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腰的轻功绝佳, 否则她也没这个本事转头就跑。
当然她也是因为有底气在,身为此时能算是坐镇半边京城的帮派——迷天七圣盟的二圣主,以朱月明这种官场上油滑行事的人来说, 绝不会因为狗道人的死把她也拖下水。
朱月明的名字听起来倒是挺光风霁月的, 可光看他出场时候的这一番两边都不得罪的做派, 就知道他能在刑部这种得罪人的地方还一路直升是为什么了。
京城里局势已经够混乱了。
只有元十三限和凌落石之间的事情,还可以打成是蔡京同党之间的一点无伤大雅的内斗, 可若是把迷天七圣盟也牵扯在内,那就麻烦得多。
他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举动。
不过朱小腰没想到的是,刑部总捕头都放过计较她也在此地的情况了,元十三限的弟子却追了出来。
她自然听过六合青龙的名号。
元十三限将自身的绝技各授一门给这六个徒弟,是以这六人以绝技和入门序号为名,这才有了鲁书一、燕诗二、顾铁三、赵画四、叶棋五、齐文六的名字。
现在追在她后面的正是排行老四的那个。
方才在客栈之中他们已经交过手了,比起他的丹青腿绝技, 他的轻功显然更配得上“踏雪无痕”这四个字来。
她已经能感觉到身后袭来的劲风。
不是腿风, 面带一张古怪面具的赵画四来得更快的是他的笔。
泼墨如血!
是画招也是杀招!
朱小腰懒得再跟对方比脚程,目前看起来还是对方稍胜一筹,她在乍看依然往前的动作里,纤细的腰身已经倏然拧回,阴柔至极却韧性十足的掌风,在斜风细雨之中, 诡异地没带起一点雨珠的飞溅,掌劲却已经直指赵画四的面门而来。
“丹青笔染血,画如何登得上大雅之堂。”朱小腰笑声里还带着三分散漫,“阁下来京相助蔡京, 此等只要富贵不要脸皮的行径, 又如何画得出光明澹远之境地来。”
“无怪要带着这可笑的面具!”
赵画四面具之下牙关紧咬, 但他手中的画笔却在空中龙蛇疾走,信手逸飞,招架住了朱小腰的阴柔绵掌。
那只是隔空打来的第一招而已,她灵动飘忽的手指已经近在咫尺。
她依然穿着在客栈中伪装的那身衣服,也依然带着那张易容假面,正如时年可以在穿堂风吹动她衣衫的时候判断出这是个美人,直面朱小腰指尖威慑的赵画四,也必须承认,面前这女子无论是身姿还是风姿都极美。
她动起来的时候不是武而是舞,风雨之中她的足尖轻点便是云上凌波的旋舞,但赵画四可不敢对她掉以轻心。
她仪态是舞,核心却是刺客之道。
手指、指尖、指甲,全都是一把把尖刀,随时都可能冲着眼睛、冲着咽喉而来。
于是他也开始还击了。
赵画四最得意的是自己的画,所以他的笔是用来拆招的不是用来杀人的,蘸血为墨却不用来当割断别人喉咙的利器,他真正的武器还是自己的一双腿。
他的腿脚一出,便发出了利刃破空之声,腿影如山卷天铺地而来。
但在这利器与对面的十指纤纤交锋之前,赵画四的耳朵忽然听到了另外的一种声音——那是雨没有落在地上,而是落在了什么东西上面才发出的声音。
若不是朱小腰出了客栈就往镇外跑,将城镇的声音都甩在身后,这个声音绝不至于让他辨认出来。
由远及近的雨落声变化,让经历过生死危境的赵画四本能地就觉得危险。
可为什么没有人靠近时候发出的声音!
空中的衣衫响动也好,脚尖踩过此时他们所在的镇子郊外的林木发出的声音也好,呼吸声也好,总该是有些声音的。
他的轻功,比之朱小腰还要强上一筹,正因为他练的是腿上的基本功,日积月累下来的本事,他的内功,虽然远不能跟他师父这种水平的相比,能被元十三限看中,还选入六合青龙大阵的行列中,也足够傲视一众江湖中人。
这两相结合,能让他感觉到这样无声息接近的人绝不多,起码——
起码不应该在此时出现在他的背后!
朱小腰却比他看的清楚得多。
踏着春雨清风而来的青衣书生,在这凌空闲步中有种云鹤翔鹭,流风回雪的姿态,这人还颇有闲情逸致地冲着她笑了笑,眼神里绝无恶意。
“他”的目标是赵画四!
这明明是个近乎于偷袭的行动,但“他”步履从容,流转自若,又看不出丝毫不讲武德的意思。
偷袭蔡京党羽能叫偷袭吗?那顶多就是速战速决。
朱小腰心思百转,果断做出了决定——来人她并不认识又如何,联手!
赵画四却没她那么舒坦。
先回身接下背后来袭的那个让他此时甚至后背汗毛都要紧张到竖起来的家伙,还是先应付落花舞影朱小腰的招式,是他此时必须面对的问题。
未知的永远比已知的要可怕。
于是他手中笔锋一转,气劲甩出的铁画银钩锋芒毕露,挡的是朱小腰的广袖纤手,而他自己却是双腿反蹬,直迎上这背后的敌人。
丹青腿这门武功名字写意,却锐利如锋刀,看似简单的横踢中俨然是惊涛裂岸的气势,在雨幕之中发出惊人的呼啸之声。
可追上来的翩然身影,以掌为刃,却比他还要强势。
时年清楚的很,自己是上来搅浑水的,不是来直接把底牌都暴露出来的,因此她不能用飞刀,起码在不对目击者都灭口的情况下,在到金风细雨楼报道之前,她都不能用飞刀。
故而此时她掌风随着内力增长后越发诡谲的身法而至——
霸绝人间!
有远甚彼时对抗石观音的内功底子支撑,霸绝人间掌法的威力自然也是远甚从前。
赵画四从没见过这样可怕得让他觉得自己要被烧起来的掌风。
他曾经听师父说起来过,当今的惊怖大将军练的是屏风四扇门的内功,当开到第三扇的时候,掌出火至并不是什么难事。
黑面蔡家小辈里也有个奇葩,也不知道是因为他们蔡家总是跟火打交道,还是受了那些玩杂耍的影响,将火融入了自己的招式之中,甚至干脆自称叫什么“火孩儿”。
可耳朵听到的是虚的,眼睛看到的“火”才是真的。
明明此时漫天细雨泼洒下来,又明明这人身如飞鹤,身姿轻盈得比之朱小腰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双掌摧城间却宛若神火天降。
在交锋的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的腿上着了火,但又好像是更剧烈撕心的疼痛直穿骨头。
这一掌原本就比他这扫出的腿来的有备而来,现在更是势不可挡。
他还是小瞧了来人!
而他同时小瞧的还有朱小腰。
他的泼墨画笔确实拦住了对方绵长的掌力,可朱小腰是个全身上下都仿佛在起舞的刺客,在他回身去应付时年这瞬息之间的疏忽里,她像是这绵绵春雨之中的一滴水、一缕风——
还是有毒的一滴水、吞刀的一缕风。
纵然她手上的出招被阻拦,不影响她此时靠着让人难以想象的柔韧度将一腿舞动旋转着踢出。
这足尖从鞋底骤然伸出了一把短匕,直入赵画四的背心。
也几乎在同时,他以为时年乔装的青衣书生是个走刚猛路子的,她却骤然以一只手拍出了叠浪层层的绵柔掌力,困锁住了他被霸绝人间打伤的腿。
而这个偷袭也偷袭得光明磊落的家伙的另一只手,在他背心中了朱小腰一刀,全身无法克制出现的一瞬间僵直之中,正卡着这一刻,将手心里从袖笼中摸出来的佛珠,以让人完全来不及躲避的距离和速度,穿进了他的咽喉。
好一颗佛珠!
也好生默契!
可惜他来不及发出这句感慨,更来不及找出这青衣书生的身份了。
方才的混战之中,叶棋五的棋子是如何夺走狗道人的性命的,现在这颗流光一现的佛珠便是如何夺走他的性命的。
只是佛珠到底是要比棋子更大一些,于是正正卡在喉骨之中并未穿透。
但他还来不及靠着这最后一点喘息机会做出什么反抗,这抛掷暗器手法娴熟得让人觉得掌法不过是个幌子的书生,掌心烈火蓄势又拍在了他的面上。
他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只听到一声面具碎裂连带着头骨碎裂的声音,而后就是无边的黑暗。
赵画四的尸体仰面朝上倒在了地上。
面具裂成两半脱落,他的脸也就自然而然地暴露在了雨幕中。
朱小腰随意地瞥了眼,险些被吓了一跳,“这人的脸……”
好恶心……
时年也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脸是这个鬼样子的。
他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来就是这样畸形的,但他偏生还要让这张脸更怪一点。
这个以画见长的家伙,将自己的胡子画成了眉毛,嘴巴画成了眼睛,鼻子画成了嘴,眼睛画成了耳朵,眉毛又画成了胡子,至于耳朵,耳朵也画成了个鼻子不像鼻子的东西,看起来是个倒置过来,却还要更加离谱得多的脸。
【要我说他干脆面具也别带了,他顶着这张脸就够让自己的对手做噩梦了。】
“不,我不会做噩梦的。”时年一边在心里回复镜子,一边蹲下/身来,按着赵画四的手指,蘸着他流出来的血,在地上写了“一命抵一命”五个字。
摆明了就是想说,杀了六合青龙其一的事情是惊怖大将军府为了给狗道人报仇干的。
这手段看着有那么点低级。
但时年一路行来所听闻的凌惊怖干的好事,似乎还真就有那么低级,无论是为祸一方,还是清理政敌,又或者是防止自己的手下把自己给反了,于是先一步把手下解决了,听上去都不像是一个想要久居高位的人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简直像是个穷途末路的匪寇。
这样的人就该交给恶狗来收拾。
她从客栈行动的时候就跟镜子说,她要再搅浑一滩水,现在已经成功做到了,反正元十三限回京是蔡京的手笔,不妨让他们狗咬狗去。
“好算计。”朱小腰看着她的举动心中想着,她很清楚这个栽赃嫁祸的意思,这是要把她,把迷天七圣盟从这件事里面摘出去。
击毙赵画四的一掌和打出那枚佛珠的手法,都与迷天七圣盟中任何一个已知的高手不相符,就算“鸟弓兔狗”中还活着的三个都因为刑部总捕的出现,现在还在元十三限的眼皮子底下,但惊怖大将军府要杀人,又何止那三个人可用。
时年用霸绝人间的掌法,只是为了避免飞刀出卖自己的更多信息,却不知道朱小腰此时想的是——
这人的掌力看起来与凌惊怖的有些相似,就栽赃这门学问来说可以说是道行不浅。
她不自觉地又高看了时年一眼。
“你为什么要帮我?”朱小腰看起来站姿慵懒,但时年写完了那五个字直起身来,恰好与她对视,自然看得出,她其实是个随时可以腰肢发力,暴起伤人的状态。
这不是个简单的姑娘。
“你擅自行动让梦幻天罗很不满意。”时年从容地回答道。
从青衣书生的嘴里听到梦幻天罗四个字,朱小腰愣了一愣。
有在石观音面前搬出水母阴姬的经验在,时年睁着眼睛说瞎话,随口搬个靠山就开始唬人的功夫越发见涨。
朱小腰从小看到的是人间冷暖,也养出了察言观色的本事,居然也没看出时年说的是个假话。
时年压了压嘴角的弧度,努力让这出戏演得更加逼真一些。
织女前辈都能跟她说起朱小腰,自然也不会忘记如今的京城里江湖势力中,大约可以算是最有地位的两个女人。
一个是六分半堂总堂主雷震雷的掌上明珠,雷媚,另一个便是迷天七圣盟的七圣主关木旦的妹妹关昭弟,也就是时年口中的梦幻天罗。
因为和雷损之间的关系,关昭弟甚少插手六分半堂和迷天七圣盟近来的纷争,但她骤然提起这个名字,对朱小腰来说,却是个完全能说得通的理由。
总还是要向着点兄长的。
时年没管对方脑子里到底自行脑补了什么东西,继续说道,“元十三限不是这么好试探的,他虽然暂时听命于蔡京,但他的行动却更自由,不要给盟里惹麻烦。”
“好,我朱小腰承你的情,也承关大姐的情。”她拱了拱手,“有恩必报,不欠人情是我惯来的宗旨,这个情,下次倘若再遇上了还给你也好,还给关大姐也好,我都是要还的,后会有期。”
此地不宜久留,朱小腰说话里总带着慵懒,却不是在此时会拖泥带水的性子。
她足下一点,先前用来在赵画四的背心扎了一刀的匕首已经缩了回去,再一踏,她便已经纵着轻功离开了。
时年也没打算在此地久留,她抹了抹脸上被微雨淋出的痕迹,走了与朱小腰相反的方向离开。
但其实两人各自绕了个弯后的行路方向都是一致的——京城。
“就是有点可惜,我发现我没什么坐骑的缘分。”时年念叨了一句。
之前在大沙漠里的时候,她放走了只骆驼,后来长孙红的沙漠鹰舟,多少还是让她有那么点觊觎的,可惜那控鹰的手法掌握在长孙红的手里,对方更是已经殒命大漠。现下,距离京城还有这么几十里地,她却没法回到客栈去取自己那匹驽马。
刑部总捕朱月明看起来像是个混日子的老好人,时年倒没敢小看他。
真要是个寻常人,怎么会提前算准楚河镇这里会起冲突。
万一这人较真起来,非要查出狗道人的死因,到时候将客栈里返回去的人再一个个盘查过去,她也实在不好藏。
“徒步就徒步吧,起码安全。”时年叹了口气,觉得淋雨不大舒服,干脆拿出镜子当做了额前挡雨的器具,换来镜子骂骂咧咧的抗议。
可惜他的抗议没什么用,毕竟他现在还得担心时年在这明显整体武力值要比原本的世界高出一截的地方,别太能作死了,到时候是一起倒霉,虽然她这一张巧嘴和一个好用的脑子,又已经成功实践了一番把人忽悠瘸了是什么体验。
【你就不能把你的衣服当挡雨的工具?】镜子好一阵无语。
“物尽其用。”时年慢吞吞应了一句。“或者你要想听能者多劳也行?”
镜子不想听。
他也不知道时年之前是怎么准备的,在装成了个淋雨的落拓书生进城之后她寻了个死角,将衣服反了过来,露出里面的藏青色织锦,又用飞刀一番改动,便分明是件锦缎华服,紧跟着解下的书生发冠之下还藏着个看起来精致许多的发扣。
她还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小盒子,里面的粉末在脸上摆弄了两下,那张清秀的书生面容已经变成了一张稚嫩上几岁的少年面孔。
她这一出易容改装完毕,从巷子里走出来的就已经是京城街市上随处可见的纨绔公子。
正好雨也已经停了,街道上出行的人,在京城这样的地界,从少到多也不过是一会儿的事情,时年混在其中着实没什么违和感。
“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东西,对了,缺一把扇子。”时年摸了几个铜板给旁边摊位,拿了把无字的扇子,借了人家摊位上的笔,在上面勾勒了两支墨竹。
写了“一命抵一命”那几个字之后,她觉得自己近来还是装个不会写字的比较好。
【你不是要去金风细雨楼吗?】镜子身上的雨水被擦拭干净,重新回到了安全位置,让他的语气也显得和缓了不少。
“还不着急,我想看看京城的风貌。”
雨后的汴京城,空气里的尘土都被雨水冲刷下来后,就连市井的气息都多了几分干净的味道,时年摇晃着手里墨迹未干的扇子,显然在入乡随俗这件事情上颇有心得。
镜子都得开始怀疑她到底是在装成一个初出家门,对什么都颇觉有趣的小公子,还是完全是自己的想法,这才东买两串糖葫芦,西买个泥人,这边还带上了两盒糖酥,眼看着手里的扇子都要握不住了。
但下一刻在街道上骤然安静下来,只有一辆马车行驶经过的声音格外醒目的时候,她用半掩的扇面不动声色地遮住了脸,朝着那个方向看去,眼神却陡然沉静了下来。
这是一辆格外豪奢,四角都系着风铃,在行进中,风铃也随之响动的马车。
马车上明晃晃地打着六分半堂的标记。
不知道是不是凑巧,车厢帘幕在经过这处街道的时候掀开了一个角,露出了车中人的脸——一张漂亮、乖张、看起来并没吃过什么苦头、大小姐做派的面容。
她抱着自己手中的木剑朝马车外张望,眼神中露出几分郁卒和嫌弃之色,显然是没看到什么让她觉得有趣的东西,便又将头缩了回去。
“你看,京城风貌果然很有意思,我才狐假虎威用了一下关大姐的名号,转头又遇上了另一个小霸王。”
这马车之中的,正是雷媚雷大小姐。
【你怎么知道她会来这里?】镜子有些吃不准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她有所盘算。
归根到底还是镜子觉得她刚一到接近京城的范围,就碰上了迷天七圣盟、元十三限还有惊怖大将军府的势力,实在是一件听上去有点匪夷所思的事情,这也就罢了,现在街头闲逛都能遇到六分半堂的大小姐……
不是他想乌鸦嘴,再想想这姑娘在大沙漠里都能往石观音面前撞,可能是真的有点玄乎的。
“我不知道啊,”时年回答道,“都说了我只是来看看京城的风貌的,至于到底是看到雷大小姐这种美人,还是看到京城里的什么其他大人物,又或者一个都见不到,只见到了上京城讨个前程却只能卖卖扇子为生的人,都没什么区别。”
“起码这么一圈逛下来我清楚了,这京城里当真是卧虎藏龙,只不过对各个势力来说,他们看不上的人,只要任由他们在那儿待着久了,混不下去了,自然就会离开,在势力盘根错节的地方,绿林好汉空有一身武力也只是被上位者觉得无趣的街景而已。”
镜子有点没听懂。【你这话好像意有所指?你是说你前面买扇子的那个小摊?】
“不,我只是举个例子,并没有真的在说他。”时年把扇子一合,“走了,该去找苏公子了。我现在倒是有些庆幸,在上京之前就已经同苏公子达成了约定,起码我这个初来乍到的不必另寻自荐的路子。”
“对了,天泉山怎么走来着?”
【你不会问路吗?】镜子又想抗议了,他就不应该在她上京来的路上一时想不开,告诉她其实指路的范围绝不仅限于像是在石观音的石林洞府之中,从那个杂物间到无花的房间,其实可以大得多。
比如此时,从这条街到金风细雨楼所在的地方,镜子就比时年要清楚怎么走。
“能者多劳这个话我也不太想一天重复太多遍,不过如果这是你想听的话……”
镜子选择指路。
他就不应该觉得自己有能在斗嘴方面胜利的一天。
金风细雨楼此时夹在六分半堂和迷天七圣盟的争斗夹缝之中求生,虽然放在京城这样一个还有诸多结社甚至没个让人记得住的名字,大多小势力挂靠在前面那两个龙头老大下边的地界上,能作为一个独立的组织,并且能顺数下来排个第三已属不易,但显然从金风细雨楼的选址上来看,野心不止于此。
临近天泉山的时候,时年已经可以望见天泉山上的玉峰塔,围绕着这座七层古塔修建的是主色分别为黄、绿、红、白的四座高楼。
时年觉得自己挑了个好时候。
春雨初歇,山色都被染出了愈发苍翠的颜色,晴空碧洗之下,那四色的高楼也被映衬得色彩越发鲜明。
在汴京街市上走的时候,她留意的是人,此刻她留意的就是景了。
只不过大约是到了京城就没有闲适赏景的机会了,时年才顺着官道行到山脚下就已经遇到了一个人。
这人长得实在是很有特征。
他看着要比寻常人高出一截子,显得瘦而高,额头上还有一颗醒目的黑痣,看到时年走过来,这个英朗而斯文的年轻人对着她露出了个温和儒雅的微笑,这含笑点头的样子便算是打招呼了。“时姑娘,代楼主已经等你多时了。”
时年挺想纠正他一下自己并不姓时,但想想一来就来句把人噎回去的话,有点影响之后一起共事的关系,便也没在称呼上计较,转而注意起了他的后半句话,“代楼主?”
“正是。”这瘦高青年回道,“这件事等时姑娘上去见了代楼主便知道了。”
时年揣测,恐怕是因为老楼主苏遮幕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于是苏梦枕转道洛阳后抵达京城想来也不到两月,却已经担任上了代楼主的位置。
在这风雨飘摇之际接手楼主位置,所承担的责任不小。
【他怎么知道你到了的,总不能他们也有个跟我一样功能的东西吧?】镜子很是就纠结。
“你以为我在汴京街头这走动是在干什么?”时年回答他,“我一共露出了三次飞刀,在三种我认为可能是金风细雨楼的情报部门的人面前,如果这样我抵达京城的消息都没能被汇总上去,在我抵达天泉山之前送到苏梦枕的面前,那我就要重新评估一下金风细雨楼的实力了。”
时年打小接触夜帝门下的情报,自然很清楚其中的门路。
“一个势力可以现在还不够强盛,但不能缺了眼力,所以我说在街头遇到雷媚充其量是个巧合,观察京城里尚未被招揽的人是个什么状态,再探一探金风细雨楼的底则是第二项要务。我是来给人当手下的不假,可当手下有无数种方式。”
即便只是在此地待上一年,准确的说是九个多月,时年也没有自己给自己找罪受的乐趣。
至于眼前这个瘦高青年为什么没说他们的消息渠道,这是聪明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阁下如何称呼?”时年随着他往山上走,顺口问道。
“在下杨无邪,忝居楼中总管一职。”他回答道,“代楼主上任后,将我从楼中提拔上来,时姑娘可以不必这么称呼客气。”
“杨总管。”时年记下了。
苏梦枕这人看起来处事很有果断坚决的意思,上任之初就将人提拔到总管的位置,不是个很常见的举动,但杨无邪此人目光清明,内蕴光华,显然不是个寻常人,能接管总管位置而服众,想来不是什么寻常人。
时年在注意杨无邪,杨无邪其实也在注意她。
代楼主将他提到总管的位置,是为了贯彻执行从老楼主开始便有的对资料收集保存的习惯。
他有个好用的脑子,也有统率情报部门的本事。
短短两个月,白楼之中库存的资料关键的已经在他脑子里有了存放,在京城中原本就布下的千丝万缕的暗线也已经逐渐收拢在他的手中,更有各地的情报人员每天收集网罗的信息,被专人分门别类后递到他手中。
但很奇怪的是,这个被代楼主交代,会在不日之内抵达京城的姑娘,居然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找不到丝毫的信息。
杨无邪不怕她用假名。
人的特征是很难被完全隐藏掉的,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就可以寻根究底,但他确实找不到。
甚至很诡异的是,她上京一路上的行踪也被她藏匿了个彻彻底底,直到在京城中游荡刻意地暴露出了武器,才没让他们全然没有准备,以至于杨无邪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姑娘怕不是跟他是同行,甚至大有可能是来同他抢生意的。
同时在他脑子里闪过的想法是,此等危险人物恐怕还是不用为好。
但他相信代楼主的判断力,否则岂不是觉得自己被提拔上来也有什么猫腻。
情报机关历来是一个势力的重中之重,将这样的位置在评估了他的实力之后交给他,便是个破天荒的举动,也正因为如此,杨无邪相信这个被他查不到来历的神秘姑娘,想来必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他一边想着,一边给时年介绍此地的情况,“白楼是收集资料的重地,红楼是武力集结之地,青/楼是发号施令的枢纽,至于黄楼,”他伸手朝着那栋楼指去,以金黄为主色调的高楼看起来极尽辉煌绚丽,与一般的雕栏玉砌又有些区别,“黄楼是楼里的娱乐中心。”
“分工明确。”时年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明白了。
【我强烈建议杨无邪把你拉进白楼访客黑名单,资料重地需要防火。】镜子逮着了个梗,将之前被使唤指路的郁闷发泄了出来,可惜时年压根没在理他。
杨无邪介绍完了那四栋楼后指向了那座玉峰塔,“玉塔便是楼主与代楼主的所在。”
时年朝着玉峰塔的方向看过去。
因为逆光,塔的边缘被打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让她有些分不太清楚,在塔上是不是有个扶栏而立的身影,似乎是在春日也披着一身大氅,几乎和玉峰塔融为了一体。
等她按照杨总管的领路,上到塔上的时候,便知道自己看到的不是错觉。
听到她上来的动静,苏梦枕没转头回来。
时年顺着他的目光方向远望,他看的是玉峰塔下的天泉水池,从水池之中露出了一截玉白色的宛如石笋的塔尖,和玉峰塔的塔顶是同样的制式,明明应当是天泉水池之中堵塞水眼所用,看上去却像是在水中还藏了一座塔,只是被泉水淹没,只剩下了塔尖。
“来得很准时。”他的声音依然带着股天然的冷淡,但站在塔上站久了,恐怕又咳了几次,加上春风微寒,还带上了几分沙哑。
“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时年耸了耸肩,也单手扶住了栏杆。
玉泉山上,又是玉峰塔上,高台远眺,能看到的自然不只是那处似乎与京城里的神话故事相关的泉眼塔尖,还有远处模糊成一片的京城景象。
时年不知道常在这个位置看的人会是什么感想,但如果是她的话,大约既有一份登高临下的远志,又有一份孤寒独立的冷静。
“来京城这一路上有什么感想?”苏梦枕就像在跟朋友闲聊一样问道。
“各地起火,京城犹甚。”时年回答道。
苏梦枕没对她的这句评价表达什么意见,而转移了话题说道,“十年前金风细雨楼刚刚建立的时候,连总坛都还没定下,还得依托于六分半堂的庇护。但现在人手集结,百工待兴。”
“这种表达所属势力发展前景的话,你原本应该在招揽的时候说。”时年偏过头看向他。
这个现在手上势力振兴之中的青年,脸上的病态苍白,反倒让他眼中寒火愈盛,明明看着他穿着那身大氅有种感同身受的冷,但大约对他而言,这身厚重的衣服包裹着的是一团炽火。
“听无邪说,你在京里见过雷媚了,你对六分半堂又怎么看?”
时年想了想回答道,“雷震雷出身江南霹雳堂创下一番京城里的家业,诚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我在上京的路上听说了不少跟他有关的事情,六分半堂的总护法雷阵雨显然是他选定的接任者,也正因为如此,他的独生女雷媚虽然练的一手无剑之剑,这一照面之间,我只觉得她不像是为掌权者的气质。”
“但手下继任势必存在问题的,如果这个手下的能力与心性都强到了一定程度又有功劳傍身,且无人能与之相争倒好说,但如果有的话……”
“有的话又如何?”苏梦枕掩唇轻咳了两声,但这或许不是轻咳,他胸腔的振动都被掩盖在厚重的外衣之下。“继续说。”
“先不急着回答这个问题,我想问代楼主一个问题。”
“当下的局势确实是两虎相斗必有一伤,甚至可能是双方都讨不了好,让第三只老虎捡了便宜,但是,捡漏的同时也需要展露出一定的手腕锋芒,这或许并不是个想清清白白到底就可以的过程,必定会有一些毁誉参半的评价,代楼主也算是初涉江湖,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苏梦枕认真地听着她的每一个字句。
这个年纪甚至比他还要小几岁的少女,如果说之前只是因为不了解情况才显得无畏,现在已经足够清楚眼前状况了,还是这样的态度,实在让人有些好奇她的家学了。
他握紧栏杆的手背上,因为手腕的发力青筋在单薄的手背皮肤之下隐现,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此时的病灶发作。
“担得起。”他没有多加解释,但这三个字发自他的口中莫名的有信服力。
“不过你可以去白楼的五层看一眼账簿,苏梦枕可以做一些让势力崛起时候声名有亏的事情,金风细雨楼不会改变父亲制定的情义为先的原则。”
“好,那么我给代楼主的回复是,如果有人相争,就像是现在的六分半堂中的情况,倘若不在总护法位置上的人再得到一点信心,再来点意外,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一点,这就是金风细雨楼的机会了。”
“你应该猜到我想担负起的是什么任务了,”时年眉目轻扬,“正因为我是京城里的无名之人,所以大可以去当这个卧底,当这个点火的人。”
苏梦枕没有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冒险。
她对金风细雨楼谈不上有几分归属感,但她天生就像是要做一番大事的人。
这样的人在意的不会是危险,而是一切达成之后的锋芒尽露天下皆知。
他问的是,“你想在楼里担任什么职务?”
“名字别太难听的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