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市图书馆。
这是个占地面积很大的建筑, 与沿街的小门小户相比,更是显得它宏伟广阔,是能与火车站、市民广场之类相提并论的处所, 大门口有许多层阶梯,来来往往的人员不多,要么是学者打扮, 要么是学生。
苏晓蔓和谢明途两个人站在市图书馆的门口, 并不算突兀, 像是两个中专学生, 他们俩走进了图书馆,一进门,视野便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书架,空气中隐约带着点纸墨香气。
市图书馆比县城图书馆要大无数倍, 足足有上百万册藏书,入口处右侧, 都是一排排的红木座椅,有阅览坐席三百多个, 现在这个时间点, 座位上还有不少人安静地看书。
对于谢明途来说,他是第一次见到世上还能有这么多书, 眼前的这一幕带给了他极大的震撼。
他从小所能接触到的,也就只是教科书, 或是教科书上偶尔提到的书籍,这些书大部分用于扫盲,对于他来说,也不过就是花一点时间就能背下来的事。
谢明途也曾看过几本杂书, 但是那些书跟眼前这浩如烟海的书库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苏晓蔓拉着他,两人先去看了图书馆的总览介绍,和图书分类目录所在的位置,谢明途一条条词目看下去,哲学、文学、经济学……农林畜牧养殖、外语……
居然还能有这么多种类。
“全部看完要多少年?”谢明途喃喃感叹了一句。
苏晓蔓:“??!!”
她心想你这太有野心了吧。
还想全都看完,撑不死你这个臭狗子。
苏晓蔓也很好奇像谢明途这种记忆力好的,他要是看完这一本本书都记了下来,他的大脑会不会爆炸?不过人的大脑潜力是巨大的,最聪明的人脑域开发也不过百分之二十……
一般人见到这么多书首先是感叹书多吧,怎么会想到把书全都看完,苏晓蔓可知道这家伙他不仅是想想,他可能还想做。
可她就喜欢他这种看起来老实巴交又很有野心一往无前的样子,初生牛犊不怕虎。
苏晓蔓偏过头看他俊美的侧脸,头发比之前稍稍偏长了一点,下颔线条还是那么的瘦削紧实,刚才他们走到这里,原本还在认真看书的小姑娘,一抬头瞥见了他,现在都没了看书的心思,时不时往他们这边瞥过来。
也是个招花引草的臭狗子。
苏晓蔓挽着他的胳膊,两个人在借书登记处询问了怎么才能办理借书卡,那边的人却回答说要有市里工作单位,或是市内学校的学生,或者拥有市里户口等,才能在这里办理借书卡。
他们俩是不符合条件了。
原本苏晓蔓还以为可以用交押金的办法办理租借,没想到这边并不要押金,金钱不重要,身份更加重要,问她能不能通融一下,那女人也只说不行,这是硬性规定。
那也没办法了,不过苏晓蔓也不是特别失望,毕竟市里图书馆虽然比县图书馆藏书多,但也距离他们太远了,借书还书都不方便。
以谢明途不同凡俗的大脑和他的记忆力,他看书的速度很快,频繁租借也不适合。
虽然他们也没有县上的户口,但是苏晓蔓可以拜托在钢铁厂工作的苏家二哥帮忙,弄到一张县上的图书馆借书卡,方便给谢明途借书。
这么好的记忆力,不多看点书实在太亏了,想到这个家伙过去那十几年荒废学习的生涯,苏晓蔓简直觉得那就是在暴殄天物。
不仅没有接触到正统知识文化,还被迫听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墙角。
也怪不得这狗子一点自信都没有。
他从小就生活在一个知识文化贫瘠的地方,读书对以种地为生的人来说没多大用处,孙梅也不愿意他多学知识……想到这里,苏晓蔓又不免对孙梅多添了几分怨气。
苏晓蔓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平复自己的心情,她牵着谢明途的手,“反正咱们已经来了,就在这里逛逛吧。”
哪怕游览一下种类书名也好。
谢明途点点头,主动握紧了苏晓蔓的手,两人并排走在图书馆的过道上,走过一排排书架,时不时低声交流几句。
待在这个充满书卷气的地方,牵着身边人的手,苏晓蔓有过一瞬间的恍惚,觉得他们俩像是大学校园里的一对情侣,手拉着手在图书馆里约会。
两人走过许多种类的书,这边的藏书的确十分丰富,还有不少外文原版书籍,他们两人不知不觉的走到了外文著作的区域,苏晓蔓在书架前停下来,拿起了一本颇有名的苏文小说。
翻译本估计很多人都看过,但是原版的应该极少有人能看得懂,苏晓蔓将它拿下来,好奇地问谢明途,“能看得懂吗?”
“略懂一二。”
苏晓蔓:“……你还学会咬文嚼字了是不是?”
她笑着把书丢进谢明途的怀里,谦虚的谢狗子这么说,那么意思肯定就是能流畅看懂。
真的是……
有点后悔让这个臭狗子多读书,等他真知道自己是个天才,现在的谦虚是不是慢慢就会变成凡尔赛。
“蔓蔓你不喜欢有文化的吗?”就在刚才路过文学古籍区域的时候,谢明途想着以后多读几本。
那些知青不过也就是多读了几年书,会写情书,念情诗来哄小姑娘开心,谢明途心想他从现在开始奋起直追,多读书,哪怕在感情方面不怎么开窍,但是他能背个几百上千首情诗,以后念给蔓蔓听。
谢明途如此在心里做下决定。
如果蔓蔓听腻了国内的,他还能默写国外的。
苏晓蔓盯着他的脸,总觉得他在暗自背着她计划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谢明途这个家伙,聪明是聪明的很,但有时候想法就是比较清奇。
“啪!!嘭——咔。”
几道碰撞的闷声过后,又是一道清脆的响声,似乎是一本厚厚的书籍砸在地上,撞碎了玻璃类的东西。
“我的眼镜……我的眼镜……”一个头发白了的老头子身体踉跄着试图蹲下来摸索,可他现在正站在一个板凳上,刚才在拿头顶的书籍时,一本书没拿稳摔了下来,连带着他鼻梁上厚厚的眼镜跟着摔到了地板上。
失去了宝贝的眼镜,他几乎是什么都看不清楚。
这个老头子往前迈了一步,他扶着书架,忘记了自己还在板凳上,整个人险些就要踏空,眼疾手快的谢明途赶紧扶住了这个老爷子。
“小心!”
刚才听到了动静,苏晓蔓和谢明途就往这边走了过来,正好看见这个小老头和地上的一片狼藉。
“老爷子,您没事吧。”苏晓蔓捡起了地上的那本书和老人家摔碎了的眼镜,她把眼镜交还到老大爷的手中。
这个小老头一副老学究的打扮,明显是个文化人,兴许是个学校的老师。
“这眼睛摔碎了,看不清了。”王怀先皱着眉头,没想到自己一个老头子今天会遇见这样的事情,“年轻人,谢谢你们俩个。”
王怀先没有了眼镜,对眼前的一男一女模样也看得不是太清晰,他听两人的声音,猜测他们可能是一对青年学生。
“老头子我现在看不清楚,能不能麻烦哪位送我回家,我家就在附近,家里才有替换的眼镜……”
既然借不到书,在市图书馆逛也逛了小半天了,苏晓蔓两人当然不介意做点举手之劳的事情。
他们俩一起把王怀先送回家。
“王老先生,您家就在前面吧。”
“哎,对,就在前面,不远,我找找钥匙,对钥匙。”
谢明途接过了老先生手上的钥匙,把门打开,扶着老先生进去,映入眼帘的,还是墙上的一排排书架,苏晓蔓在老先生平常伏案工作的桌子上,找到了他的备用眼镜。
王怀先戴上眼镜之后,模糊的世界瞬间清晰了,他看清了送他回来的两个人。
看清了两人的长相之后,他现在心里哎呦喂的感叹了一句,是对俊男美女送他回来的。
人长得好看,心地也善良。
估计就是一对在谈对象的青年学生,看着挺相配的。
王怀先笑着感谢他们俩,“谢谢你们两个好同志送我回来,你们是附近师专的学生吗?”
谢明途老实道:“不是。”
苏晓蔓摇了摇头,在心里暗自吐槽,他们只是两个平平无奇的乡下小学生夫妻。
想到这一点,苏晓蔓就忍不住想要笑。
她大概扫了一眼王怀先的藏书,书架上各种人文社科中外古籍都有收藏在其中,猜测这个老先生估计是个博学多才的老教授。
王怀先学识渊博,曾经是地方大学的教授,还留过洋,精通四国语言,几年前被暂停了工作,下放到工厂劳作,后来又被找回,如今从事一些国外文学翻译工作。
“老先生,您的藏书可真多啊。”苏晓蔓由衷地感叹了一句。
一提到自己的藏书,王怀先的确很得意,他是个爱书的人,家里可以没有钱财,但是不能少了这一排排的书籍。
“老先生,我们能不能在您这借两本书回去读?我们俩去市读书馆,本来想借几本书回去读,但是因为不是市里人,办不了借书卡。”
听她这么一说,王怀先点头答应,他本身十分欣赏爱读书的青年,笑道:“可以啊,你们若是喜欢,就拿两本看看,不过我现在这里最多的,还是一些外国原文书籍,有各方面的,这边是数理化方面的……”
王怀先在理工科方面并不擅长,但是为了协助相关方面的著作翻译,他也收藏了不少数学物理学方面的论述书籍。
听到有数理化方面的书,苏晓蔓就觉得很适合身边的这个谢狗子,虽然这家伙的记忆力超凡脱俗,但是他在文学方面……肯定是没得救的。
上帝给他打开了一扇门,必定还关了他一扇窗户。
苏晓蔓和谢明途一起挑了两三本书,她给自己选了本英文小说,谢明途则挑了两本物理学相关的书,是他自己挑的,反正苏晓蔓看不懂。
苏晓蔓:“……”
吃了没文化的亏。
见他们俩挑的都是英文书,王怀先格外好奇了,他们又不是附近师专专门学外语专业的学生,按照现在一般中学生的外语能力,并不能流畅看懂这些书。
尤其是这个姓谢的年轻小伙,挑的还是……连王老先生自己看着,都觉得头皮发麻的东西。
——他们是要借回去看书吗?
“你们俩外语学的怎么样?”王怀先疑惑道。
谢明途实诚道:“没学过。”
王怀先:“????”没学过你还拿这两本书?
苏晓蔓捂额,在旁边解释道:“我们俩没正经在学校里学过外语,但是看过一两本外语字典,我旁边这个家伙他记忆力非常出色,很多书他看两三遍就记下来了,记这些外文单词也特别快。”
“知道了词汇的含义,看懂这些外语书不是很难。”
从事了多年教学工作的王怀先愣住了,他见过不少学外语的学生,最重要的当然是要记外语单词,大部分记了又忘,忘了又记,若是没有留洋的实地经历,普通的学生看懂这些外语书还是有点吃力的。
学外语,有这么简单吗?
他随意拿下来一本英文小说,翻开到某一页,让谢明途翻译给自己听。
谢明途一五一十地翻译了。
王怀先:“……”虽然翻译的句子在通畅度方面还有点问题,但是意思大差不差。
他又让苏晓蔓试试,苏晓蔓也装模作样的扯了几句。
上辈子作为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苏晓蔓的英文水平不低。
把文章翻译完了之后,苏晓蔓补充道:“老先生,我们学的都是哑巴外语,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不太会读。”
王怀先原本还在惊奇这两个青年在外语方面很有天赋,这会儿听她这样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的确,这也是很多外语学生的通病。
他拿起书,用十分地道的腔调将刚才那页念了出来,王怀先对自己外语口语方面的能力格外自信,他希望两个孩子能从中学到点什么。
“你们尝试着念一遍。”
王怀先正要把手里的书递给旁边的谢明途,就见他看了眼苏晓蔓,而后一板一眼地用同样的腔调将王怀先刚才所念的那一段复述了出来。
他完全是照搬宣科,发音语气跟王怀先一模一样。
王怀先拿着手上的书突然五味杂陈:“……”
他现在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小姑娘说眼前这小子记忆力好了,都不用照着书念,听他说了一遍,就这样原原本本的复述了出来。
这小子可真是……
这是谁家的学生?
“你这小子记忆力还真不错,比得上我年轻时候那会儿,也是这么听一遍就记住了,只不过现在人老了,记性越来越不好,说到底,还是年轻好啊……”王怀先如此感叹道,心里有点微妙的泛酸。
因为现在记忆力不大好了,他也记不清年轻那会儿是不是这样轻轻松松就能把书给背下来。
谢明途听王怀先这么说,他信了,在心里暗自想,之前蔓蔓一直夸他很优秀,说他记忆力好,说他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应该是在安慰他。
实际上这些个有文化的老先生,年轻的时候大概个个都是这样过目不忘,他也并不是多么出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稍微记忆力好的平凡人罢了。
更何况他还比这些文化人少读了几年书,以后要更加努力才行。
王怀先让苏晓蔓念了一遍,苏晓蔓倒没有谢明途那么出色,她老老实实拿着书,没出什么错地念出口中的英文句子。
“你们俩娃子都是块学习的好料子,以后想来我这边借书看,就来吧,欢迎你们。”
说罢,王怀先又问了他们俩是哪里的学生,苏晓蔓才跟他解释他们俩只是村里的普通村民,读完小学后就没怎么读书了,自己偷偷自学看点书而已。
听到这样的答案,王怀先失望也不是很失望,前几年学生罢课,很多都没上课就回家了,哪怕是现在的中学里,其实也学不到什么东西。
老师跟学生的重心都不在学文化上。
这几年中学生的水平是很差的,大部分比不上之前的老三届,他们才是真正接受过高中文化教育的学生,因此在恢复高考后,成绩最出挑的,还是当年的老三届。
“你们在家自学也好,也好啊,若是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你们可要记住,千万不能放弃学习,读书不一定能带给我们金钱的回报,但是能丰富一个人的精神世界,这才是最重要的。”
在苏晓蔓两人离开之前,王怀先给了他们几份文件,是一些评述类的外文材料,他让他们试着回去翻译成中文。
“我现在从事翻译工作,你们尝试着翻译一遍,若是质量达标,我能帮你们争取到一些翻译费。”
苏晓蔓听到这个眼睛一亮,他们两人出来一趟,又发现了一个赚外快的机会。
现在这个年代晚上基本没有什么娱乐夜生活,还不如帮忙翻译一些文章,赚点外快。
苏晓蔓和谢明途带着这些书和材料回去了,他们俩回去之后,王怀先也找人去查了下两人的底细,都是根正苗红的农民出身,他不由得站在窗边看着落日唏嘘人才浪费啊。
*
之后的几天,苏晓蔓和谢明途两人夜晚点着油灯凑在一起翻译文章,大部分是由谢明途写初稿,苏晓蔓负责帮他润笔,最后再由谢明途整整齐齐地誊抄一边。
苏晓蔓还在县里给谢明途买了本行楷字帖,现在这个谢狗子已经逐步达成了“狗爬字”的进阶。
写出一手漂亮的行楷字。
曾经谢明途的字是那种一笔一划的,规规矩矩而又没什么特色,如今苏晓蔓再看他的字,总觉得那字体里透着一股倔强张扬的意味,龙飞凤舞的,只是还缺了点自信。
这么多年,在不受重视,辱骂和打压下长大的谢明途,挺不直自己的腰背,低着头在角落里如同一点不显眼的尘埃。
他现在或许意识到了自己是一颗蒙尘的明珠,只是还不敢确信。
苏晓蔓只好在旁边鼓励他,给他加油鼓劲,同时苏晓蔓同志也有点恼火,她也真是受够了这家伙不自觉表现出来的凡尔赛。
在一个自卑的天才面前安慰他,真的很想打他。
同时也很开心,苏晓蔓为他感到开心,她抬手抚摸过谢明途额头前的碎发,看着他年轻而又俊美的脸庞,“你的头发有点长了,我帮你修一下。”
蛟龙腾渊,鳞爪飞扬。
哪怕从小生长在这样知识贫瘠的乡野中,也不会埋没他天生的才能。
“谢谢蔓蔓。”灯光下谢明途抓住身旁女人的手,周身是一片书墨的香气,誊抄好的纸页墨迹还没干,夜风沙沙地吹动树叶翩飞。
他凝视着苏晓蔓的眼睛,以前他不太敢仔细去看这双眼睛,现在恨不得时时看着她。
这是他心爱的蔓蔓,她的眼睛漂亮又水润,比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宝石还要好看三分,暖色的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明艳的脸庞妩媚动人,让他忍不住心神荡漾。
现在明明已经天凉了,他却还是满身燥热,需要多洗几个冷水澡。
谢明途在她的手心里,用食指尖轻轻地挠了下,趁着她一时不注意,就把人拉进了怀里,咬上了她的唇。
苏晓蔓被他吓了一跳,在他的后背不满地拍了几下,眼前这个原先还老实巴交的臭狗子,会问她“蔓蔓我能不能亲你”的家伙,已经学会皮了。
萨摩耶蜕变成哈士奇。
真怕以后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苏晓蔓今早上起来的时候,穿衣服发现脖颈边又添了几块被吸出来的红印,到了现在都还没有消退。
就是这家伙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就跟圈地盘一样,留下自己的气息和标志,透出了那骨子里的霸道劲儿。
“谢狗子,你知不知道在我面前,你都快要原形毕露了。”苏晓蔓挣开他的怀抱,在他的俊脸上扯了下。
谢明途眨了下眼睛,显得十分无辜,“蔓蔓,我怎么了?”
“你啊,一点都不老实。”
苏晓蔓想起那不堪回首的过去,相信这家伙本性纯良老实的自己真是个傻子。
“村里人都说我听媳妇儿的话。”
苏晓蔓:“……”
可你背着外人的时候,已经越来越会发挥主观能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