萧剑僧纵然没能阻止同伴的送命是有过错,但凌落石还是得倚靠对方的本事来办事,这么一想还有几分滑稽。
可惜她没这个本事把雷损给清成个光杆司令,只能……只能剑走偏锋一点让雷损觉得她是个鬼才。
而狄飞惊或许便是雷损的将才。
她不确定雷损此时面对着六分半堂内部各位堂主的质疑,是如何应对的,尤其要解释清楚为何今日雷阵雨和关七的约战地点会发生爆炸,和关昭弟重回迷天七圣盟接管乱局这两件事。
但狄飞惊选择三合楼作为居中指挥的节点无疑是个最正确的选择,也给雷损成功缓解了第二件事制造的危机。
他将自己树成了一个靶子,尽管当先来的是凌落石的人,可后续赶来的迷天七圣盟的人甚至没有抵达他面前的机会。
时年也不过出了两刀而已,在后续的乱战中她顺手逮着迷天盟里那个原本想立功上位,和自家兄弟并列的张铁树揍了一顿。
这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打起来毫无心理负担,倘若不是他拎了个一起来的年轻人充当挡箭牌,时年的刀命中的就应该是他的心脏才对。
而不断送到三合楼又送出的战报,逐渐占据上风、将迷天七圣盟的反扑阻挡在战线之外的征兆,在天将明的时候已经相当明显了。
时年并不意外这个结果。
关昭弟临乱受命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难得了。
现在要看的还是被削弱了威力的炸药炸伤的关七,有没有可能在关昭弟的协助下,与成功拿下六分半堂内话语权的雷损再行对峙。
能确认雷损成功糊弄过去了,自然是因为时年刚跟狄飞惊回到六分半堂,便看见雷媚一脸不快地冲了出来,抢过了门口的马,翻身跃了上去。
她扯过鞭子,指着在后面走出来,面上一派沉稳的雷损喝道,“你好得很,我错就错在不该听信你的鬼话,我要让父亲回来好好教训你。”
“老狐狸!”
这句老狐狸当真是骂的没错。
雷媚又怒视了一番这回来的两人,狄飞惊衣着齐整依然好看得像是个未曾出门的文弱书生,可时年的身上却有着不少飞溅的血痕。
她原本想连着这两个一起骂,又想想这两人到底是为了阻截迷天七圣盟的攻势忙活了一晚上,将险些脱口而出的话收了回来。
“等父亲回来了再说!”她一挥鞭,驱策着马往城门方向跑。
雷损对雷媚这种找靠山来评理的行为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并没有错过雷媚在提到“父亲”两个字的时候,时年脸上掠过的厌憎,这对他来说相当提神。
他不动声色地摩挲着袖笼之下那只残缺左手上的机关木指,像是个再和蔼不过的人,“先回去休息吧,都辛苦了,等各堂听凭调配之后,我们的反击也就该正式来了。”
时年却没休息。
她一回到房间便撑住了房门后,从密道去了金风细雨楼。
一则是为了狄飞惊所说的苏遮幕病重的情况。
她虽然见这位真正意义上的金风细雨楼楼主的次数不多,但他确实是个宽仁而有领袖魅力的长辈,怎么也该去探望探望。
二则,雷媚出城将雷震雷召回京城,恐怕正是雷损发动最后的反叛之举的导火索,她必须和苏梦枕商讨出一个应对的策略。
事实上这一晚六分半堂和迷天七圣盟的人没一个能安睡,苏梦枕也难有入眠的可能。
他从玉峰塔上看向京城里一片黑沉的夜幕里时而亮起的火光,思考的是——
金风细雨楼即将正式登台与那两方同台竞技,而不只是京城里一个落脚点有些意思、规模尚可的帮会而已。
他强忍着胸口的不适,扪心自问自己是否已经做好了准备,且决不能犯那两方首领摆在面前的过错。
但当朝阳升起的时候,他已经没有疑虑了,那张脸上也多了几分沉疴之上的英风锐气。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听到室内的床板传来了几声轻轻扣动的声音。
是了,他还比那两位多一个不走寻常路的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