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紫宸殿, 仁寿宫更显奢华富贵,入目所见处处锦绣堆砌、珠围翠绕。
轿辇停在仁寿宫门前,花宜姝在大宫女的引领下带着安墨往里走, 刚刚转入一道朱漆木廊, 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唤声,花宜姝回头一看,便看见了何秀秀和李珠珠二人。
不过一夜而已, 两人全然换了副装扮,何秀秀头戴珍珠玛瑙冠、一身苍翠色凤纹大袖锦袍, 外罩狐狸毛滚边玄色披风,李珠珠则是一身粉嫩的夹袄裙子,披着同样粉嫩的狐狸毛披风,头上还戴着毛茸茸的帽子,十分玉雪可爱。
花宜姝打眼一瞧便觉眼前一亮,怪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这两人这样一通装扮下来,显见的像是换了个人。之前瞧着只是一对寻常母女, 如今与从前相比便像是隔了云与泥。
花宜姝脚下停住, 笑道:“婶婶和妹妹也来了。”
何秀秀虽然穿戴一新, 但她面上略显拘谨的神色还是暴露了她的紧张,一个多月前她还只是寻常百姓,如今却深入宫廷, 如何叫她不局促呢?但她早已不是从前听见丈夫名号便能被吓晕过去的柔软样,扶了下还未显怀的腹部,何秀秀略走快几步赶到花宜姝跟前,发冠上的流苏却只是微微晃动,愈发显出柔美, 足可见她步子有多稳了。
“这些日子以来,多谢夫人了。”
花宜姝目光一转,立刻明白何秀秀在说什么,她笑得温柔,活生生一个婉约大方的名门淑女,“婶婶可别挂在心上,咱们是一路过来的,相互提携帮忙是应当的。”
见花宜姝从容镇定,何秀秀微微舒了口气,也露出一个笑来。
这一个多月,何秀秀跟随他们一块坐船入京,她是个孕妇,本就该多休息,花宜姝却每日都让人去将她请来,找赵慕仪借了位教养嬷嬷,教导她高门大户中各种礼仪规矩,有些花样十分繁琐,何秀秀怀了孕之后耐性不比从前,几度学不下去,还是后来花宜姝亲自下场跟着她一块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做,她才坚持下来。
当初她虽然也感激花宜姝,但学得累时,心中不免产生些委屈与不满,她觉得就算京中高门规矩再多,应当也不至于为难她一个孕妇,就算要学,也不必如此吃紧,要她硬生生在一个月之内学会别人一年半载才能学会的东西。
可是经过昨晚到现在,何秀秀对花宜姝却由衷感激起来,从前那点隐约的不满彻底烟消云散,只因这宫廷远比她想象的复杂,她看见连一个宫女走起路来都板正端庄,远不是田间地里市井街巷上那些寻常妇人所能相比的,更何况入了宫后有新的规矩,一早起来还有一位指引嬷嬷各处提点,若是没有花宜姝此前那一个月的督促和陪练,只怕她连步子都迈不直,又怎么能跟得上指引嬷嬷的提点?
何秀秀几乎可以想象到什么也不会的自己被这些宫人暗暗嘲笑的情形了。
她微微侧头看向花宜姝,就见她双手交叠置于腰腹,手背笼在袖笼里,只露出白如葱根的手指和一点点染了丹寇的指甲。她面上带着浅浅笑意,侧脸干净得像枝头堆起的一捧雪,走起路上步摇轻晃环佩叮当,每一步都一模一样没有一分错漏,心中不由感叹,不愧是刺史府出身的千金,连走路都仪态万千摇曳生姿,她这种只跟着学了一个多月的果真无法相比。
没有注意到何秀秀时不时看过来的目光,花宜姝正谨慎地走路。光看着赵慕仪走路的样子学只能装个样子,更多的细微的东西却是只能找个教习嬷嬷一遍遍掰开了讲才能清楚。幸好有何秀秀这个借口,要不然她还真不知道怎么自然而然地把赵慕仪那个嬷嬷借过来用。
只是每走一步,她就在心里暗暗数数,清浅的笑意下,藏在里头的牙齿已经悄悄咬了不知道多少次。
虽然李瑜说了不喜欢不必去见,不过花宜姝可不是个能安于室内的主儿,一开始觉得待在紫宸殿舒坦,后来将紫宸殿每个角落都踩了一遍后,她便觉得无聊了。没有宫斗的深宫不是正经深宫!于是花宜姝起了个大早,原本就打算去会会这位手段狠辣的太后,如今得知有个崔小姐的存在,那更是一刻也不能耽搁,不过出乎花宜姝预料的是,她原以为只需要在太后等人面前装一装,谁知这一路走进来,竟然还有个嬷嬷一路跟随一路盯梢,她想甩开膀子走路都不成!
走个路而已,屁事真多!这恼人的规矩,狗屁的规矩!等着,等姑奶奶当家做主,非得把这些狗屁玩意儿全都废了不可!
一路在心里骂着市井脏话,眼前长长的廊道终于到了尽头,花宜姝和何秀秀等人从一道小门走进了仁寿宫的主殿。
小门后还有一道门,用厚厚帘子隔着,宫女掀开帘子引她们进去,刚刚步入,一阵热浪涌来,连脚下地面都在发热。
一旁宫女帮她们卸下厚实的披风,花宜姝听见屏风后传出一阵阵说笑声,紧接着是宫女的禀报。
“娘娘,花夫人与何夫人到了。”
此时殿内还有小小的说话声,等花宜姝和何秀秀进去,大殿内便一下静了。
无数人的目光掠过相貌平庸的何秀秀,定在了花宜姝身上。
众人都忘了她的穿着和首饰,目光似乎黏在了她那张脸上,久久无法移开。
早前便提到,除了崔思玉外,崔太后还召了许多名门淑女进宫,都是盛京城以及雍州附近州府内有名有姓的大家出身。
不说个个容貌无暇,但也都是妙龄少女,且在锦衣华服珠光宝气堆砌下,更是远远胜过一般人。入目望去,一屋子花红柳绿美不胜收,靠坐在太后身边的崔思玉更是仙姿玉貌、霞姿月韵,世人称其有《洛神赋》中神女风韵。
所有人也都以为崔思玉是名副其实的第一美人,可要她们想出一个比崔思玉还要美貌的,却是如何也想不出了。能比崔思玉还美,那得是天宫之上神妃仙子吧!
一直到今日见到花宜姝,所有人心里才都有了答案。
他们能说出崔思玉是仙气飘飘如坐云端的美人,能说出容貌略逊崔思玉一筹的凤晴云是个艳若桃李、灿若骄阳的美人,可要她们准确形容花宜姝是什么类型的美人,却是如何也说不出恰当的词儿。似乎所有词都能对得上,又似乎所有词都配不上。
因为真正的美人,一颦一笑、一动一静都是不同的风韵,她可以是明艳灼目的,也可以是清冷如月的,端看这美人乐意叫你看见什么。
大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似乎连呼吸都被偷走了。何秀秀不明所以,心中越发紧张,却不敢抬头。
最后还是太后第一个开口,她一身杏黄色的刺绣袍服,头发鸦黑不见一丝白色,眼角也只是添了一两道细纹,虽说年纪大了,但依旧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跟花宜姝预料中相反,崔太后的面相不见半点凶狠,反倒慈和温婉,跟李瑜那略显锋利的相貌半点不像,“当初陛下一直不肯成婚,哀家日日夜夜发愁,还道只有天仙他才能看得上,如今一瞧,可不就是个天仙。好孩子,快到近前来,让我细细瞧瞧。”
花宜姝一福身,乖乖巧巧地走到了太后面前。她此时此刻的神态无比单纯,眼眸闪动间清澈天真,看几眼太后,又时不时偷偷看一眼旁边其他人。
倘若曹得闲等人在,他们一定会惊讶地发现,此时此刻的花宜姝仿佛安墨附身,这一副分外好奇却又碍于规矩生生克制的模样,跟安墨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因为花宜姝将安墨平时的模样略作修改后搬了过来,她来时想好了,天然克腹黑,平常她就经常被安墨噎得说不出话来,既然太后也是个腹黑深沉的,那她就先用安墨的性子试探一番,要是这套不起作用,那就再换别的。反正人总是会变的嘛!
无论是李瑜的心里话,还是她对崔太后的估量,都料定这位绝不会喜欢她,但她没想到,以崔太后这样高高在上的地位,分明不喜,却还要装出一副中意她的模样握住她的手嘘寒问暖,看她的神态动作,竟也是位装模作样的高手,难怪能在当初的宫斗里把盛宠在身刘贵妃母子弄死呢!
花宜姝还想过,万一这位崔太后不论缘由就要对她发作她该怎么办?如今见崔太后装腔作势,她心里先是一叹,心道您老人家这样的权势地位何至于如此?接着就是一乐,嘿,你唱我也唱,你装我也装,就看谁先骗过谁!
花宜姝心中燃起了熊熊斗志,面上却露出了些许孺慕之情,仿佛已经被太后这短短几句话的关怀攻陷了。
对上花宜姝单纯天真的眼眸,崔太后心中却笑:虽则貌美,却实在愚蠢。看来不必在此女身上耗费太多心思。
思及此,她将目光转到了何秀秀身上,故意疏忽她这许久,也该教教这何氏规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