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 一片寂静,李瑜目光落在她面颊上,这红通通的样子, 非常可疑。
李瑜的眼神一下锐利, 恨不得将目光变作两把刀,将眼前那扇木门劈开,好瞧瞧里头那是个什么狐狸精!
花宜姝见李瑜来了, 倒有些诧异,她还以为他会在崔家再多呆一会儿, 毕竟他拢共离开了半个多时辰,“陛下这么快就来了?”
李瑜:“怎么,你嫌朕来得太早?”
花宜姝:……
她目光一动,当即明白了李瑜什么意思。也不多话,将手指竖在唇边提醒道:“陛下,小声些, 他在里边休息。”
李瑜皱起了眉头。什么,他堂堂天子, 还要小心翼翼顾念一个不知是什么来路的人?
虽然如此, 院子里还有下人看着, 他到底没有出声驳她面子,只由着她将他拉走,走出院子前却还忍不住看了一眼那还亮着灯火的屋子, 眉头蹙得更深了。
这么晚了,自然不愿再折腾着回宫,李瑜跟着花宜姝进了隔壁那座小院。
虽然已经有侍女收拾过,但到底是客栈,比不上永华殿舒服, 但花宜姝连荒野都睡过,自然也不介意住客栈,原本还担心李瑜睡不惯,不过如今一看,花宜姝觉得自己白担心了。
李瑜正坐在榻上盯着她,从她摘去头上钗环就开始盯着,一直盯着她拆去发髻开始梳发。花宜姝即便是背对着他,也能感觉那两道灼人的目光,简直像是两团火钉在她背上。
花宜姝心里暗笑,面上却还是一副正经模样,“陛下看我作甚?”
李瑜思来想去,还是很介意花宜姝从那屋子里出来时红通通不胜娇羞的模样。于是他明知故问,“听说你救了个人,还是名男子。”
花宜姝头也不回,嗯了一声。
【嗯?她看起来似乎不在意那人,难道是朕想多了?】
李瑜盯着花宜姝的侧脸。
却见花宜姝一边梳头一边道:“这人没白救,是个好人。”她说着说着便笑起来,眉眼弯弯似新月,“陛下要是见了他,一定也会这样想。”
李瑜原本已经放下,但见她这模样,之前的怀疑又涌了上来,他冷哼了一声,道:“人心隔肚皮,一面之缘就能认定他是好人?”
【心肝你仔细想想,也许他是骗你的呢?】
李瑜目光紧紧盯着她,却见花宜姝放下梳子喟叹一声,“陛下说得对,但萍水相逢即是缘,我原本也只是路见不平帮他一把,谁知方才与那人一番谈话,叫我豁然开朗,让我觉得,这人一定是个世间少有的好人。”
最后一句话花宜姝加了重音,果然看到李瑜神态变了。
他面色其实变化不大,但是坐姿忍不住换了一下,花宜姝余光瞟见,索性转身面对着他,继续道:“蒋携宝仗着家世,妄图在茶楼里强占民女,那茶楼居于闹市之中,在场七尺男儿不少,也有佩刀佩剑的武者,却无一个敢与蒋携宝对抗,只有他站了出来,他衣衫褴褛,分明穷困潦倒,却能不惧权贵慷慨直言,哪怕拼着被打死打残也要护着那陌生姑娘,是个义士。”
将那人好好夸了一番,花宜姝瞥见李瑜唇角微动,却一动不动的模样,笑问道:“陛下,怎么不说话?”
李瑜眉眼沉静,口不对心,“朕在想如何嘉奖这样一位义士。”
【完了完了完了,心肝已经被那个人蛊惑了!】
【原来还有可能真是个好人,如今却是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那人既然不会武功,又没有权钱,他拿什么对抗蒋携宝?他既然明知斗不过蒋携宝这样的纨绔子弟,为何还要冲出去?】
【他什么都没有,难道不知自己不断救不了那姑娘,还可能会被蒋携宝偷偷弄死?他这样将自己一条命堵上去,能有什么用?这样的道理,难道这人会不懂?】
李瑜越想越不对劲,这时就听花宜姝道:“那陛下可一定要好好嘉奖他!不能叫好人寒了心啊!”
李瑜急切地想把自己的发现分享给花宜姝,他克制着抓住那人马脚的激动,声音低缓道:“可朕怎么觉得,这人是故意做出来别人看的?”
他以为花宜姝知道后会猜到那人别有用心,不想花宜姝竟眼睛一亮,笑盈盈道:“他就是故意做出来给人看的,陛下英明神武,竟然一下就猜到了。”
李瑜:……
他感到不妙,花宜姝的表现跟他预料的完全相反。
花宜姝不管李瑜的惊愕,她将自己与那人的谈话娓娓道来。
“先生身子羸弱,也许那蒋携宝再来一脚就能要了你的命,你与那卖唱的姑娘又不相识,何必如此呢?”
那人当时神色平淡,说道:“我不出面,他不出面,人人都不出面,那小姑娘就要被糟蹋了。”
花宜姝:“倘若我今日没有路过,也许最后的结果是你被活活打死,而那姑娘依旧难逃魔掌。”
那人便道:“那我也做了我该做的,死了也不后悔。”他在屋内烛火下用佝偻的身子朝花宜姝轻轻一拜,“这位夫人,您是好人,像您这样的好人不多见了,今后当谨慎,以免遭那蒋家报复。”
花宜姝:“你呢?你不怕被报复?”
那人说道:“可人生在世,不能总畏首畏尾,我年轻时是个软弱性子,要换做那时候,我必定是怕的。可如今我都这个年纪了,再不为心中正道去拼一拼,下了阴曹地府都要有遗憾。更何况,这些事总得有人去做,假如我今日一死,能唤起那姑娘的反抗之心,能唤起围观行人的慈悲之心,能唤起这乾坤下郎朗正道,那我也是死得其所。”
“不过,也许我高看了自己,也许没人在意我是死是活,没人在意我是因何而死,也许还会有人嘲笑我螳臂当车愚蠢至极。但我也不后悔,那被逼迫的姑娘太可怜了……这世道的可怜人何其多,许多人由生到死,一辈子也无人珍视爱重……假若我这一死,能让那小姑娘记住她的性命并非草芥,也是有人看重她珍惜她愿意为她而牺牲的,那她余生或许会有所安慰,或许将来能生出勇气逃离魔窟,那么我也死而无憾了。”
“本就是将归黄土的残破之躯,能在最后做点好事,已经足矣。”
烛光溶溶。
连花宜姝自己也不知,当她说起这段时面上神色有多温和,“陛下,我以前一直以为书上那些愿为生民请命、愿往盛世开太平的圣贤之事乃是传说,如今真的遇着了这么个人,才知传说不是编出来的,而是当真有这么一些舍己为人、无私牺牲的义士。”
她握住李瑜的手兴奋道:“你知道吗?这人名叫洪义,曾经被人陷害滑落山崖,在那没有人烟的崖底生活了十几年,当年他落崖时只有一包稻谷种子,为了能活下来,他将那包种子洒落种下,头几年都靠打猎为生,并不敢吃下那包种子种出的粮食,只将种出的稻谷全都留下作为来年的种子,那山谷不通外界,山壁又陡峭不能爬上来,崖底的野物没几年就吃完了,他竟靠着自己最初那一包粮种活了十年!”
花宜姝越说越兴奋,在她心里,粮食就是天底下顶顶珍贵的东西,那些黄金美玉之所以人人趋之若鹜,不就是因其能换来更多粮食么?“十年来,他竟在崖底种出了一整片的粮食,后来大雨冲垮崖底与外界的阻隔,他才带着粮种从中出来。他培育多年的粮种产量更高,颗粒更饱满,得知外头还有人吃不饱,他便来到京城,想将这粮种献给工部,谁知十几年前陷害过他的人担心他发达后会被报复,竟偷偷将他的粮种掉了包,让他被赶出工部官署。”
花宜姝感叹,“遭了这样一番磨难,他竟然还能为了一个陌生姑娘挺身而出,果真是个好人。”
花宜姝出宫要看的正是此人。她从安墨那里得知了洪义的命运脉络,早就让王玉燕找人盯着了,有名有姓有大概的年纪特征,想要找到这个人简直太容易了,毕竟入京要凭路引公验,姓名籍贯缺不了,那一纸公验上连这人进京是做什么来的都写全了。
花宜姝没有在他进京时就去招揽他,也没有在他被陷害前提醒他,只因她吃过亏,担心这洪义又是一个尹无正,毕竟有些人在不涉及自身利益时瞧着是个再和善不过的好人,可等牵涉到利益,嘴脸变得比翻书还快。
一直到确定这人大抵没什么问题,她才出宫来亲自看一眼。
这本书的后期,按照安墨的说法,越不凡得到萧青后简直就跟开了挂一样,原本鬼楼一直是暗中发展,并不敢跟朝廷正面对上,可是在萧青跟了他的第二年,他先是得到了洪义这样一个种粮上的人才,囤积了大把粮食,第三年,南方各地遭受天灾,朝廷应对不及,接着又是瘟疫横行,百姓流离失所,惨绝人寰,无数人的命运在这天灾的洪流中跌宕沉浮,鬼楼也正是在这个异军突起,一面散播谣言,一面派发粮食,大大收拢了民心,最终才形成了和朝廷一南一北分庭抗礼的局面。
而如今命运天翻地覆,鬼楼灭了,越不凡死了,萧青成了她的人,原书中描述的天灾却不会消失不见,花宜姝要做的,就是趁着天灾之前,将原书中能用得上的人才都搜罗过来,她要抢走越不凡的命格,成为那个让民心所向之人。
哪怕最后她身份败露,也没有人敢把她从那个位置上撵下去!
烛火摇曳的影子投映在花宜姝眼中,像两簇不断燃烧的野心。
“原来如此。”李瑜轻轻一声叹,他也握紧了花宜姝的手,他的掌心暖得像个手炉,叫花宜姝从刚刚的幻想中倏忽回神,她眨眨眼,看着李瑜。
李瑜神色认真,一面思索一面道:“粮食是民之根本,只是这人口说无凭,得让人先将他的种子种出来试试。”
花宜姝微笑,“这是自然。不过来年开春再试种就晚了,陛下可派人跟随他去那处山谷,那地方气候有所不同,成片成片的稻谷足够工部的匠人们验证了。”
李瑜握了握拳,难得有了几分外露的激动,“这就好,明日一早,朕就去拜访他。”
花宜姝歪头,“人心隔肚皮,陛下不怕他扯谎。”
李瑜:“既然你信他,那我信你。”
花宜姝立刻起身道:“那我现在就去找他多说说话,他被蒋携宝打伤,疼得睡不着呢!”
李瑜眉心一跳,青筋都隐隐跳动起来,“不行!”
【有医官又有侍女,三更半夜你去什么去,不许去!】
花宜姝禁不住笑了,“陛下不许我去?”
李瑜牢牢握紧她,“不许。”
看他抿着唇强忍不悦的模样,花宜姝心里暗笑,面上却一副忧愁模样,“哎,这可怎么办?这位洪义爷爷年纪那般大,万一下人照料不周,老爷爷摔了碰了可如何是好?”
李瑜微微睁大眼,“老……爷爷?”
花宜姝一脸天真,“是呀,这位洪义先生今年都七十岁了,陛下难道以为他是个年轻人么?”
李瑜顿时大为窘迫,再看自己紧紧抓着花宜姝不放的样子,更觉丢人。
【啊啊啊啊怎么会是个老人家!】
【内侍不是说他是个美男子吗!】
【不对不对,也许内侍指的是一个老年美男子……】
李瑜呆坐半晌,恨不得连夜离开此地。
花宜姝看他垂着脑袋双眼耷拉的样子,简直要被他笑死了,她挤过去搂住他,“陛下怕甚?我永远只中意陛下这般年轻力壮的俊俏郎君。”
李瑜闷闷道:“不年轻力壮就不中意了么?”
花宜姝:“那陛下呢?将来我不再年轻貌美了呢?”
两人默默对视。
夜深露浓,月上天心。
唯愿君心似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