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不过如此

上一世,自从盛昭身体出问题时,他就发现,有些时候自己的行为是不受控制的。

例如在被人欺辱的时候,他不会去反抗,而是缩着身体,任由打骂。

若是盛昭不被控制,宁死他也会从那些欺负他的同门师兄弟身上,生啖一口血肉下来。

也正是因此,在盛昭彻底看清江千舟后,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向剑宗开解除师徒关系的口。

就连那个该死的婚约也解不了。

更别说远离剑宗了。

一旦他做出反抗的举动,盛昭的身体就不受他控制地去做一些与他意愿相反的行为。

让盛昭的处境变得更糟糕。

多次尝试无果后,盛昭学乖了。

他乖乖地不去反抗。

盛昭去问过,只要达到了金丹期,就能下山历练。

他每次受欺负,都会主动地抱着头躲在墙角,自动把身上的疼跟耳边的污言秽语都忽略过去。

专注地想着每天的修炼进度。

他慢慢去算,他的修为还要多久才能到达金丹。

一有空,盛昭就会躲在自己的小房子里,拼命地修炼,体验着灵气反反复复地在身体里聚集又消失的滋味。

他绷紧小脸,流着汗水,小心翼翼地去捕抓溢散的灵气,忍着痛楚塞到丹田里。

很是欢喜地看着灵力被积累起来。

他想,他现在已经到筑基了,只要自己不放弃,总有一天他能突破至金丹。

那时,他就可以离开剑宗。

去哪里都好。

他可以靠自己的一身修为好好活着。

不会再被控制。

也不会再受任何人欺负。

日积月累,盛昭也不负期望,他的修为爬到了筑基上层,离金丹只差一步之遥。

却莫名的,他的修为停滞了。

无论盛昭怎么修炼,修为依旧一动不动。

直至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修为开始倒退。

盛昭终于慌了。

剑宗每个月发放给盛昭的灵石都会被抢走,他身无分文,看不了医师。

他去求平时欺辱他的师兄弟,去求漠视他的江千舟,甚至去求没见过几次面的未婚夫……

问遍了所有人。

也没有人出手救他。

盛昭眼睁睁看着他的修为一点一点下降到筑基中层,他慌了神,强制逆转经脉锁住修为。

没有用。

他受了重伤,血流不止。

奄奄一息的盛昭抬眸时,却看见一身雪衣,孤洁傲岸的郁安易。

不等盛昭开口,就听见郁安易道:“你身上怎么会有魔气?”

盛昭怔住,全身发寒。

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地上爬起来,靠着墙背,去看自己的手。

干干净净。

哪来的魔气?

郁安易紧接着道:“师兄,你怎么能为图修炼的捷径,而去入魔?”

盛昭口中的血还在不停地流,血液流在红衣上,融成一片暗红。

他睁大眼,掐着指尖,不敢置信地强烈否认:“我没有!我没有入魔!”

郁安易恨铁不成钢:“师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误入歧途,我要去告诉长老会,告诉师尊。”

盛昭用仅剩的力气向郁安易伸出手,想拦住郁安易。

郁安易满脸嫌恶地后退几步,生怕那血染到自己的白衣上。

盛昭连衣角都没碰到,郁安易就走了。

他来得匆匆,走得也匆匆,似乎只是为了通知盛昭一声而已。

盛昭因为经脉逆行动弹不得,他倒在地上,又冷又疼。

眼泪都被疼得掉下来了。

他在想,自己努力了那么多年,究竟有什么用呢?

凭什么郁安易只用轻轻一句话,就能重新把他打回地狱,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显得他这十几年活得像个笑话。

到头来,他还是逃不出……

逃不出这个死局。

哈。

盛昭近乎是绝望的,被赶来的江千舟一路拽着手臂拖行到诛仙台上。

台下万人围绕,密密麻麻的讨论声像一张密网将他罩住,让他看不出一丁点生的希望。

没有人会信他的,盛昭想。

他麻木地看着未婚夫解除与自己的婚契,惩罚般断了他全身灵脉。

剧痛之下,他不死心地去求江千舟。

他幼时,江千舟也是对他付出过真心的。

万一呢?

换来的结果是江千舟活生生剥了他的皮,抽出自己身体的那副灵骨。

盛昭昏厥前,看见江千舟将灵骨交到了郁安易手上。

他的灵骨,变成郁安易的了。

原来如此。

盛昭是在一阵剧痛中醒来,醒来是一片漆黑,他泡在水里。

寒气入骨。

这里是寒泉。

心脏处不停有疼痛传来,甚至盖过了全身经脉与背后脊骨处的疼痛。

有人蹲在他面前,饶有兴趣的瞧着。

这个人自称魔尊,是他让盛昭修为倒退,身染魔气,还在盛昭的心脏里下了味蛊虫。

等虫子把心吃空,盛昭才能死。

而这一切,都是郁安易指使的。

因为盛昭的身上,有郁安易需要的灵骨。

江千舟之所以忽略诸多疑点,直接动手,也是因为郁安易修炼出了岔子,需要换骨重修。

盛昭的灵骨无非是最好的。

最后,盛昭死在折磨他一生的寒泉里。

灵骨被剥,经脉俱断,心脏只剩个空壳。

盛昭想至此,又把天道的话顺了一遍。

不难推出,他上一世落到那般凄惨的境地,郁安易是最大的幕后黑手。

郁安易逆天改命,抢走了原属于盛昭的命运,让郁安易的命变成了盛昭的。

命即已定,就不得反抗,这也是盛昭怎么也摆脱不了的原因。

而郁安易为了维持下去,将他迫害的更惨。

盛昭又抬手饮下一盏茶,唇间轻嗤地笑了一声。

可笑的是,郁安易夺了他的灵骨,就开始闭关,到至今已有几十年,也还没融入到自身上。

到底是一个窃取他人修为的废物。

如若不是仗着江千舟与那一干人等的偏爱,也不过是泥泞之物罢了。

盛昭拈下沾在自己发间的一片梅花瓣,缓缓碾碎在指间,染了丁点花汁。

眉目愈发地冷艳。

若是,他将这份偏爱夺过来呢?

他是要复仇。

可他的仇恨绝不是简单的□□之痛能化解的。

盛昭想,现下首当其冲的便是他前世师尊。

他要江千舟也体验一番希望破碎,爱而不得,万人唾骂的滋味。

即使自身也会面临被江千舟拖进泥潭的风险,会失去如今拥有的一切。

他也甘之如饴。

——

盛昭在庭院中坐的茶水都冷了,方才带着一身寒气回房。

他头一次没在夜晚修炼,而是放任自己做了一夜的噩梦。

差点被梦魇困死。

醒来时,似乎仍有无数双手拽着他堕入深渊之中。

他缓缓呼了口气,冷汗不断。

眼尾都被魇的发红。

紧紧抓着被褥的玉白手指,好久才慢慢松下来。

盛昭下床饮了口水,润了润干涩的嗓子。

转身时,无意瞥见梳妆台上的铜镜。

他动作一顿,走到镜前。

瞧了镜中人许久。

盛昭抬手抚上眼尾的那抹红。

他才发现,这张脸好看至极。

或许,他知道该如何夺的这份偏爱了。

——

清晨,盛昭就备上薄礼,登上属元清剑尊的那一座高山。

他叩响大门。

一日之计在于晨,江千舟本在练剑。

却听闻弟子来报,说盛昭在外边候着。

他剑锋一转,再挥下一剑,动作未有停滞。

江千舟眉峰冷厉,“让他等着。”

青衣弟子连忙出门转告盛昭:“小师弟,剑尊在练剑,你先等一会儿。”

话音未落,大门初又走出一人。

是听闻盛昭来到,急匆匆过来的陆井:“师弟。”

盛昭本倚在树边百无聊赖的等着,听见声,抬脸勾了一个笑,眼神中玩味一闪即逝:“我知晓了,多谢。”

又微微颔首,喊:“陆师兄。”

他长得好看,笑得也好看。

墨色的瞳孔碎着光,红唇微勾,只淡淡笑着,张扬艳色与年少朝气混在一起。

亮眼夺目。

陆井晃了晃神,匆匆敛下眸:“不必在外边候着,你随我进去,在里边等。”

“顺便也用一些吃食。”

盛昭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捏着个白玉盒,他把玩了下,收起来:“好。”

师兄们对小师弟一向热情,一人一筷,让盛昭差点吃不完。

末了,还被塞了一溜儿的灵果。

盛昭习以为常的收起来,只留了一个慢慢啃着,他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的咬着。

跟平时大快朵颐的他宛如两个人。

江千舟不是让他等吗,那就等着。

看谁先等不下去。

盛昭慢条斯理地吃完,江千舟已等了好一会儿。

他走进去,就对上江千舟冰冷暗沉的视线。

气得不轻。

盛昭扬眉笑着:“昨日对剑尊多有冒犯,望剑尊海涵。”

他拿出那个白玉盒,伸手:“诺,致歉礼。”

这态度半点都看不出是来道歉的。

江千舟本是生气的,瞧着盛昭笑盈盈的脸,眸似坠繁星。

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接过并打开了。

玉盒里装的是难得一见的还息丹,适合刚出关的修士巩固修为。

而江千舟正出关不久。

江千舟收进芥子空间里,面色稍有缓和:“你有心了。”

他心中怒意减轻一点,昨日在禁闭室教训过盛昭之后,瞧见盛昭的剑法,因心中惜才,他本不再气盛昭的冒犯之举。

毕竟一两个弟子的性命,还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江千舟想,只是怒气没了,心中膈应却不少,盛昭太过嚣张。

仗着有几分天赋,便做事放肆。

想当年他的小徒弟郁安易,年少时也是一代天骄,却从未骄横过。

至始至终都是一心向道,虚心请教。

恐怕如今向他致歉献礼也并非自愿。

江千舟问:“是你师尊让你来的?”

他昨日去问了其余修士,得知盛昭是无妄仙尊座下的唯一一位徒弟。

邬钰此人,性子虽冷淡,该有的礼数却不会少,盛昭应当是被邬钰教训后,才不甘不愿地来道歉。

盛昭没有应,心道他师尊怎么可能将江千舟放在眼里?倒是好大的脸。

他只冷哼一声,看上去一副被迫的模样,故意让江千舟误解。

江千舟冷笑:“无妄向来最重礼数,怎么教出来你这种不知规矩的弟子。”

意下便是,无妄仙尊也不过徒有虚名。

盛昭也笑,眼中冷到极点:“我师尊怎么教我,干你何事?”

他装住被气到,转身便走。

盛昭在心中默数,一,二,三——

江千舟道:“听闻你会无风剑?”

“若是真想让你师尊满意,现下便拔剑演示一番,本尊便不会再计较。”

盛昭勾唇一笑。

回过身却是一脸怒气,他抬起下颔,一字一句:“你欺人太甚。”

江千舟冷着脸,一言不发。

摆明了想僵持到底。

果然,盛昭到底还是拔剑了。

江千舟握紧了手中的白玉盒。

无风剑,出剑之时,剑尖凝结的剑意一瞬刺出,剑意随风而动,融入周遭环境之中。

直到碰上敌人,才会展现出身影。

这道剑法就巧妙在此,敌人察觉不出剑意会在何方,会从哪里悄声劈下。

大道至简,剑意隐于虚空。

红衣青年收敛起怒意,他拔剑即出剑。

细白指尖握住剑柄,用力至腕间皮肉下青筋现出。

瞧上去清瘦得可怜。

盛昭用了力,挥剑时却是平平淡淡一式。

带着笑,随性至极。

周遭分毫未变,窗外的微风徐徐吹进。

仿若盛昭动都未动。

江千舟定定看着逆光中的那抹张扬恣意的红。

直到剑意杀到眼前,露了身形,他才匆匆拔剑抵挡。

甚至不敌,退了半步。

江千舟不甚在意,面上第一次有了别的神色,他微眯眸瞧着盛昭。

眸中暗色渐沉。

无风剑,天下无数天骄趋之若鹜。

却无一人能学会这一式。

这是江千舟的百年心结。

因为就连当初江千舟座下最受宠爱的小弟子,郁安易。

也未能领悟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