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将至,黄昏的最后一缕绚烂的火烧云,消散在了晚风里。
夜幕降临以后的赤霞峰,只余下了一片孤寂、肃杀的冷。
谢持风从无极斋走了出来,步伐稍微踉跄了一下,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一点表情。
一股子腥味自他后背逸出,玄色衣袍隐有破烂之处。遭到杖罚,皮肉开绽。湿漉漉的血化开,洇湿了数层衣衫。
后方,蒲正初追了出来,急切唤住了他:“持风,等一等!”
谢持风停住了脚步,转身,静静地看着蒲正初,等他说话。
廊下孤灯,火光飘摇。远方的山峦,朦胧静谧,不似凡间。谢持风整个人,也仿佛早已和那个黑暗的世界融为一体了。
蒲正初走近他,望着眼前这个已经长得比自己高大、却与自己记忆里那个清凛的少年判若两人的小师弟,目光万分复杂,既痛惜,又无可奈何。
他已经有些记不清谢持风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了。
若非要选一个开端,那大概,是五年前的那场失败的超度仪式。
桑洱生前毕竟曾与郎千夜共存一体,还持续了很长时间,魂魄很难不受到妖邪影响。最后又死在了仙器月落剑下,且落得一个尸骨无存、无法入土为安的凄凉结局。
经过这么多重的打击,桑洱的魂魄早已羸弱不堪。即使转世为人,也很可能会投生为体弱多病又短寿的孩童。甚至一出生就夭折。
为此,青竹峰为桑洱举行了一场仙门的超度仪式。只愿她的投生之路,能走得平顺一些。来世不求大富大贵,至少,不要落入畜生道。
孰料,这场超度仪式进行了三天三夜,都无法感召到桑洱的魂魄。
这种情况,实在很罕见。
按理说,未过七七四十九天,人的魂魄是不会那么快就进入轮回道、重新投生的。
想来想去,只有一种解释——桑洱的魂魄被妖怪异化太严重了,根本经不住月落凛冽的剑气。在她死的那一刻,魂魄就已经碎了。残魂散逸在渺茫的天地间,成了风,化了雨,无法再凝炼成一股了。
自然,也就无法被超度。
最后,青竹峰只能用桑洱那身破烂的嫁衣,给她立了个衣冠冢。
时隔那么久,蒲正初依然可以在脑海里清晰地描绘出那段时间的谢持风的样子。说难听点,和死人也差不多了。说他是行尸走肉,都是极大的美化。
在桑洱的衣冠冢落成后的某一日,谢持风离开了昭阳宗,一走就是大半年,杳无音讯。
到了翌年的夏天,谢持风终于回来了。
不知道他与箐遥真人密谈了什么,从来没有对这个爱徒发过火的箐遥真人,竟是大发雷霆,怒不可遏。
蒲正初得知消息,忙赶去劝阻。一进屋,就心惊肉跳地发现,谢持风像是变了一个人。
有桑洱的遗书佐证,又加上心灯熄灭、超度仪式招魂失败,莲山真人、郸弘深等人,都已经接受了桑洱不在了的事实。
悲伤终究会淡化。遗忘是人的常态。
而谢持风,却仿佛还活在了过去。
那场失败的招魂仪式,反而带给了他渺茫的希望。他陷入了一种让人背脊发寒的、仿佛癔症一样的状态里——他坚信桑洱没死,她会回来。
蒲正初后来才得知,离开宗门的那大半年,谢持风也并非在四处散心、走出阴霾,而是在试图寻找一个大家都知道已经死了的桑洱。
生要见人,死要见魂。哪怕是只剩半片碎魂,也要找回来。
但天道轮回,是人界规律。魂灭魂聚,在冥冥中皆有定数,不容强求。
执迷不悟的人,往往会走到极端。而逆天强求,必有灾殃降下。
箐遥真人不愿谢持风变成那样,好言劝慰过,指着鼻子严厉斥责过,也杖罚过他,却都无济于事。最后,箐遥真人只能下了禁令,让谢持风在赤霞峰上闭门思过,不让他下山。
但却拦不住谢持风的脚步。
这五年,谢持风留在昭阳宗的时间,寥寥可数,少之又少。大多数时候,他都漂泊在外,行踪成谜。
但他没有忘记自己是昭阳宗的弟子、没有忘记师尊的恩。只要昭阳宗有大事发生,谢持风都会回来。
每一次归来,去叩见师尊,因那个横亘在师徒之间、既谈不拢也解不开的矛盾,他回回得到的,都是因私自下山而来的杖罚,以及箐遥真人难掩失望的背影。
……
无数片段在眼前一闪而过,蒲正初思绪回笼,叹了一声,道:“持风,你先回洞府等我,我回头送点药过去给你。”
安静了片刻,谢持风轻声开口:“多谢师兄,不过,不必了。”
仿佛从幽冥地狱来的声音,轻而飘忽。
“你既然还叫我一声师兄,那就听我的安排吧。师尊的杖罚,你也不是第一次领了,难道不知道伤口有多难愈合?”
“……”
这次,谢持风没有说话,似乎是默认了。
“你大半年没回来了。这次之后,还是要走吗?”蒲正初的话一出口,看到谢持风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白问了,就转了话题,问:“那这一次,你打算在昭阳宗待多久?”
“修仙大会结束后,我就走。”
空气安静了下来。
师兄弟二人,一时无话。
谢持风垂下眼,片刻后,转身离去。
看着他那一步步与黑暗融在一起、仿佛不会回头的背影,蒲正初的内心充满了矛盾。
在此之前,蒲正初从未对这件事指手画脚,总想着他会自己走出来。但事实证明,谢持风非但没清醒,还越陷越深了。
实在不忍心继续看见他这样,蒲正初终于按捺不住,前行了一步,清晰地说出了那个禁忌的话题:“持风,桑洱在五年前就死了,魂魄也碎没了。你还要维持着这副模样到什么时候,才能接受现实?”
谢持风远去的步伐,蓦地僵住了。
蒲正初见状,就知道不好了。可长痛不如短痛,既然已经开了头,还是一鼓作气说完吧。故而,他硬着头皮续道:“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可人死不能复生,你又何苦做无谓的事,还和师尊对着干?桑洱已经不会回来了,你打算一辈子就这样过吗?就算你找到死为止,就算你走遍天涯海角……”
谢持风猛地抬头,厉声打断了他:“桑洱没死!”
他那清凌凌的双目,此刻绽满了通红的血丝,竟显得无比凶狠狰狞。仿佛已到了穷途末路,谁要阻止他,谁要对他说一声“不”,那就是人挡杀人,佛当杀佛。
在这一瞬间,蒲正初也有点被他的模样吓到了,后背不期然地升起了一股冷意。
“桑洱肯定还活着,她没死。”谢持风的眼睛黑幽幽的,没有半点光。仿佛有点魔怔了的样子,一字一顿,喃喃自语:“她是一个骗子,我不会再被她骗一次了。她只是不想见我,所以躲起来了,我知道。”
直到谢持风转身走远,蒲正初依然浑身僵硬地定在原地,说不出半个字。
他本以为,自己作为大师兄,好歹能劝动他几分。却还是低估了谢持风对这片逆鳞的反应。
蒲正初甚至不知道,应该说谢持风在自欺欺人,还是说他真的疯了、已经病入膏肓了。
.
回到昭阳宗的第一晚,桑洱在赤霞峰的房间睡了个安稳的长觉。
昭阳宗人杰地灵,里里外外还设置了那么多层结界,还是很有用的。至少,桑洱这样的纯阳体质也不会受到邪物滋扰了。
从昨天开始,就有不少受邀的宗门和世家代表陆陆续续地抵达了昭阳宗。但上清幻境的入口还没出现。毕竟它需要上百名修士一起护法才能开启,必须等人来齐了,再磨合、酝酿一两天才行。
为预备之后的仙猎,这两天,许多参赛者都抓紧时间,利用昭阳宗里面的校场在练习箭术,修炼己身。尉迟邕和尉迟兰廷都见不到人。
与会的世家里,有不少与桑洱年纪相仿的女眷,她们并非参赛者,比起没啥娱乐活动的昭阳宗,显然是山下那座繁华的天蚕都更吸引她们。在熟悉起来后,她们就相约着下山去逛街吃酒。
桑洱是尉迟家的少夫人,且又不像传闻里的那样呆傻,看着安静又可人。一个叫阿胭的姑娘就大着胆子过来搭话,还热情地邀请桑洱一起下山。
桑洱思索了下。之后,上清幻境和九冥魔境的剧情相叠加,至少会占去十天时间。换言之,她很快要连续工作十天了。
在连轴转前的最后两天自由活动时间,她也不方便在昭阳宗到处乱逛。毕竟这里熟人遍地走,出去溜一圈都会被人当成猛鬼现身。桑洱不希望修仙大会还没开始,就全个昭阳宗都知道有个翻版桑师姐回来了。
以前宅在洞府的时候,还可以打坐修炼,现在无事可做,还不如下山玩一下。于是,桑洱答应了邀请。
为了不碍手碍脚,女眷们此行只带了少量仆从。
等这边的剧情结束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宁昂。或许,下次再见时,这小傻子就不认得她,只当她是陌生人了。故而,桑洱特意没带冬梅,以便随时开溜,顺路去看一下宁昂。
桑洱:“好充实的安排。时间管理奇才,说的就是我。”
系统:“……”
晌午时分,天蚕都热闹非凡,街上吆喝声不断。忽然听见前方锣鼓喧天,原来是一家店铺今日开业,请了民间艺人表演助兴。
众人都露出了好奇之色,涌了上去。
桑洱瞄了一眼。那对民间艺人是一对父子,之前在昭阳宗生活时,她常和谢持风来天蚕都,都看过好几次他们的演出了,连他们的台词都记得,故而兴趣缺缺。
既然大家在看表演,那这恰好是离队的好时机。
桑洱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去。不料,人潮聚集得比她想象的还快,里外三层,拥挤不堪。
忽然,一个调皮的小孩硬是从桑洱腰旁挤了过去,桑洱身体失衡,一下子撞到后方几人。顶着他们不满的抱怨声,桑洱苦不堪言,捂着帷帽,艰难地钻出了人群。不知哪个家伙的手肘顶了她一下,桑洱脸色微变,暗骂一声,身体控制不住,往前跌撞了两步,撞上了一个过路的人。
这人的身体硬邦邦的,又生得高。桑洱一个趔趄,差点回弹。
对方停住了。
帷帽的纱下,对方的衣衫一角闯入了视线。
这衣服的式样和质地都不错,就是颜色选得太死气沉沉了,通身玄黑。
也亏得这人长了一副宽肩长腿的好身材,皮肤似乎还挺白。别说是这件衣服,就算套个麻袋,应该都撑得住。
桑洱揉了揉自己撞疼了的下巴,自然而然地抬起了头。
当看到了对方的下颌与唇时,她先僵了一下。
不会……那么巧吧?
目光逐寸打上去,一张晓月霜雪般清癯动人的面庞,闯进了她的视野。
太过错愕,桑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脑海里嗡嗡的,除了怦咚怦咚的激烈心跳声,这一刻的桑洱,就再也感知不到任何东西了。
隔了帷帽的纱,她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谢持风。
对外界而言,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年。可对于桑洱来说,几个月前,她还在和这张脸的主人亲吻,谈恋爱。
人非草木。心如止水,谈何容易。
好在,这时,桑洱后方,那个叫阿胭的姑娘终于发现她掉队了,连忙走上来,拉住了她的手:“尉迟夫人,你没事吧?”
桑洱深吸了一口气,木着脸,摇了摇头。好在今天有帽子挡着脸。
阿胭这才转头,看见眼前男人俊美冰冷的面容,呆了呆,脸颊一下红了,行礼道歉:“这位公子,实在是不好意思,我的朋友撞到了你,她不会说话,我代她说句抱歉。”
谢持风生得好看,才停留了那么一下,周遭已有不少惊艳好奇的目光投来。
可这一切,却仿佛没在他心里扬起任何波澜,甚至连入眼也无。
谢持风微一颔首,什么也没说,就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行了,只留阿胭几人在原地,痴痴看着。
“刚才那公子生得好俊呀。也是来参加修仙大会的人吧。”
“是哪个宗派或者是哪个家族的人呢?我怎么从没见过他?”
“呆子,你没认出来吗?他的剑!”一个较有见识的女眷兴奋地说:“那是昭阳宗的‘月落剑’谢持风啊!”
“什么?谢持风?!”
“我听说他几年前就外出历练了,没想到这次能见到他!”
几名女眷一边议论着,一边重新往人潮里挤去。
桑洱盯着谢持风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抿了抿唇,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人群,跟了上去。
由于怕被他发现,桑洱不敢跟太紧。有人潮掩护,竟也一路顺利,没被谢持风察觉到。
桑洱一路尾随,见他在街心停下,她连忙闪身,躲到了一个卖冰糖葫芦小摊贩的背后。
小摊贩:“?”
桑洱看见谢持风走向了以前卖千堆雪的那家老字号。
奇怪,这么冷的天气,他还吃冰淇淋?
那掌柜大概也觉得稀奇,这天气也有生意,不一会儿,就递上了一碗千堆雪。
桑洱眯眼,瞧见谢持风付钱时,从衣襟里取出了一个白色小布包。
再打开小布包,才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小老虎钱袋。
依然是正牌女主送给他的那一个。
喜庆可掬的小老虎。和谢持风如今肃杀冰冷的模样,完全不搭调。
比猛男用蝴蝶结还不搭。
用了这么多年,还不舍得换掉。而且,以前明明是直接使用的,现在还变本加厉,在外面多加了一个小布包保护,仿佛怕弄脏了它,珍惜到了极致。
用得着那么小心翼翼吗?
由于对故事设定深信不疑,桑洱丝毫没有自作多情地往别的方向考虑,只心道:说起来,这小老虎钱袋曾经被她这个骗婚的骗子沾过手。谢持风也没有嫌弃,果然对正牌女主是真爱。
隔了一会儿,那掌柜又出来了,竟是又递上了第二碗千堆雪。
嗯?
谢持风买这么多,吃得完吗?
难道他约了人?
桑洱挠了挠脸颊,她觉得自己有点像偷窥狂。但看见谢持风捧着千堆雪离开,她还是忍不住跟了上去。
隔着一条街,桑洱看见谢持风在河边的木凳上坐了下来。
那条木凳明明很长,谢持风却只坐在很偏的一侧。仿佛此时,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人,正和他并肩而坐。
他也不用那么快就让出一个位置吧?约的人明明还没来啊。
桑洱纳闷。
谢持风将两碗千堆雪放在了旁边,然后,就坐在了那里发呆。
形只影单的,莫名地,有一种十分孤独的感觉。
桑洱蹙眉。说起来,她记得原文曾多次描写谢持风是“一身雪衣不染尘”的形象。怎么他如今会是这副模样。穿了一身了无生趣、孤家寡人般的黑衣服,跟死了老婆的鳏夫一样,浑身气息也冷飕飕的。
桑洱的目光落到了那两碗千堆雪上。
若是夏天,这两碗东西就这么摆着,早就融化了。也就是天冷,才能由着他这样糟蹋。
谢持风坐了多久,桑洱也就藏了多久。只是,自始至终,谢持风约的人都没出现。
看来,对方并非迟到,而是失约了。
谢持风也会被人爽约,真是稀奇。
不知过了多久,桑洱终于看见谢持风动了一下,大概是不打算等了。
他捧起了其中一碗千堆雪,发了一会儿呆,才拿起勺子舀了舀,将里头的红豆全挖到了旁边那个没人吃的碗里,动作间透着一股难言的温柔。最后,才低头吃起了自己手里那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