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露寒光。
盛昭喜穿红衣,明艳张扬。
剑意却极为得冷。
他看似轻描淡写地挥出一剑,剑锋逼人,红衣翻卷间,眉眼处那份浓墨重彩的艳光直晃人心。
一套剑法演练完。
盛昭出了点薄汗,气喘不匀,他停了剑,退至一侧。
授课长老目含赞赏,问:“如何?”
盛昭挑眉,挽了个剑花,利落收剑:“已烂熟于心。”
在一旁观看的师兄们发出惊叹,这套剑法才刚学,小师弟演练了一遍,就牢记在心!
才一遍!
师兄们皆傻了眼。
明明是小师弟,盛昭的剑法却比他们这些师兄好上太多。
师兄们面上不禁露出几分羞愧。
然后便是一大堆赞赏之言。
盛昭听得浑身舒坦:“师兄们有什么不会,可来问我。”
师兄们木了:“……”
他们已经习惯向小师弟“请教”了。
“不错!”授课长老抚手道:“你们可瞧清楚了?”
师兄们纷纷点头:“看清楚了。”
而后便自觉去练剑。
盛昭站在长老身侧,环视一圈,皱起眉:“这都几日了?元清剑尊座下的师兄们怎么还没来?”
元清剑尊,名讳江千舟,盛昭不知为何,听着这个名字就觉得有些不喜。
这位在修真界大名鼎鼎的剑尊,闭关近百年,前几日刚出关,正好迎上了门派的考评大会。
考评大会每隔一段时间就召开一次,是用来考核峰内弟子们的修为有未进步。
本意是为了激励弟子们刻苦修炼,免得在考评上丢了面子。
就连天赋出众的盛昭,也会在考评大会前拼了命的修炼,更别说其他弟子了。
临时抱个佛脚,也是好的。
但天赋差的弟子即使再刻苦,修为也不会有多大长进。
而江千舟平生最是厌恶碌碌无为之人。
元清剑尊座下的弟子运气不好,偏生撞见此人出关之际。
盛昭眼睁睁看着平日里虽天赋差劲,却勤勉修炼的师兄们个个都被抓起来,关了禁闭。
事后,江千舟的原话传进盛昭耳朵里。
江千舟:“趁着本尊闭关便惫懒,禁闭还算轻的。”
盛昭听着就心头火气,暂且不说原本的考评大会便不曾设下过惩罚。
再说那禁闭室是个什么狼虎之地?
关禁闭室的弟子都会被封禁修为,拷起锁链,关押在漆黑一片的彻骨寒泉之中。
只需锁上一日,便能褪下一层皮。
也只有犯下过重大过错的弟子才会被关禁闭。
盛昭想到此,骨子里不知为何生出几分寒意。
那些师兄们又何错之有?他心中道,天赋本生来就由天赐。
命不好,就是错吗?
授课长老咳了声:“什么元清剑尊,千舟他与你师尊是师兄弟辈分,你也合该喊他一声师叔!”
“你师叔他惜才,看不得无长进之辈。”
“早年他还年轻,便一天到头都痴迷修炼,这才有了如今万人敬仰的剑尊地位。”
盛昭不发一言地听着,面色淡淡。
授课长老叹气:“他秉性如此,也无甚不好。”
“说到底也是为了你师兄们好。”
“那禁闭室是什么地方,您也不是不知。”盛昭嘟囔。
爱重他的授课长老说到这份上,盛昭只能忍耐下来,只心头莫名还是气着。
盛昭闷声问:“师兄们什么时候能被放出来?”
授课长老:“那些人估摸着还得关上几日。”
盛昭:“几日?!”
再关几日,岂不是人都被关死了?!
“千舟他有分寸。”授课长老把着胡子笑:“你莫要跟你师叔生出嫌心。”
盛昭沉默半响,才点头:“我知晓了。”
心里唾道,这江千舟实在过于严厉。
这堂课上完,盛昭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心情欠佳,一身红衣仿佛也黯淡些许,只低着头走路,瞧着路上的鹅卵石。
林中轻风吹过,一时静谧无声。
盛昭却敏锐察觉出前方有一股寒意。
抬头一瞧,便见这条平常只有他一人走的小路前方,迎着面走来一位寒露沾身的人。
一身白衣,长剑背在身后,周身剑意凌然。
艳阳底下,也无端迫人生出几分寒意。
此人,盛昭第一次见。
但按理说,峰内的弟子他都熟识,唯一没见过的人只有一位。
他心下思虑,猜出这人身份。
江千舟。
狭路相逢,巧了这不是。
盛昭停住脚步,看着江轻舟从远处走来。
他让道退至一旁,淡声说:“元清剑尊。”
盛昭口中恭敬,却半点不避讳地抬眸看去。
这江千舟眉眼皆是孤傲高寒,听见他喊,脚步半点未停,应也未应一声。
盛昭心下:这也太装了。
也只路过时,盛昭才得到江千舟淡淡一撇眼,而后又转回眸。
对视刹那后,盛昭脸色一白。
他咬紧唇,抵抗着脑海中突如其来的痛楚。
仿佛锥子刺骨般地疼痛,叫盛昭身形不稳,堪堪用剑尖点地。
红衣摇晃间,他薄汗溢出,唇被咬得殷红,迷离着一双墨色眼眸,殊色逼人。
盛昭用尽全力才忍住喉间□□。
这是什么东西?
待疼痛退去,盛昭才开始梳理脑海中突然多出来的一份记忆。
他速度极快,只用几息便吸纳完整。
盛昭才知,他已重活一世。
上一世还过得那般凄惨。
他转过身,见着江千舟的背影。
光风霁月。
底下却是只有盛昭知道的腌臜。
说一句人面兽心,都算夸了的。
盛昭上一世本天赋异禀,是千万年都难以得见的绝世惊才。
就连修真界内数一数二的门派——剑宗,也特地将他收纳在宗下,并且让盛昭拜了师。
当时还是个萝卜丁的小盛昭三叩九拜地给坐在高位,瞧不清神色的白衣人敬了个茶。
恭恭敬敬喊了声:“师尊。”
后来,盛昭才知,他的师尊是世人敬仰的元清剑尊,一剑破九洲的江千舟。
而他成了江千舟的首位关门弟子。
盛昭一开始也很受师尊疼爱。
他被江千舟带着引气入体,修为日日都有进步。
他被江千舟握着手劈下第一道剑,学了第一式剑法。
在盛昭尚且是稚儿时,江千舟就亲自铸了把本命剑给他。
只待他筑基之时,滴入心头血。
最后这把剑到了他的师弟,郁安易手中。
郁安易是江千舟的第二位弟子,在盛昭拜江千舟做师尊的第二年,被江千舟收入门下。
从那之后,盛昭的身体不知为何日渐衰败,到最后,就像破了一个大窟窿,无论吸进多少灵气,都会被漏出去。
日日夜夜的修炼,修为却不得寸进。
这样差劲的盛昭,变成了江千舟眼中的废物。
偏生还有另一位耀眼无比的徒弟,郁安易做对比。
从此,禁闭室里的寒泉成了盛昭第二个家。
他每隔几天,就会被震怒无比的江千舟压着关进去。
从一开始的一个时辰,到一天,两天……七天,一个月……
禁闭室昏暗无光,漆黑一片。
盛昭伸手不见五指。
盛昭四肢都铐着比腿肚子粗的寒铁悬链,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可他不能停,停下一步,就会被自己敬爱的师尊狠狠抽个剑柄。
盛昭越走越发觉得寒冷。
他彼时不过少年,却连哭也是压抑在喉头中,偶尔发出几声破碎地抽泣。
江千舟喜静。
盛昭不敢哭。
盛昭每靠近寒泉一步,就觉得自己的骨头变得疼痛无比。
这么多年下来,他全身都已被寒气入侵,每一寸骨骼,都已被冻伤。
湿雨之时,周身便会疼痛难忍,活像凡间已年近古稀的老人。
再怎么抗拒,盛昭也还是走到了寒泉边上。
这里是寒泉的中心处,最为寒冷。
江千舟特意开辟出的。
只有盛昭能享此殊荣。
盛昭全身僵硬,他身着单薄,一息之间眼睑都结了冰。
他颤着声:“师尊……”
隐在暗处的江千舟可有可无地嗯了声,道:“你乖乖下去,师尊不想动手。”
盛昭哭着说:“师尊,我疼。”
江千舟不耐烦地皱起眉。
下一瞬盛昭就被一道比寒泉还冰的剑意击下了水。
盛昭被冻得僵了身,身上还锁着沉重的悬链,他用力挣扎几番,才没让自己淹死。
凭着毅力与直觉,抓住了立在岸边的江千舟一处衣角。
盛昭死死攥在手里:“师尊……为什么?为什么这般待我?”
江千舟冷声道:“本尊从不养废物。”
“你即拜入我的门下,就应该懂得我这个规矩。”
江千舟:“多年来你日日荒废修炼,导致修为停滞。”
盛昭反驳:“我没有,我有努力修炼。”
他嗓音嘶哑,带着哭腔:“我有好好修炼的,师尊。”
江千舟用剑将自己的衣角从盛昭手里割下:“现在仍未有悔改。”
“待寒泉磨练你的心志,你方能醒悟。”
江千舟说完便走。
他走得悄无声息。
盛昭攥着那一小撮衣角,睁着眼看前方黑暗的一片。
他在漆黑中唤着江千舟,哭了许久,才知江千舟早就走了。
这一次,盛昭被关了近一个多月。
等重新见到光亮时,已被冻得神志不清。
被喂了丹药才重新活了过来。
盛昭死过一遭,活过来时还在抱着自己说好冷好疼。
下一刻就听到江千舟冰冷刺骨的嗓音:“忘记你还在寒泉里了。”
……
盛昭恍惚地想,若是江千舟没记起来,他恐怕真得死了吧。
“记忆恢复了吗?”脑海中突如其来的一道嗓音打断了盛昭所有的思绪。
盛昭在脑海中发声,警惕地问:“你是谁?”
这道嗓音古朴厚重,又仿佛格外遥远,带着股深沉的韵味:“我是天道。”
等不及盛昭有所反应,天道就接着道:“你能重活一世,是我给你的补偿。”
“为你铸造身体时,无意出了差错,导致你丢失了记忆。”
“我当时并未注意到,直到你刚才与江千舟会面,才让我察觉出。”
“抱歉,本意是想这一世恢复你的天赋,由你来选择如果过活,谁曾想因为失忆,你又回到仇人身边。”
盛昭怔了下,反问:“恢复我的天赋?”
“什么意思?”
天道沉声道:“上一世,你是我选中的气运之子。”
“你本该生来便天赋异禀,机缘无限,会在江千舟的教导上,以剑入道。”
“修仙途中广结善缘,短短不过千年便会飞升,再护卫此方正道。”
天道描绘的实在太过美好,这样的仙人完全不像上一世活在脏水沟里的盛昭。
以致于盛昭颤着指尖,冷着声质疑:“没有一点与我对得上。”
天道打了个补丁:“如果没有你的师弟郁安易,你的命数合该如此,就如同你这一世般。”
盛昭恍惚:“郁安易?”
他这一世的确好命,就算失忆,也被人捡回剑宗,因着天赋出众,被众人爱戴。
张扬肆意的性格也是失忆这几年被宠出来的。
盛昭信了三四分,又有些不懂,茫然地问:“他干了什么?他除了莫名其妙指责我入魔还干了什么?”
天道一字一句:“郁安易是世外客,他不知如何来到此世间,不知如何会知晓你的命数。”
“他将你的气运转移在了自己身上。”
“你的身体之所以吸收不到灵气,是因为他给你下了密咒。”
“你的机缘也全是被他夺走。”
“而且你被指责入魔一事,其中蹊跷……”
天道徐徐叹了口气:“我的推测是……那时我正在沉睡,未发现出端倪,等醒来时,一切已不可挽回。”
“只好等一切事落,让你重活一世。”
盛昭静了一会儿,突然呵笑一声:“就这点补偿怎么够呢?”
他看向远处尚未走远的江千舟。
盛昭心中恨到极致,笑容却愈发明艳动人。
他要让这些人通通都付出代价。
宁死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