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灰沉,墨色江涛。寥寥数只飞鸟掠过水波。在寒风中翻飞、含了霜雪之色的衣袂,落在桑洱的眼里,轰地一声,让周遭的纷纷扰扰都远去了。
算算时间,这时候的谢持风,已经十六岁了。
和一年多以后,在大禹山的杏花林遇见桑洱一号马甲的他,已经非常相近了。
桑洱调动着回忆。在原文剧情里,谢持风最后一次见到他的白月光,就是在他十六岁那年,第一次离开昭阳宗、去外地除祟的路上。
由于急着追捕妖兽,谢持风没和白月光说上几句话,就不得不跟着大部队走了。
他本来打算在任务结束后,再去找白月光好好叙旧。
可惜世事无常。这一次,郸弘深也在同行弟子之列。为了给自己的小青梅找一味温养血脉的奇药,在杀掉妖兽后,郸弘深坚持在妖兽的巢穴多留一天。导致谢持风也晚走了一天。
等谢持风赶到泸曲时,等待他的,就只有一座烧毁的宅邸了。
白月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也是谢持风和郸弘深结下旧怨的原因。
前后因果,就这样清晰地串了起来。
显然,“偶遇白月光”事件,就是在今天发生的。
.
被别人一眼不错地盯着看,或多或少,都能感觉到。
很快,谢持风就察觉到了有视线落在自己的侧颊上,随眼看了过去。
芸芸众生,来来往往。一抹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人海里,微笑着看他。
谢持风的目光乍然凝固。
仿佛是因为难以置信,那张冷淡平静的美人脸,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他不由自主地上前两步,渐渐地越来越快,拨开人群,朝她跑来,面上流露出了几分急切,像是怕她会消失。
也就十来步路的距离。一眨眼,谢持风就来到了桑洱前面。两人之间再也没有了旁人的阻隔了。
这短短的时间,桑洱已经调整好心情,抬头,对谢持风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笑容,率先轻轻喊了一声:“持风。”
三年了,她还记得他。
不仅记得,还能在人海里,一眼认出他。
谢持风心头一热,千言万语涌到了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且骤然重逢,他忽然间不知道该怎么叫桑洱。憋了半晌,竟是拘谨地喊了一句:“秦小姐。”
在秦家借住的时候,谢持风几乎没有喊过桑洱任何称呼。唯一的一次,是在桑洱送他小老虎钱袋的那天,喊过一句“姐姐”。
现在,这句软糯的称呼,他根本叫不出口了。
谢持风居然叫她秦小姐,果然很符合他的性格,桑洱忍不住弯起了眼睛,调侃道: “你那时候不是喊我姐姐的吗?这么生分干什么?”
谢持风眼睫颤了下,耳根微热:“我,我只是……”
“行了,只是逗逗你。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桑洱缓了缓神色,柔声问:“持风,当年你走得那么突然,我都没有好好和你说句再见,之后也一直很担心你。你现在过得好吗?”
沉浸在重逢的目眩和喜悦里,可听到她的话,谢持风的神思就瞬间被拉回了现实,目光一凛。
当年他就怀疑过,自己被送走究竟是不是秦桑栀的意思,很想当面问一问她。只是后来,在机缘巧合下,他去了昭阳宗,成了箐遥真人的弟子。因仙宗有令,弟子在结丹之前不可下山。这三年来,他一直没有机会求证此事。
今天是谢持风第一次下山除祟。没想到,上天竟会安排他在这里碰见秦桑栀!
从她说的话可以得知,当年的事儿,她也是被蒙在鼓里的人。
有人瞒着她,赶走了他。
谢持风握剑的手无声收紧了,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邪性的人的身影。
这一思索,停顿已经超过了两秒。面对桑洱变得有点疑惑和担心的表情,谢持风回神,立刻答道:“过得好。”
桑洱松了口气。她就知道,在箐遥真人身边,谢持风是不会受苦的。她的目光转而停在了谢持风的衣襟和佩剑上,夸赞道:“这是昭阳宗的校服吧?真好看,很适合你。对了,你今天怎么会在这里?”
“我随师门下山除祟,在追捕一只妖兽。”谢持风简洁道。同时,目光不着痕迹地往她周围看去,却没有看到预想中的裴渡,皱了皱眉。
他还记得,三年前,裴渡就像一块狗屁药膏,总是霸占着秦桑栀。
如今,秦桑栀外出,离开了泸曲,却没看到裴渡跟来,还真奇怪。
难道裴渡已经走了?
谢持风迟疑了下,黑眸看着她,问道:“怎么没见到那个叫裴渡的人?他不在你身边了吗?”
“……”桑洱想到之后的剧情,点头,撒了谎:“对。”
这时,桑洱带来的小侍女挤开人群,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说:“小姐!那边有个艄公说现在江风变小了,马上可以出船,我们得赶紧,万一风浪又变大,我们就天黑都走不了了。”
与此同时,谢持风身后传来了一道喊声:“谢师弟,你在那边做什么呢?我们该出发了。”
桑洱循声望去,看见渡口外的石牌坊下,站了一行轻装负剑、仙姿皎皎的仙门子弟。其中一个柳眉杏目、神态倨傲的少年,赫然就是郸弘深。
桑洱收回了目光,善解人意地对谢持风说:“你的同门在叫你了,你快过去吧。我也要上船了。等你执行完任务,有空再来找我叙旧也不迟。”
谢持风蹙起了好看的眉。
此处稠人广众,嘈杂拥挤,远处的人又在不断催促,彼此都急着离开。
而当年的事,三言两语也说不清。
因为早已领教过裴渡的恶劣,谢持风本来打定主意,如果裴渡这个危险人物还在秦桑栀身边,那么,即使秦桑栀很难一下子接受真相,即使时间只够说一半、不得不吊着她的胃口,他也会立刻告知她当年的真相,并提醒她,要小心裴渡。
但现在,裴渡已经不在她身边,危险源消失了。
不如就按她所说的,等除祟之后,他再去泸曲找她,在安静的地方坐下来,从头至尾,一口气将事情都告诉她吧。
谢持风默默做了决定,不忘再向桑洱确认了一次:“你现在还住在原来的府邸吗?”
桑洱点头。
“我知道了。过几日我会来拜访的。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告诉你。现在……我就先告辞了。”
谢持风转身离开。可没走多远,后方的人忽然喊住了他:“持风。”
谢持风停住脚步,回头,疑道:“怎么了?”
江风凛冽,吹拂着桑洱那袭披风的毛领,衬得她的脸颊越发小。鼻尖、耳朵,都冻得微微发红。
桑洱认真地看了谢持风一会儿。
不知道这算不算孽缘。秦桑栀和青竹峰的桑洱,这两个与谢持风牵扯最深、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的角色,竟都是由她来扮演的。
在这之后,桑洱想不到她和谢持风还能有什么交集。这估计是她和谢持风最后一次在“相识”状态下的对话了。
隔着茫茫人潮,桑洱最终只是对他笑了一下:“没什么,保重啊。”
谢持风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句诀别。
他颔首,最后看了桑洱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师兄师姐们。
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
江水奔涌,风高浪急。行船添了几分惊险,比去程要快得多。
回到泸曲时,已是深夜时分。距离裴渡的生日,正好还有两天。
因为知道桑洱给他庆生的惯例,仆人们已经在着手布置府邸了。忠叔满脸慈祥,背着手在指点大家干活儿,把大厅装点得很有气氛。
桑洱没有叫停他们,回了房间,才对系统说:“系统,修改原文30个字的权力,我现在就要用。”
系统:“没问题,宿主,马上为你加载原文。”
房间的空气里,浮现出了一面半透明的光墙,上方是密密麻麻的原文段落。
虽然可修改字数有30个字,但关键剧情依然是不允许改动的。譬如不能把“秦桑栀死了”换成“秦桑栀活了”。
好在,桑洱本来也没打算动这部分内容。
系统观察着她的动作,片刻后说:“宿主,我有些惊讶你会修改这些地方。我以为你会把这份权力更多地用在自己身上。”
桑洱摇头:“没什么必要,现在这样比较合适。”
这一回修改原文,桑洱花的时间比第一次要多得多,反复斟酌、删改、计算字数。最后通读了一遍,提交上去时,外面的天已经亮了。
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桑洱趴在床上,倦意涌上眼皮,却仿佛有一根细弦反复地磨着她的脑髓,让她无法安稳入睡。
根据原文,裴渡会在他生日那天下午回来。
留给她的时间,只剩下一天半了。必须尽早准备好……剧情要求的东西才行。
.
这一年的寒潮,来得比往常都早。
十二月初,北风萧萧,天凝地闭。尤其这天夜里,泸曲下了一场雨。
夹着冷霜的雨丝,贯于风中,打得人骨头缝儿都在发颤。
还未至眠时,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许多铺子都早早打烊。金器珠宝铺的掌柜靠在柜台后,枕着乌木算盘,在打瞌睡。半梦半醒间,忽然被一阵“踏踏”的沉重脚步声唤醒了。
“啪”的一声。一个沾了雨珠的深色钱袋被抛到了台面上。烛火被风拂得暗了一暗。
掌柜揉了揉眼睛,一抬头,看到眼前是一个被冷雨打得半湿的年轻男人,穿了一身打眼的衣裳,褐发沾了亮晶晶的水珠,脸也冻得有点苍白。
他微微抬起下巴,左臂搭在柜台上,催促一般,用食指敲着木板:“把你这里最好的戒指拿出来,要金的。”
……
半个时辰后,裴渡臂弯里夹着一个锦盒,下了台阶。
雨恰好停了,趁现在,裴渡迈大步子,往家里的方向走去。在脑海里描绘着盒中之物的模样,不由咧了咧嘴,颇为满意自己的眼光。
从戒指到外盒,都是他精挑细选的。
连这身衣服,也是新换的。
过生日,就得穿新衣服。这是秦桑栀教他的。
原本,按照正常的速度,裴渡是明天下午——即是他生辰当日才会回来的。但想到出发前桑洱说的话,裴渡就神差鬼使地开始挤压时间,睡少一点、跑快一点……就这样,硬生生地挤出了大半天的时间差,在生日前夜赶回来了。
不知道等会儿她看到他提早回来了,会是什么表情。会很高兴、很惊喜吗?
裴渡的嘴角下不来了,加快了步速。
哪知道,这鬼天气今天注定要和他过不去。半路上,天气毫无征兆地一变,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兜头淋下。
这四周一个避雨的地方也没有,裴渡脸色猛变,嘴里咒骂了几声。
这一路上,虽说非常爱惜自己的新衣服,但在雨来的瞬间,裴渡还是条件反射地将锦盒护在了怀里,用身体挡着它,奔跑了起来。
冒着雨快跑,终于回到了熟悉的府邸前。
两扇府门紧紧闭着。院墙内,漆黑安静,灯火昏暗。
裴渡微一挑眉。
才这个时间就没声音了,是都睡了吗?
裴渡用手臂夹着锦盒,正要开门,忽然,又犹豫了一下,把盒子里的那枚戒指拿了出来,藏在手心。显眼的锦盒,则塞进了乾坤袋里。
沉重的府门开合,在夜里发出了“吱呀——”一声拖长的哑响。
裴渡放下门闩,锁好门,哼着调子不明的歌,步履轻快地往府邸深处走去。
绕过一个昏暗的弯角,“噗嗤”一声,仿佛丝帛绽裂的皮肉被捅开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裴渡的步伐猛地一刹。
一把锋利的银剑,刺进了他的左肩里。
鲜血“咕噜咕噜”地从剑刃与皮肉的间隙里冒出。
雨早已停了。雷声轰鸣不止,闪电飞光,照亮了距他两步之遥处,剑主人那张全无血色的脸:“裴渡,杀了我养父的人,是不是你?”
连铺垫和绕弯子都没有,就这样直接地问了出来。
彻底打碎了这三年多来,构筑在谎言和杀机上的平和温柔的梦境。也解释了这把剑为何会突然指向着他。
“……”裴渡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左肩,忽然笑了一声:“过了今晚我就二十岁了。姐姐,你就给我准备一份这样的礼物,我可真伤心啊。”
顿了顿,他抬起头,环顾着这座静得仿佛空无一人的宅邸,阴恻恻道:“我就说呢,怎么那么安静。其他人呢?他们都走了?姐姐还真是准备充分啊。怎么,怕打起来的时候,我会伤了你的好家奴们?”
在桑洱身边待了一千多个日夜,面对她,裴渡已几乎不会露出这样阴鸷的神色了——或许,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因为自己真的太会装,装得太天衣无缝。还是因为,他心底那片贫瘠的恶土,被人圈为领地,引入阳光,种了鲜花。让恶念都没地方长出来了。
当着桑洱的面,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不加掩饰地将这股绝迹了许久的暗黑情绪,展露无遗。
肩膀伤口流出的热血,很快就将裴渡这一身新衣服,染出了一块难看的深色血渍。
但本来就被雨淋湿了。再脏一点,似乎也无所谓了。
裴渡突然就觉得无所谓了。
去他妈的过生日,去他妈的新衣服。
桑洱咬了咬牙,喝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在原文里,【秦桑栀】是炮灰,也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她不像正牌女主扮演的【秦栀】那样,可以提前看剧本、未卜先知。骤然从秦啸虎口中得知真相,得知在自己身边待了三年多、对她耍乖撒娇的少年,就是杀了她养父的人。而且,在得手后,他还潜伏在她身边那么久欺骗她,也不知道想做什么。恐惧、愤怒、怀疑种种情绪,瞬间就充斥了她的心。
三年前,裴渡就可以弄死好几个秦啸虎那样的高手。秦桑栀知道,自己此刻的修为,恐怕还不如当年的秦啸虎深厚,完全不敢轻敌。她更预估不到揭穿裴渡的代价是什么,所以,提前做了很多准备。不仅在府邸四周布下阵法,以己身的存在困住裴渡。还一上来就乘其不备,刺了他一剑。
黑云压城城欲摧,在狂风暴雨来临之前,桑洱用了修改原文30字的权力,送走了这座府邸里侍奉了她三年多的家仆,包括年老的松狮犬松松。因为在原文里,她死掉以后,秦家的全部人,都没有被裴渡放过。
桑洱不是救世神,管不了那么多人,那就只能护着这些熟悉的人们了。若按正常的流程去遣散他们,不光要耗费很长时间,也肯定有不愿意离开的人,或者是没走远就被逮住的人。忠叔要是知道来龙去脉,恐怕拼了老命也会留下来。
直接修改原文的力量是强大的。再不愿意走的人,也会瞬间愿意。
就这样,桑洱斟酌字句,用有限的字数给了忠叔等人一条活路,让大家都有多远跑多远,此生不要再回来。
送走他们后,桑洱独自在偌大的府邸里画下法阵。当法阵中出现了两个以上的人,它就会启动。如果画阵之人死亡了,法阵就会化火,对另一方的离开造成障碍。
画这么一个复杂的法阵,耗费了桑洱不少心力。但是,相比之后要刺的那一剑,这都不算什么了。
本以为这一切在明天下午才会来临。这天晚上,桑洱随便填饱了肚子,就在房间里收拾她的家当了。
她打算效仿之前的做法,将法宝、灵石、秘药等值钱的东西收入乾坤袋,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埋起来。日后跳转了马甲,或许还有机会挖出来用。
收拾到一半,桑洱忽然就被告知,裴渡提早回来了。还没完全做好心理准备,就不得不拿起剑,站到这里来了。
按照预设,桑洱这一剑,本该是朝着裴渡的心脏去的。
因为裴渡的心脏天生略有异位,才会躲过一劫,伤得不重。
可知道了是一回事,真正动手又是另一回事。
站在黑暗的转角,她听见了裴渡在哼歌,旋律还很熟悉——正是裴渡生病的时候,哼给她听的西域歌曲。在提剑的那一刹,不知为何,桑洱的手就是一抖,剑尖偏了目标之处颇远,刺进了他的左肩里。
血腥味渐渐在空气里散开。
面对桑洱的质问,裴渡慢吞吞道:“是啊,我杀的。”
“为什……”
“为什么?你这不是废话吗?因为董邵离该死啊!不然我吃饱了撑的去杀他?”裴渡仿佛突然被引爆,骤然拔高声音,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里狠狠地撕碎,碾出来的:“董邵离这个贱男人,明明娶了妻,还在外面骗我母亲,对她始乱终弃!不仅如此,他还丧心病狂得对这个全心全意爱他的女人、对我这个儿子,也痛下杀手!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活在世上,他就是该死!就该断子绝孙!我有杀错吗?!”
电光劈亮了天穹。在轰响的雷鸣中,桑洱的身子轻微晃了晃,声音微微发颤:“你和他的恩怨,我并不清楚,我也没有立场阻止你报仇。可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你。我救了你后,你大可以一走了之,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在骗我,故意接近我,还装作很喜欢我的样子,这样很好玩吗?你留在我身边三年多,就是为了报复我?”
裴渡哈哈笑了一声:“不然呢?不是报复你,还能是因为喜欢你啊?”
桑洱的反应,被他尽收在眼中——她脸色惨白,情绪激动,但是,并没有绝情蛊发作的迹象。
绝情蛊发作,不仅会浑身剧痛。七窍中的某几个位置,还会涌出血来,甚至是全部一起出血。
也即是说,她真的没有喜欢过他。
一点都没有。
仿佛是一锤定音的宣判,让裴渡期盼已久的事儿落了空。可涌上心头的,却不是报复计划失败的遗憾和挫败。而有一种比被剑刺伤更浓烈的不甘、苦痛和嫉恨,在撕裂他的身体内部。
不喜欢他?
不喜欢他那就再好不过,再好不过!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和她磋磨。
“秦桑栀,你比我大了好几岁,怎么还这么天真啊?我这辈子就没见过像你这么蠢的人,董邵离躺在泥里都化成白骨了吧,你呢,却上赶着对我好。被我骗了三年多,到现在还在幻想我喜欢过你。就连要杀我,也不敢朝着心脏来。”裴渡语气诡谲,阴森森地笑道:“不敢刺我的心脏就罢了,肩膀你倒是捅深一点啊!”
剑尖半深不浅地没入了肩膀的血肉里。裴渡说完,就冷不丁地,往前走了半步。
霎时间,长剑直直地捅得更深。剑尖几乎要刺出背后的衣服,血泡“咕嗤咕嗤”地大股冒了出来,顺着剑刃流了下来,沾湿了桑洱的指腹。
桑洱手腕一颤,竟是不由自主地松了一下手。
裴渡明明是被刺伤的人,却仿佛毫无痛觉,笑容还越发扩大了,简直称得上是灿烂。
他脑子发热,吐出的话语一句接一句,仿佛都是本能,无须思索,即句句诛心:“怎么不继续了?这就松手了?秦桑栀,你这几年是不是装情圣装上瘾了,在这装个屁啊。装出一副不忍心杀我的模样,我呸!你喜欢的哪里是我,你喜欢的是秦跃!把我当什么你自己最清楚。秦跃都娶了别人了,把你抛弃了,你还对他念念不忘,找了那么多像他的人来安慰自己,贱不贱啊?我要是秦跃,牙齿都要笑掉了!”
此刻的裴渡,不仅说话刻薄,就连这副狂悖无道、无所顾忌的癫狂样子,也像是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谁捅了他刀子,他就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让对方痛苦百倍,发泄到自己痛快为止。
“我每次亲你,你都装出个不要的样子,其实心里还挺享受的吧?我就不一样了,每次看到你这张脸,我心里都只有一个想法。”裴渡捏紧了插在自己肩上的剑,仿佛没有痛觉,猛地将它扯了下来,连皮带血,扔在地上,微微一笑:“董邵离的女儿,我还以为是什么稀罕货色,原来尝起来也不过如此嘛。”
“裴渡,你真是……”早就知道他说话可以很难听,可以将人的尊严放在地上,翻来覆去地踩,桑洱闭了闭眼:“我就不应该遇到你,还捡你回家,从一开始就不应该。”
这是台词,又仿佛不止是台词。
裴渡顿了一顿,笑容慢慢敛了起来,眼底却浮出了狰狞的血丝。
“你后悔认识我了?是,你是该后悔了。”裴渡忽然又冷笑了一声:“毕竟三年前,你的生日,我就在你的长寿面里放了一份大礼了,绝情蛊听过没?只有你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还送我东西!哦,还有,那个姓谢的小乞丐,你不是一直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走掉的么?”
这句话,仿佛某种不祥的信号,顺着神经上爬,鞭笞着心脏。桑洱浑身微震,直直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裴渡笑道:“我可以告诉你,就是我找人弄走他的。”
听到这里,桑洱的眼底深处,终于流露出了一丝全然在意料之外的错愕,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耳旁仿佛有巨响炸开,震得她耳膜咔咔刺痛。
一股勃然怒意,腾地升起。
“我记得那天特别冷,天还没亮,我就把那小子拎了起来,交给了一个艄公,让那个艄公将他有多远扔多远。哦,对了,他那个小老虎,我也已经剪烂了。”裴渡用尾指轻轻地掏了掏耳朵,说:“每次想到你傻了吧唧地带人到处找他,我就笑得肚子疼!唉,三年多过去了,那小子现在应该已经死在哪个旮旯了吧,我……”
话没说完,“啪”的一下清脆又响亮的耳光声,在空气中响起。
裴渡的声音消失了,脸也猛地侧到了一旁。
火辣辣的疼意,在他的脸颊上蔓延开来。
刚才,不管场面有多难看,裴渡的唇边,还总能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直到这一刻,他的脸色,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变得僵硬而阴沉。
“裴渡,我以为我至少是改变了你一点的。但你真的……太过分,也太让我失望了。”
桑洱的这句话,喑哑而低沉,也不在剧本所写的内容上。
更毫无杀伤力。
至少,对比裴渡今晚说的那些话,丝毫不伤人。
也没让裴渡的表情有一丝变化。
真正让他意识到不对的,是接下来听见的水滴声。
“啪嗒,啪嗒。”
不是雨,却比雨更粘稠。
裴渡心中一慌,额角突突地跳了起来,一转过头,便见扑地一下,桑洱已软倒在地,没了声息。
仿佛是气急攻心,她的眼睑、嘴角,都溢出了血。从白净的脸上淌过,看着可怖又可怜。
裴渡僵硬地低头,盯着那几道血迹,脑海一片空茫。
他慢慢地,蹲了下来,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什么都探不到了。
仿佛被无形的东西刺着了,裴渡猛地缩回了手。忽然,目眦欲裂,恶声开口:“秦桑栀,你想装绝情蛊发作啊?我告诉你,你差了点火候!绝情蛊发作可不止要流血,还会痛,你痛了吗?你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给我起来!”
吼声在黑夜里回荡,却没人应他。
“……秦桑栀,起来。”
“你刚才不是打我了吗?起来继续啊!”
裴渡抓起她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他的手掌满是湿冷的汗,差一点就没抓稳她的手。
她的手苍白秀美,如今却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一松开,就滑了下去。
裴渡盯着她,气息渐渐变得粗重,眉宇间笼着一团恐怖的阴翳煞气。
而同时,四面八方的黑夜中,出现了明亮的火光,渐渐连成一片,熊熊灼烧,火焰噬人。
画下法阵的人彻底死亡,引发了大火。但她大概料不到,老天爷并没有站在她这边。今夜还会断断续续地下雨,困厄火势,让它们逼近的速度慢了许多。
待火焰几乎烧至跟前,裴渡才如梦初醒。这一动,他才感觉到手心的刺痛。一展开,原来里面捏着一只金戒指。
淡金色的戒圈已被捏得变形。打磨精致的宝石,那尖锐的棱角成了刺伤人的武器,扎得他的掌心血肉模糊。却又仿佛麻木了,延迟到了现在,才感觉到痛楚。
望着这枚戒指,裴渡的神色变幻莫测,忽然,他狠狠地将它扔到了地上。还嫌不够,他用力地跺了上去。将宝石踩碎了,统统碾进泥里,再也看不清为止,才舒服。
连承认自己存钱买下过它,都不愿意了。
随后,裴渡才俯身,抱起了眼前之人的尸首,抱得很紧,眼睛却不看她,模样撑着一股恶狠狠的意味,也不知道想给谁看,神神叨叨,自言自语:“秦桑栀,这事儿没完,你以为你装死可以骗得过谁?你以为你想死就能死?你等着,给我等着……”
.
秦家小姐所住之地的这场大火,来得蹊跷无比,还持续了一天一夜。
大概是从半夜就烧起了,但在清晨时,才有人发现,呼喊着叫人来扑火。
消息很快传到了秦家。现任的家主秦跃,据闻得知消息后,几欲发狂,鞋都没穿,就冲到了现场。
很快,这片残垣就被秦家封锁起来了。
外界议论纷纷。却没人知道,本该出现在里面的秦小姐的尸首,如今,已被转移到了十多里外的一座废弃的客栈内。
乡野的客栈,最是简陋。遑论是已经废用的地方。
房间大多漏风,木门摇摇欲坠。被褥虽然还完好,但也积了不少灰尘。
裴渡的脸上沾了肮脏的火灰,泛着僵冷的青灰色,比死人更难看。左肩血迹斑斑,敞着的伤口还没处理,血痂连着衣裳,已凝成了让人不快的乌褐色。
他的头发与手掌的肌肤,都有被大火灼烧过的痕迹。
被他背着的那具没有自保之力的尸首,倒是护得好好的。
来到客栈二楼,裴渡挑了一个看起来最干净的房间,走了进去。
但看到那粗陋的床铺,裴渡还是皱了皱眉。
太脏了。
裴渡单手搂着背上的尸身,忍痛脱下了外衣,垫在床上,才放下了她。
铺开的外衣被占满,已无位置可供他坐在上面了。但这会儿,轮到自己,裴渡又不介意脏了,直接坐到旁边,摸了摸怀里,摸出了一个乾坤袋。
这是昨晚大火烧上来前,他在秦桑栀的房间里找到的东西。
她应该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乾坤袋里面,放了很多有用的伤药、盘缠、法器。
但现在,这个乾坤袋和她的人,都已经到他的手里了。
当时情况紧急,裴渡只粗略看了一眼。如今,到了寂静的房间里,裴渡深呼吸了一下,一点点地清点着里头的物品,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精致的礼物盒。
“……”
仿佛有了某种预感,裴渡的呼吸微微一滞,小心地打开了它。
一道崭新的红绳,串着一块美玉,滚了出来。
不仅如此,盒子底层铺了一层柔软的丝绸。丝绸里,包着两颗圆乎乎的小老虎金珠子。
裴渡的视线定在上方,思绪有了些许空白,与后知后觉。
经过了浑浑噩噩的一夜,他差点忘了,他二十岁的生日还没过完。
这是秦桑栀给他准备的生日礼物。
大概,也是她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了。
以后,再也没有了。
裴渡不愿去想,却无法阻止自己去想象这样的画面——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礼物的?
为什么偏偏送抹额,还多了两颗金溜溜的小金虎珠子?
她坐在灯下编织红绳时,会是什么表情?又在想些什么?
……算了,不管她是怎么想的,如今肯定是不愿意送了。
如果秦桑栀发现,他还是找到了这份礼物,还戴上了它,恐怕气都要气得睁开眼。
裴渡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伸手想拿它起来。发现自己的手指太脏,又有火灰,又有血迹,便又缩了回来,在裤子上忍痛擦了几下,才小心翼翼地拿起了它们。
想了想,他有点笨拙地将小金虎穿在了玉的两旁,低头,挂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不知道是不是没关紧窗,风太冷了,他的动作和气息,一直在轻微地哆嗦着。
将这块玉按压在了心上,裴渡继续查看乾坤袋里的东西。
很快,又让他找到了一个怪异的玩意儿。
那是一个古朴的青铜沙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