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问题后,桑洱仔细地梳理了一遍时间线。
裴渡现在虚岁二十。他的生日在十二月初,那会儿,才算是真正地满了二十岁。
在原文里,裴渡找她摊牌的大致时间点,是早于他的生日的。
而现在,裴渡接了捉妖的任务,十一月中旬就会离开泸曲。
因为路途遥远,他紧赶慢赶,也未必能在生日前赶回来。
换言之,裴渡摊牌的节点,也会一并延迟。
根据过往的经验,桑洱有点担心,这件事若是被推迟了,会引发蝴蝶效应,对未来一系列剧情,都产生不可控制的影响。
裴渡惯会察言观色,很快就发现了桑洱有心事,而且,她的心事,似乎和他这次接下的捉妖任务有关。
说来也是奇怪,刚认识时,裴渡对她还是相当不屑的。什么秘密都藏着,不想让桑洱知道太多自己的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情况开始改变。在她面前,裴渡越来越藏不住真实的心情,喜怒哀乐,事无巨细,都想与她分享。
递出去的情绪,总能被妥善安放,总能得到回应。所以,他开始上瘾,乐此不疲。
后来,进化到连头晕发热,被鱼骨头刺到,窗台上飘来一片漂亮的黄叶,上街买个水果……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裴渡都开始主动报备了。
然后,眨着眼,等着她的反应。
不管是多无聊的事,她都会回应,哪怕只是随口“嗯嗯”两声。
很奇异的是,比起故作郑重的洗耳恭听,这种日常生活化的小敷衍,更让裴渡感到高兴和安心——仿佛两人已经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所以,她对他要说什么废话,都了然于心。
像是一只飞在缥缈云雾上的风筝,时不时地,就想拽一下身下的线,看有没有回应。以确定自己还连接在主人手里,以确定自己还有归处。
这一次,裴渡也没打算忍住不问。
在出发前,他就将桑洱堵在房间里,直截了当地问她最近在烦恼什么。
桑洱说:“没什么。我就是在想,你这次出去大半个月,应该是赶不上生日那天回来了。”
裴渡一愣。
原来她想的是这个?
也是。每一年,秦桑栀都会为他庆祝生日,比他本人还重视这个日子。
不安与疑虑都消散了,裴渡的心情好了起来,探身,亲了亲她的嘴唇,兴致勃勃地提议道:“迟了也不要紧啊,我又不是非要在正日庆祝。迟几天就迟几天呗。”
桑洱心说我有没有命活到那天都是未知之数。但是,对着这双明亮的眼,桑洱的心还是软了下,点头,认真答应道:“好,等你回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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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渡离开后,桑洱身边少了个老是粘着她的人,清冷了不少。
闲了两天,桑洱收到了一封来自于叶泰河的邀请信。
叶泰河在信中说,他师门所在的仙山,秋色连绵,漫山金黄,已经来到了风光最美的时节,邀请桑洱和裴渡过去游玩。
裴渡至少还有十天才回来,与其坐在泸曲干等,还不如出去旅游。桑洱考虑了一下,就提笔回了信。
本来桑洱只想自己去。但忠叔得知她此行不是去捉妖,而是去探望友人之后,就游说她带个小侍女一起去,在路上照应她,夜里还可以给她掖被子。
桑洱有点无奈,心说真遇到了危险,也不知道是谁照应谁。
不过,忠叔也是一番好意。桑洱最后还是带了一个伶俐的小丫头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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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泰河的师门所在地,为华恩山。山下小城同名,叫华恩城。
泸曲华恩之间的陆路有群山阻隔,要过去,得绕个大圈。走水路更快,缺点是无法直达华恩,上了岸必须换马匹。
桑洱的时间不多了,决定走更省时的水路。
秋高气爽的时节,乘船顺风又顺水。两天后,桑洱就带着小侍女抵达了华恩城。
晨曦中,一幅安定祥和、车水马龙的小城画卷,在前方铺展开来。叶泰河的师门在修仙界寂寂无名。但看得出来,对于这一方水土,还是镇守得很好的。
叶泰河一早在就约定的客栈门口等着了。一瞧见桑洱,他就热情地招了招手,朝她跑来:“秦姑娘,好久不见了!”
桑洱调侃:“也没多久啊,青雷谷的时候,不是才见过么?”
叶泰河嘿嘿一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惜这次裴兄外出了,没跟着一起来。”
叶泰河本来打算让桑洱借宿在自己的师门里。但他的师门有宵禁规矩,外客也须遵守。桑洱觉得还是住山下更自在,于是婉拒了叶泰河,在客栈落了脚。
叶泰河尽了一把地主之谊,带了桑洱上山赏黄叶,在华恩城到处观赏,去各种景点打卡。白日里,桑洱就乐呵呵地跟着他到处参观。
到了晚上,桑洱就在客栈里编织红绳,穿起了她订给裴渡的玉。
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被修仙世界的妖魔鬼怪文化耳濡目染了几年,桑洱已经被改造成了小迷信。红绳缀玉,俗套是俗套了些,关键是寓意够好。
一眨眼,数日就过去了。
今天,是桑洱在华恩城待的最后一日。叶泰河颇为不舍。见桑洱去意已决,就说最后一天了,他要带她去城南一家老字号里搓一顿好的:“你要是不尝尝那里的东西,肯定会后悔。”
“那个啥,叶兄。”桑洱回想了一下:“我来了华恩城几天,‘不尝尝就后悔’这六个字,已经听你说了不下五十遍了。”
“……”叶泰河勉强道:“有吗?”
桑洱用力点头:“有。”
叶泰河强调:“那这次会是最最最后悔的。”
桑洱笑着说了声好。
叶泰河说的老字号在城南。这一带是平民集聚地,大街小巷,烟火气息甚浓。路两旁还有许多商铺和小摊贩。
路过一家饰品铺,桑洱突然停住脚步,目光落在了一颗圆滚滚的小金珠上:“这是老虎吗?”
红黄银蓝绣线之间,串着一颗雕刻精美的纯金小老虎。
叶泰河点头:“这工艺还挺精致。”
桑洱心里微动。
记得在三年前,裴渡喜欢上了一个小老虎的钱袋。
但在最后,桑洱背着他,悄悄把那只小老虎送给了谢持风。
虽说裴渡不知道这回事,也没有问过那只小老虎的下落。但是……这对他来说,始终是不公平的。
桑洱轻轻摸了摸这颗小金珠,抬头,对掌柜说:“这个我要了,再选一颗一样的,帮我包起来吧。”
掌柜殷勤地应了一声,将东西装入了丝绸小包里。
叶泰河只当桑洱喜欢这些亮晶晶的东西,也没有深想。
快到正午了,他们抵达了叶泰河所说的老字号。此处果然名不虚传,食客颇多。好不容易,他们才等到了一张露天的桌子。
点菜时,叶泰河那架势,好像要把菜单上的全部东西都点一遍给桑洱尝。
桑洱看得嘴角抽搐,赶紧按住了他:“好了好了,我们三个人加起来也只有三个肚子,哪里吃得完啊。”
叶泰河露出了遗憾的表情。
片刻后,菜肴就端上来了。桑洱低头尝了一口,眼前一亮——这里的面条筋道十足,焖肉入味多汁,果然好吃。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叶泰河把一碟小菜也放到她面前,推介道:“也尝尝这个。”
桑洱点头,隔着白色的蒸汽,忽然瞥见街对面,有个蓬头垢面、发丝花白的女人,正蹲在一个蒸馒头的摊子前。馒头摊的老板似乎被她盯得受不了,递了几个馒头过去。
女人拿了吃的,就慢吞吞地走了。
叶泰河顺着桑洱的目光看去,就了然道:“哦,那是闫姑,也是我们这边的名人了。”
“名人?”
“嗯,她姓闫,所有家人都不在了,只留了她一人在世上。她就疯了。”叶泰河摇了摇头,叹道:“有人可怜她孤寡一人,就想收留她在食肆里做帮工,擦擦桌子算算账什么的。但闫姑不领情,陌生人靠近她,还会被她吐一口唾沫星子。久而久之,就没人管她了。也是一个可怜人。”
桑洱望着闫姑的背影:“原来是这样。”
这位闫姑,应该不是普通NPC。因为,在她出现时,裴渡的进度条突然有了变化,减了20点。
闫姑和主线剧情,会有什么关系呢?
当着叶泰河的面,桑洱没有说什么。等入夜后,和他挥别后,桑洱独自回到了城南一带,希望能找到闫姑,找了一圈却无果。
路过中午的面馆,它还没打烊,桑洱闻着面的香气,馋虫竟又被勾动了,就打算吃个夜宵再回去。
热乎乎的一碗面很快上了桌。桑洱拎起筷子,夹起一块肉,吹了吹热气,忽然感觉到有人在靠近。
一抬头,桑洱就看见了一个约莫五六十岁的妇人,赤着双脚,蹲在桌子前。她肤色黝黑,面容沾了不少油腻腻的污垢,枯槁的银发乱糟糟地捆成一束。正是中午出现过的闫姑。
桑洱:“!”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得先稳住闫姑,才能知道进度条怎么回事,桑洱小心地放下了筷子,用最温和的声音说:“你是不是饿了呀?”
闫姑不语,警惕地看着她。
桑洱回头,招了招手,打算让掌柜多加一碗面。谁知,在她侧开眼的一刹,闫姑冷不丁地扑上来,将她桌子上的钱袋一夺,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桑洱:“?!”
卧槽,叶泰河不是说闫姑只问人要东西吃的吗?怎么还抢钱呢?
桑洱一拍桌,站了起来:“站住!”
这一带屋舍低矮,狭路曲折。闫姑显然很熟悉环境,没穿鞋也跑得飞快。好在,桑洱带了佩剑,御剑追得很快,眼珠子看着闫姑进了一个院子。
这院子颇为简陋,围墙倒了半边,里头疏于打扫,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馊味。恐怕正常人都不会想靠近这里。
平房的门虚掩着,透露出了一线昏光。
这是什么地方?
桑洱收剑落地,疑惑地打量了一下周围,就走上前去,用剑鞘轻轻地推开了门。
闯入她眼帘的,是一个简陋的房间。角落的木床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中年男子。
桑洱一眼便看出来,此人状况极差。胡子拉碴,脸色蜡黄,眼白与唇色都泛着灰。可看外在,又没有明显的伤势。恐怕是内耗所致。
床头的碗里,放了半个吃剩的馒头。正是中午时,闫姑带回来的食物。
听见开门的响声,中年男人动了动,浑浊的眼球慢慢地定在了桑洱的面上,忽然,身体一震,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悲痛于他面上交织:“小……小姐?”
万没想到他会这样叫自己,桑洱愣住了。
这人怎么会这样叫她,难不成,他是秦家的人?
中年男子胸口起伏,激动地道:“小姐,是我,我是秦啸虎啊!”
秦啸虎?
即使知道了名字,桑洱也依然觉得很陌生。
好在,很快,补充说明的原文就加载了出来,告诉桑洱——这是董邵离身边的一个高手的名字。
奇怪,董邵离被刺杀的那一天晚上,他身边的高手,应该也都为了保护他而死在裴渡手中了。
秦啸虎怎么会活着,还出现在华恩城?
就在这时,桑洱背后,有一片疾风在接近。秦啸虎看见她背后的动静,大叫一声:“不要!”
桑洱敏捷地一躲,才发现,闫姑就在她背后,刚才似乎想用拐杖攻击她。被秦啸虎喝止后,闫姑似乎有点惊疑,但还是慢慢地放下了手。
秦啸虎深深吸了口气,对闫姑挤出一个微笑:“这是我的朋友,我和她说说话。”
闫姑点了点头,默默地出去了。
秦啸虎撑着床,似乎想坐起来。
“你别起来了,就躺着吧。”桑洱快步走到床边,细细一看。果然,秦啸虎的身上并无外伤,却好像有东西在不断蚕食他的生命。桑洱有几分不忍:“我记得你,你是父亲的手下,你这是怎么了?是受内伤了吗?”
秦啸虎点头,声音嘶哑而缓慢:“小姐,我被魔修下了一种奇蛊。如今,已没多少日子可活了。”
桑洱眉头拧起,拉开了床边椅子,坐了下来:“父亲遇害的那天晚上,我以为你们都……你怎么会在这里?”
“三年前刺杀家主的人,剑法刁钻狡诈。不仅会用剑,还通晓魔修奇方之术,出其不意,难以招架。为了保护家主,我们几乎全军覆没,只有我……”秦啸虎喘了一声:“我记得那是深夜,我负了伤,忍痛追他到了山里,不小心中了他的埋伏,跌下了悬崖。只是,那刺客也没讨到半分好,已经没有余力下悬崖给我补刀了。他应该也想不到我能活下来。那悬崖非常高,若不是下落时恰好被树木挂住了,我早就粉身碎骨了。撑着最后一口气,我一路逃到华恩,倒在这里,被闫姑,也就是刚才的女人捡了回来。”
“闫姑早年丧子,似乎将我当成了她的儿子,把我背了回来照顾,我才能活到今天。但外伤可治,蛊毒却无可解。她不知道我无药可治,抢你的钱袋,应该只是为了替我买药。”秦啸虎说着,脸上渐渐浮起了激动的红晕。可在这样的情景下,这只会让人联想到“回光返照”这个词。
缓了一口气,他继续恨恨地道:“这三年来,我饱受蛊毒折磨,根本离不开华恩,照顾我的闫姑又不识字,不会说话,我甚至连传信告诉你们我还活着也做不到,只能苟延残喘,活一天,是一天。如今,我能在最后的日子里见到小姐你,一定是天意!是天意让我告诉你那个刺客的模样,让家主不白死啊!”
桑洱盯着他:“你认得刺客的样子?”
“他就算化了灰,我也认得!”秦啸虎一瞪眼:“当年他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现在应该有二十了。褐色头发,身法敏捷。乍一看去,模样还生得极像少爷。而且,他的额头上,还有一个我看不懂的黥字,或许是西域的文字!”
……
当夜丑时,天空飘起了细雨。
桑洱离开了闫姑的家。走远了,在黑暗中站了片刻,就听见那座小屋里,传出了一阵嚎哭声。
秦啸虎本就大限将至,方才又经受了大喜大怒的刺激。将藏了三年多的话都留给了桑洱,完成了NPC交代信息的任务后,他就咽气了。
桑洱拢近了衣衫,缓缓地出了口气,继续往前走去。
翌日清晨。
桑洱在华恩城请了几个人,调开闫姑,安葬了秦啸虎。
闫姑整日疯疯癫癫的,秦啸虎死在她家里,恐怕尸体发臭了,她也不知道要将他入土为安。
随后,桑洱又给叶泰河留了一封信,说明了一下大致的情况——当然,她没说秦啸虎和自己的关系。只说无意间看见了闫姑抱着一具尸体,就自作主张地替她处理了后事。
桑洱的小侍女手脚伶俐,很快就办妥了事,回到客栈:“小姐,信已经送到邮驿了,那边的人说他们一定会准时送去给叶公子的。”
桑洱喝干净了杯中最后一滴茶水,定定地看了杯底的茶梗一会儿,才说:“嗯,回去吧。”
两人按原路返回,坐马车离开华恩城,抵达了最近的一个渡口。
今天的风很大,天凉水冷,上空灰蒙蒙的。岸上人潮涌动,往来不息,船只却很少,系在岸边,晃晃荡荡。艄公看天色不好,都说要等等,谁也不肯行船。
小侍女站在桑洱身旁,仰头看着头顶的乌云,小声说:“这天气好差呀,小姐,我们今天不会搭不上船吧?”
桑洱没说话。
见状,小侍女也不敢说话了。在她心里,小姐一贯平易近人,但不知为何,这两天,话突然少了很多,像是心情不太好。还是让她静静吧。
桑洱望着江上的潮水,心思也仿佛罩在迷雾里。
倒不是因为秦啸虎说的“真相”。毕竟,这个故事,桑洱在刚来到这条路线时,就已经了解过始末了,她知道的信息,比秦啸虎提供的还多。
她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话会是秦啸虎来说的。
要知道,剧情偏移,一般是一步变,步步变。有时候,为了达成既定结局,过程会被不择手段地改动,变得有点儿扭曲、荒谬。但这都是暂时的。到了最后,纵观全局,就会发现,每一步扭曲组合起来,都是为了把结局圆回去。
秦啸虎的确是董邵离的人,按理说,他在三年前死去才是最合理的安排。
但现在,他却被原文作者用几笔“起死回生”,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揭穿了裴渡的真面目。
不管是【秦栀】版还是【秦桑栀】版的原文,都没有这样的剧情。
也就是说,秦啸虎的出场,很有可能是原文作者为了达成结局,临时添加上去的。
二十岁,褐发,长得像秦跃,额上有黥刑留下的文字。
这几个特点交汇在一起,都清晰而不容错辨地指向了一个人。
这个真相,本该是裴渡亲自说的。
为什么不按原计划,由裴渡自己来结束游戏。而要特意安排一个新角色来揭穿他呢?
总不能是剧情检测到,裴渡已经不想摊牌了。靠着他,无法结束这个故事,所以,才要让秦啸虎出场,强行地结束故事吧?
风实在太大,身旁的小侍女拿起了一件外套,说:“小姐,风好大,您还是穿上外套吧。我过去渡口那边看看有没有船。”
桑洱轻轻点头,接过外套披上。
小丫头消失在了人群里。
桑洱在原地等了片刻,没等到她回来,觉得还是自己亲自去看看更妥当,便抬步朝江边走去。
人群黑压压的,摩肩接踵。
不经意间,桑洱的余光里,掠入了一抹飘逸干净的雪色。
她一怔,抬起头。
隔着数米,桑洱看到了一个少年。
负一柄银剑,身着色泽雪白、鸾尾花纹的校服,身姿挺拔,目视前方,矫矫不群。
风骨内秀,清冷动人。
小雨飘落在他的肩上,也像是化了的清冽细雪。
那是……谢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