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时, 大船终于停在了盛京城的渡口。
花宜姝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随着冬夜冷风一同灌入的,还有紧随仪仗而来的乐声。
四野俱暗, 落雪厚厚堆满了地面, 唯有渡口前那一块地方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中间百官依次排开,两侧羽林军旗帜凛然, 她看见那象征不同地位的官袍在夜风里哆哆嗦嗦,尤其是领头的那两位国公, 当属他们两位的官袍最惹眼,最好看。
安墨听了她的话很是不解,“官袍的形制都差不多,他们的衣服也就比其他人多了个颜色多了些花纹。”老实说以安墨的审美来看,还真有点丑。
花宜姝悠悠道:“你不要看他色彩艳不艳,也不要看它花纹美不美, 你就想想,这身袍子价值千金, 且只有超品国公才配穿戴, 你如今再看, 觉得它们美不美?”
安墨闻言,定睛再看去,见其他官员都规规矩矩地不敢越过两位国公, 在那两人往前走时,一旁羽林军还恭恭敬敬地低下头,顿觉眼睛一亮,“哇,这样看来, 这两身礼服真是里头最好看的!”
花宜姝点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欣慰。
她这边早已准备妥当,很快便起身跟着李瑜一道下了舷梯,同样是这艘船,同样是入了夜,同样有一堆人在等候,这叫花宜姝生出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停在原地思量了片刻,忽然想起,这情形,跟抵达荆州那一次很像。
当时发生了什么来着?
“怎么了?”身前忽然想起一声低低的询问,花宜姝抬眼,就见李瑜回头看她,只因他伸过来的手半晌没有得到回应。于是花宜姝想起来了,是了,荆州那一次,李瑜还不肯主动伸手来牵她,如今已经十分体贴了,果然,男人还是要调.教啊!
花宜姝搭上了李瑜的手。
殊不知这一幕在众人眼中有多奇异。
天子是个什么人?百官不说十分了解,也熟知个七八分。
打在东宫时,这就是位不苟言笑、人情淡漠的主儿,自从他的授业恩师孙太傅被迫辞官返乡后,天子就越发冷漠起来,一张脸上瞧不出喜怒,人们只能从他皱眉与否观察他是否赞同,却无从推测他的喜恶。
有一年元宵,先帝宠臣讲了个笑话,满座笑声一片,热闹极了,连先帝也龙颜大悦,唯独当时的太子冷冰冰坐在那里,像块冰雪雕成的人儿,坐在他附近的人还以为地龙不暖了,要不怎的忽然周围凉飕飕冷煞人?
太子十四五岁时,正是最少年意气的时候,身为先帝唯一的子嗣,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多少宗室勋贵子弟想要与他亲近,但终究铩羽而归,有人大着胆子询问,太子便言,身边都是臭烘烘糙汉子,只想见洁净女儿。
前去巴结他的一众宗室勋贵闹了个没趣,悻悻离开,暗地里都说太子小小年纪就是个风流种子,贪图女色便罢了,何必踩一捧一呢?他们这些人不说日日沐浴焚香,倒也收拾得干净利落,怎么就成臭烘烘糙汉子了?
也有那动了心思的,费劲巴结献上美人,结果太子见是见了,见完就没下文了,他仿佛看见了朵漂亮的花,给几分面子赏一赏,赏完挥一挥衣袖就走,也不见得他摸一摸、碰一碰,一次两次如此,还没等这些想要靠着美人加官进爵之人试上第三次,东宫前就来了一队皇后派出的卫兵,谁敢向太子进献美人,谁就要被棍棒打出去。
众人见皇后看太子看得紧,也就只得歇了这条富贵捷径,原以为等到太子十六七岁时总该有望了,谁成想皇后这一防,就防到了太子十八岁登基。太子登基,不选秀,不立后,太后劝说不管用,群臣上奏不管用,那些等着做国丈的人家,眼见女儿都要过了年纪了,天子还没有半点大婚的意思,愁得头发都要掉光了。
坊间传闻不断,有人说太后当年严防死守遭了报应,现在天子不喜女儿喜男儿了,这个传闻一出,不知多少郎君簪花傅粉终日在宫门前晃悠,就等着一朝飞升荣华富贵;也有人说天子有疾,不愿耽搁好人家闺女,这才始终不肯成婚;还有人说,天子其实是女郎,太后当年为了斗得过刘贵妃,硬生生偷龙转凤,如今天子年纪大了,终于兜不住了……
这两年光德坊京兆府的牢房总是挨挨挤挤,抓的都是造谣生事的。
可天子又不禁百姓言论,况且敢说这些话的人都自称狂士,因此那些人被抓进去几日又放了出去,放了出去继续说长道短,武侯铺的人天天抓天天追,时不时就要在坊市间上演你追我赶的好戏码,叫盛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看新鲜。
因这种种事端,众人暗暗等待天子反应,十个人都受不了这种诬蔑,然而天子愣是一动不动,真仿佛跟冰雕似的听而不闻视而不见,议论的人久而久之没了意思,自诩狂士的见始终得不到天子垂问,也就都渐渐淡了。
大家终于意识到天子并不是端着,他是真的不近女色不想成婚,于是盛京城上上下下由衷地担忧起来。
没有人不想继续过太平日子,可天子要真一直不成婚,一直没有子嗣,那乱子可就大了,那些跟皇室有那么点血缘关系的可不得心思活络起来?到时候各方争权夺利尔虞我诈,这大盛朝还能落得着好?
君不见历来改朝换代,哪一代不是先自己内斗起来,才给了后人可乘之机?
原以为天子登基两年内是没指望了,没想到出了一趟远门,天子反而开了窍!
有人喜闻乐见,有人暗暗庆幸,有人默默吃惊……但都没眼前所见这一幕来得震撼。
尤其是经常入宫的崔国公和张国公,这两位面见天子的次数远比众人要多,心里清楚这位是个什么样的人,料想就算开了窍懂了女人滋味,应当也和从前无太大变化,毕竟出去也才四个月不到。
可他们刚刚看到了什么?天子率先出现在了甲板,身后还跟了位裹着胭脂色滚白边毛披风的女子,那女子行得慢了些,天子头也不回便会手去牵,谁料那女子与他全没半点默契,他牵了一回没牵着,手指往后晃了两下也没摸着,不由回身看了那女子一眼,这才终于牵住了手。
众人高高提起的心也在两人终于牵上手的时候重重落下,仿佛自己也突然回到了年少轻狂初识少艾的年纪。见天子牵手成功时,竟由衷涌出了一丝叛逆儿子终于肯好好读书习武的动容。回过神后又震惊得瞪凸了眼睛。
而此时,天子也终于牵着那女子下了舷梯。众人连忙收敛容色,抬手行礼,接下来的流程照旧,一番场面话后天子登上了车驾,当然,牵着那女子一起。
众人不禁细细打量,那女子头戴幂篱看不清容色,只观其身段举止端庄娴雅,必定是出身名门循规蹈矩的千金。
“这应当就是花熊之女了吧?”
“花熊桀骜了大半辈子,没想到竟留了这么个端庄秀丽的女儿。”
天子的车驾已经启动渐渐远去,众官员累了大半宿,也要回去歇着了,只是临走前免不了同僚间客套几句,聊起的自然是天子身边出现的女子。
因此张国公这句话这么一说,就立即引来一片附和。
“原本以为花将军没个正房夫人,这妾室所出女儿无人教导定然上不得大雅之堂,没想到瞧着竟也不错。”
“这你就不知了吧!花将军也是个体面人,虽说先前被贬谪到岳州那小地方去,但对自己唯一的女儿总不至于亏待,即便没有迎娶正妻,想来也为女儿请了熟知礼仪的嬷嬷教导。”
“哎,既然如此,花将军真该将那女子扶正,不为别的,就为女儿有个正经出身,弄得如今不上不下。”
说到这里,众人心底明白,花熊之女到底出身太低了,纵然天子爱重,将来也走不到高位,哪怕能生下一儿半女,将来也就走到妃位吧!不过对于这等出身的女子而言,已经是极大的造化了!
这也是崔大姑娘的想法。
崔家嫡女崔思玉此时正待在宫中,与太后姑母一同迎接天子回宫。
说句实在话,她是有些惧怕这位表哥的,在他还是太子时,少年初见,崔思玉就有些怕。这人生就一副生人勿进的相貌也就罢了,对着身边之人也冷冰冰全没人情味,偏偏她要背负起家族的使命,不得不去亲近他,讨好他。
因为她将被家族、被太后姑母推上皇后的位置。
崔家已经出过三任皇后,自然也希望代代如此。
雪已经停了,华灯煌煌,照得白雪都染上一层金色。
崔思玉搀扶着太后姑母立在仁寿宫门前,远远瞧见天子过来。
忽而心中一跳,她隐约觉得,天子似乎与过去不同了。
起先还不大明显,等走到近了,崔思玉讶然地发现,这位曾经冷漠的表哥竟变了许多,面庞也不像从前那样棱角凌厉,叫人望而生畏,而是丰润了少许,显得轮廓柔和,相较从前,竟然更俊美三分,也跟温柔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