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节。
南越之地的气候,素来和暖。还没出正月,已新芽发长,春幡袅袅。元夕前几日,城中各处,已开始陆续搭起竹棚、悬挂春灯。
自从那一天上街,看到桃花结,伶舟就萌生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一个突如其来,仿似直觉的想法。
他不太明白什么是情意绵绵。但那个小童的话却隐秘地切中了他的愿望——他想和桑洱一直在一起,迫切想用一些东西来绑定彼此,脱离眼下若即若离的关系。
将她圈在自己身边,或者将他圈在她身边都可以。只要能和她亲密一点,那他就很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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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问我元宵节有什么安排?”桑洱的腿上横放了一把银剑。闻言,她暂停了擦拭剑鞘的动作,抬头,疑惑道:“怎么了吗?”
日光灿烂,伶舟侧卧在临窗的长椅上,支着头,头压在手臂上。
原形的时候,修炼以外的空闲时间,他喜欢懒洋洋地窝在阳光下打盹。现在化了人形,一放松下来,还是改不掉这个爱好。
伶舟坐了起来,身体轻微前倾,不动声色道:“听说元宵节很热闹,主人,我们要不要也出去看?”
这几天,桑洱没有一天是不出门的,料想,元夕也不会意外。
谁知桑洱停顿了一下,就摇了摇头,说:“你自己去吧,我明天有事。”
“有事?我们要去哪里?”
“不是‘我们’,是我有事出去。”桑洱挠了挠眼角的皮肤,说:“就不带你了。”
伶舟:“……”
出师未捷身先死,满腹幻想、还未展开的计划,就这样夭折在了第一步。
桑洱下的决定,向来没有斡旋的余地。
翌日一大早,桑洱就独自出了门。
伶舟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尽头,便一跃而上,来到了宋府的屋瓦上,从白天坐到了天幕变暗,也没见到她回来。
桑洱很少不带他出门,本来,伶舟很想跟着桑洱,看她去做什么,但因为觉得她发现后会生气,所以放弃了。
元宵佳节,连宋府的下人也得了半天休假,府中非常安静。
一道院墙之隔的大街上,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热闹世界,天还没全黑,灯盏已次第燃起。欢声笑语,一浪接一浪。
最后一缕日落余晖消散,苍蓝天幕缀了几颗星子,伶舟眯了眯眼,终于站了起来。
他没走正门,直接翻过院墙,来到了外面。
戌时中,大街人头攒动,打扮精致、手执腊梅团扇的妙龄女子在灯下嬉笑,成双成对的人儿,似乎也比平时更多了。混在一张张陌生的笑脸中,却更觉无聊。
伶舟百无聊赖,随着人潮,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而在这时,前头乌泱泱的人潮里,有一幕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对面对面站着的男女。
男子背对着伶舟,那身形轮廓,熟悉得让伶舟心悸。
对方手上捧着一个套了毛衣的小暖炉。而在他前方,立着一个娇小的少女,潋滟着一双小挑眼,正覆着男子的手,高兴地和他说着话。
伶舟倏地站定,一眨眼,风吹过,这幅画面,便如烟雾一样散去了。
……看错了吗?
伶舟皱眉。忽然,想到了什么,低头,在怀里摸了摸,摊开掌心。
前几天,在街上跟做贼一样买回来的桃花结,被他揉捏了几天,已变成了皱巴巴的模样,送也不好送。
人群轻轻地推搡着他往前走,伶舟收目,抬步,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河堤之上。
一栋雕花木楼临水而建,似乎是一座食肆,阁楼下,垂悬着艳红灯笼,红光澹澹,照在了波光荡漾的河面上。那灯火通明的门前,忽然,有两个十分眼熟的身影,一边说话,一边并肩走了出来。
伶舟有些错愕。
一直在说话的那个活泼泼的少年是梁貘。走得稍慢一点,不时颔首的人,竟是“有事出门”的桑洱。离得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可那融洽的气氛,却是骗不了人的。
……
今天是元宵节,算是这个时代的情人节。
为了溯回境可以顺利结束,桑洱每天起床,都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提醒自己得冷淡一点。还会时不时给伶舟补刀,巩固主仆的关系。
到了元宵这种带有特殊意义,很容易有谈恋爱的错觉的日子,桑洱也会格外注意,能免则免,能避则避,能单独过就单独过。
但是,她年前生病后,也不知道伶舟搭错了哪根神经,黏人程度似乎大大上升了。
得知伶舟想拉她一起过元宵节时,一种不太妙的苗头,就袭上心来。故而,她当场就找借口推掉了。
演戏演全套,今天一大早,她就离开了宋府,打算外出躲一天——象麓城这么大,城内有许多地方可以供她打发时间。到了晚上,桑洱独自进了河堤上的食肆,听说这里的菜式在本地很有名。在二楼的包间,她竟遇到了梁貘和他家的修士们,他们也在这里吃饭。
梁貘看到她,十分惊喜,热情地邀请她一起坐下吃。说桑洱一个人用餐,也点不了多少菜,还不如一起热闹热闹。盛情难却,桑洱道了谢,坐进了他们那一桌。
吃饱后,梁家修士还想继续喝酒,桑洱看时间已经晚了,不想再待下去,就起身告辞。梁貘主动送她下楼。
步出食肆,料峭春风吹酒醒,桑洱沿着河岸前行,四周愈来愈暗,也没什么人了。隐隐察觉到身后有人跟随,桑洱顿了一下,无声地加快了脚步。
走了一段,后方的人还不死心。
前方,河面较窄的地方,有一座石拱桥。桑洱目光一冷,踏上台阶,突然转身。
黑暗中,雪亮光芒一闪,锋利的剑尖隔着半米,抵住了来者的去路:“你跟着我干什么?”
来人不吭声,慢慢地抬起了头,居然是伶舟。
看见是他,桑洱微惊,立即收回了剑:“怎么是你?”
伶舟最初并没有说话。
两人一个站在桥下,一个站在桥上。四周围黑魆魆的,河船的花灯光芒,从很远的地方,在粼粼水光上,仿佛一片片细碎的银箔。
“我看见你和梁貘从吃饭的地方出来了。”伶舟望着她,目光沉沉,忽然说:“你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一直在宋府等你回来。”
“……你等我做什么?”
“等你一起过元宵节。”伶舟的口吻很理所当然。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低下头,取出了一个物事:“这是我给你买的。”
桑洱接了过来,定睛看见,那是一对桃花结,瞳孔刹那微微一缩。
夜风凄清,星灯辽阔。
伶舟看着她接过了桃花结在端详,莫名地,有了几分暗暗的紧张,甚至冲淡了方才的不满。
隔了好一会儿,桑洱终于开了口,声音很轻:“伶舟,你知道元宵节是什么日子吗?知道桃花结是什么东西吗?”
伶舟皱了皱眉:“知道。”
“不,你不知道。”桑洱打断了他。她站在比他更高的台阶上,微微低头,直视着他。
夜风中,她衣衫轻摆,如春水的柔软波泽。但启唇说出的语,却透出了一种彻人心扉的凉意:“只有两情相悦、互相喜欢的男女,才会在元夕一起赏灯过节。此物名为桃花结,也是定情信物的一种。但我和你,是这样的关系吗?”
桑洱摇了摇头,就将手伸到了桥外,松开了五指。
那被伶舟捏了几天、皱巴巴的桃花结,就这样被扔到了水里。因为几截红绳太轻了,落在水面上,甚至没有激起一点水花。
周遭的空气,好像凝固住了。
桑洱转身,说:“回去了,已经很晚了。”
“为什么不可以?未来的事谁又说得准。”
被重视之人瞧不起,那种沮丧与难过,等同于心被踩了几脚,夹杂了恼怒和不甘,化作了一股冲动。伶舟捏紧了拳头:“你又怎么知道自己以后没有一点点可能,会喜欢我?”
“不会有那样的可能。”桑洱停了一停,语气没什么起伏:“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一个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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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对话无疑是不欢而散的。
伶舟一声不吭地跑了。
但本来,那些划清界限的话,也是桑洱故意说的。为了破境,不得不这样做,她也就由着伶舟去冷静了。
桑洱摇了摇头,独自回到了宋府,洗漱后,没什么心理负担地睡了一觉。
按照原定计划,他们打算在元宵节的后日,正月十七启程回覃禾。
本来,桑洱觉得伶舟再怎么生气,一夜之后,也会回来了。
不料这一等,就是两天两夜。
正月十七的清晨,桑洱什么东西都收拾好了,依然没等到伶舟回来。
桑洱蹙眉。
难道伶舟气跑了,以后都不回来了?
梁貘一行人也是今天离开的,下午,收拾妥当后,梁貘热络地邀请桑洱一起上路。但桑洱微笑着婉拒了他。
梁貘面带遗憾地离开后,桑洱关上门,笑容就消失了。
按照溯回境的轨迹,伶舟一直都是孑然一身的。他如果真的自尊心受挫了,不打算回来了,就正好迎合了本来的走向。
按道理,她也可以顺应变化,抛下伶舟这个包袱,不再管他了。
可不知为何,出于对伶舟的了解,还有他近日的表现,桑洱心底徜徉着一种难以描绘的直觉。
她觉得伶舟不会一声不吭地走掉。
而越接近出发时间,仿佛千里一线牵,桑洱越发有种不太妙的预感,腹部也微微紧结着,不太舒服。
最终,桑洱还是拿起剑,出了门。
她去了和伶舟一起到过的地方,大街小巷都走了一遍,却一无所获。快到傍晚时,天色还阴沉了起来,山峦之上,出现了春雷闷响。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路上的人匆忙收摊,躲起了大雨。桑洱没有带伞,环顾四周,也往最近的屋檐下走去。
蓦地,雷电光一闪。
桑洱的身子猛地一震,凝固住了。
就在刚才电闪的一瞬间,她的视野里冲入一些混乱的画面——她仿佛附身到了一只四足落地的魔物身体里,在小巷子里一瘸一拐地逃跑着,血滴滴答答地淌了一地。
这是伶舟的身体。
似乎跑不动了,他钻进了一个隐秘的地方,透过箩筐的缝隙,压抑着喘气,往外看去。
不多时,几个腰悬葫芦、表情狰狞的老道,就追到了附近。
“跑哪去了?”
“不知道,下起雨来了,血迹都冲没了。”
“我就说了他不是人类,还绝非凡物。好不容易逮到他落单,一定要捉住!”
“这厮还挺狡猾,追了两天两夜,还有力气逃掉。”
“他都被我们伤了,肯定跑不远,就在附近找找吧。”
……
这真实无比的画面,只持续了一会儿,就消失了。
桑洱使劲地揉了揉眼。
刚才的情况,就和系统展示补充剧情很像,唯一区别就是,桑洱不是飘在空气里的看戏角度。她又一次进入了伶舟身体,用他的视角,来身临其境地看到那些画面。
在她来到溯回境的第一天,也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发现了伶舟在行止山里亲她的秘密的。
这到底是为什么?
数声雷响后,大雨倾盆而至。
桑洱深吸口气。
算了,视角不视角的不是重点。现在的重点是,伶舟遇到了危险。
那几个追杀他的老道士,便是这次宋姓商贾请来的、和她一起围剿蜈蚣精的其中一方。伶舟估计是和她分开没多久,就被这些道士盯上了。
尽管道行变深了,伶舟在这些狡猾的老道面前,还是很容易吃亏。
她得尽快找到他才行。
刚才的画面里,伶舟似乎跑过了一片染衣坊。桑洱恰好知道那染衣坊在城中的方位,用最快的速度,赶了过去。
这附近都是一些千篇一律的羊肠小道、狭窄的巷子。桑洱冒着雨,耐心地辨认特征,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伶舟躲进去的那个地方。
那是一堆杂物,有个箩筐倒扣在了地上。附近见不到那些老道的踪影。
桑洱跑了过去,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箩筐。
箩筐底下,蜷缩着一只浑身湿透的魔物,四足鳞片有些脱落,身下的石砖还渗开了一小滩血。
“……伶舟。”
伶舟在浑浑噩噩里,听见了有人这样唤他。
自从那天和桑洱分开后,他就被那几个道士视作了猎物。也许他们在宋府时就已经看穿了他并非人类。两天两夜,眨眼就过去了,他仍没能从他们的追捕中逃出来,只能带着伤躯,在城中躲藏。
桑洱也没有来找过他。
也许她已经放弃他了。是她自己说过的,仆人没了可以再换,不是吗?
正月十七的早上,是他们计划回家的时间。桑洱应该已经走了吧?
“伶舟……”
那声音又出现了。
伶舟眼皮动了动,就感觉到自己被抱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桑洱一语不发,抿紧唇,抖开了一件宽大衣裳,快速地包住了伶舟,给他挡雨。搂住了他,一边伸出右手,抚摸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将他的头按在了自己肩上,力气有点大:“回去吧。”
刚一起身,桑洱就感觉到肩膀传来了轻微的疼意。
伶舟浑身湿淋淋的,有点发抖,隔着衣裳,无声地咬住了桑洱。却又没有穿透衣裳,真的咬出血来,仿佛是不舍得真的咬疼她。
咬了一会儿,他就松了口。意识有点昏沉,却又紧紧地扒着桑洱的衣服,黑色长尾卷住了桑洱的腰,越缠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