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公在干了十几天杂役后, 终于又回来了。他没有到天子身边,反倒是做了夫人身边一名小主事,跟原先的地位可是天差地别。
船上诸人再一次看清了陛下对这位夫人究竟有多宠爱, 触怒了陛下的曹公公, 旁人在陛下跟前压根提都不敢提一句,夫人说一句,陛下就将人给弄回来了, 这不是宠爱是什么?
但对于曹公公而言,这落差就有些大, 他也知道自己是回不到曾经的位置了,但他没想到竟然会沦落成一个小主事,宫里一个小主事也就是个八品,比曹顺子还低。
曹公公这种憋闷劲儿尽管藏得好,还是叫花宜姝一眼看出来了。
彼时花宜姝正坐在甲板上看风景,甲板上搭了个小亭子, 三面围了帘子,剩下一面正对着江面, 花宜姝就是坐里头抠脚, 别人也瞧不清楚。
原本甲板上什么也没有, 只因花宜姝说了句想要到敞亮点的地方看风景,不到半天功夫,这亭子就搭起来了。那三个侍女还载歌载舞讨她欢心。
走进亭子时她就叉腰对着安墨嘚瑟, “瞧瞧瞧瞧,这就是人上人的好处。”
安墨:……
不,没有手机网络的人上人,我一点儿也不羡慕,真的。
花宜姝并不懂安墨在想什么, 见她一脸无聊地坐在旁边嗑瓜子,摇着扇子嫌弃她不会享受。
安墨毕竟是她的金手指,即便安墨不会说漂亮话,不会歌舞弹唱,更不会绞尽脑汁讨她欢心,她也觉得安墨是可怜可爱的。
但曹公公就不同了,花宜姝一点儿也不想看到身边有人愁眉苦脸的样子,坏她心情。
她将曹得闲喊到身边,“曹公公在烦心什么呢?”
曹得闲当即挂起笑脸,“夫人看错了,我哪里有什么事烦心?”
曹得闲虽然被人喊一声曹公公,又收了一堆义子,但实际上他年纪并不算老,今年也就三十又二,又因为从小入了宫,身材高大白胖,脸上没有一点胡须,看着干干净净十分讨喜,唯一差的地方就是眼睛小了点。一笑起来就眯成了一条缝。
花宜姝歪坐在贵妃榻上,悠悠道:“公公不必瞒我,你知道我是什么性子。”
曹得闲就不笑了,一没了笑容,他脸上的愁色遮也遮不住。
花宜姝:“让我猜猜,你是为了什么事情烦心。可是嫌这主事的位置小了?”
曹公公心里是这样想,这要是在天子跟前,他肯定不敢说,但如今面对的是“率直单纯”的夫人,他就不忍心瞒着了。他由衷道:“夫人,这主事的位置的确是小,将来回了京城,不知多少人要笑话我。”
花宜姝却道:“公公不是嫌这位置低,而是嫌不能到陛下身边吧!”
曹公公心里一惊,没料到夫人能一下看穿他的想法。
花宜姝便道:“如果你还抱着回到陛下身边的念头,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回去做个杂役吧!”她身边不需要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哪怕这人是她颇费了一番工夫才弄来的。
这是花宜姝头一次在曹得闲面前露出些锋芒来,曹得闲惊异的同时心下也有些惶恐起来,“夫人为何这样说?”
花宜姝就将李瑜心里的担忧换了个说法润色一番告诉了他。
曹公公听完,呆呆愣住,久久不能言语。
花宜姝:“陛下面硬心软,冷面下藏的是一副热烫心肠,他是念旧,可他不是傻子,怎么能容许底下人阳奉阴违?曹公公,他首先是天子,然后才是你侍奉了十年的主子。”
曹公公脸色苍白,慌忙辩驳,“不,夫人折煞老奴了,老奴怎么敢……”
“你嘴上说着不敢,可你一言一行都在告诉我,你就是仗着陛下心软肆意妄为。”花宜姝打断他的话,“曹公公,不要自欺欺人了。念在你曾经帮过我,我才与你说实话。不提陛下,哪怕是我,身边也不能容许这样的人。”
仿佛五雷轰顶,炸了曹公公一个外焦里嫩,他十年来在天子身边的往事历历在目,曹公公瞪了瞪眼睛,忽然腿一抽,整个人朝后栽倒下去。
花宜姝;……
她一脸震惊,这宫里混了十几年的老油条,承受力竟然如此之差!
摇扇子的动作不由加快,花宜姝第一反应是会不会有人以为曹公公是被她吓死的吧?不会吧不会吧!
然后才想到:完了,她好不容易弄到手的人,万一两腿一蹬没了,那她岂不是要亏得血本无归?
花宜姝哪里做过这样亏本的买卖?她赶紧叫人喊了大夫来。
好在船上医官齐备,很快就把晕过去的曹公公弄醒过来。
受了这一番刺激的曹公公睁开眼睛,目光慢慢从身边的医官脸上移开,当看见站在不远处的花宜姝时,他忽然眼睛一瞪,爬起来就朝着花宜姝冲过去。
花宜姝:!!!
曹公公好大胆!众目睽睽之下他难道敢报复我?
眼见曹公公就要扑过来了,花宜姝身手敏捷地往旁边一闪,却听噗通一声,曹公公跪在了她面前。
他大彻大悟,“夫人一番话,彻底叫小人醒悟过来!小人以往所为,尽都错了!夫人若不见弃,小人愿当牛做马,以报夫人再造大恩!”
原来是表忠心啊!好说好说。
花宜姝心里松口气,装模作样地表示一番,很快就把曹公公打发走了。
她拍了拍胸口,又抚了抚眼角,暗道回京前还是少叫曹公公到跟前晃悠了,这一惊一乍的,可把她的绝世美貌都给吓花了。
回到凉亭里坐下压压惊,就见之前还无聊嗑瓜子的安墨,此时正托着下巴看着她笑。
花宜姝好奇,“你高兴什么呢?快说说。”这安墨也不知到吃什么长大的,一天天就可劲儿乐呵,真叫花宜姝好生妒忌啊!
安墨就瞅着她笑,笑了一会儿才说:“因为我高兴啊,我觉得自己运气好,才能遇着你这样长得美又心地善良的原住民。”
安墨这句话说得是真心实意,在她看来,这种封建社会真的很不人道,主子打死奴才都不会有人管,花宜姝把曹公公弄到身边,哪怕她对曹公公非打即骂,曹公公也不敢不对她尽忠,毕竟曹公公一个失了圣心的人,要是不抓紧花宜姝这条大腿,多的是人想踹了他上位。
可是花宜姝并没有,她对曹公公的态度和以前曹得闲还是内侍大监的时候没有分别,看出了曹公公有些心结,她甚至花时间开解他,在安墨看来,花宜姝真的非常有心了。
花宜姝自然不知道安墨心里所想,但这并不妨碍她看得出安墨是在说真话。
听见“心地善良”这四个字,花宜姝一下就笑喷了。她歪倒在贵妃榻上,乐得肚子都在发颤,安墨见状一懵,“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花宜姝一下抓住她,不吝鼓励道:“对对对,妹妹说得太对了,再说几句让姐姐听听。”
安墨:……
说了多少次了,她比花宜姝大两岁,大两岁!
花宜姝这边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李瑜的耳朵里。
听见花宜姝对他的苦衷一清二楚,李瑜薄唇微抿,心下却不禁一甜。
那前来回报的林侍卫表情也很复杂,早就听说夫人对陛下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非君不嫁,此前他一直半信半疑,如今方才知道,原来在夫人心里,陛下是那样一个人啊!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等等,会不会……陛下当真是那样一个心软又念旧、还不敢叫人看出来唯恐有失威严的人呢?林侍卫的表情八卦起来。
李瑜发现了侍卫表情不对。
他眼神立刻锋利起来,“哼,不过是小女儿家的幻想,自以为了解朕罢了。日后这样的事,不必再报上来。”
林侍卫神情一凛,立刻谦卑地应了一声。
等退出去良久,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表情就古怪起来。
这不大对啊!夫人是夫人,又不是陛下的女儿侄女,陛下提起夫人,为什么不是说“此妇”或是“妇人”,而是“小女儿家”?这不是形容未出阁少女的么?这听起来,颇有些疼宠的意思。
陛下说夫人“小女儿家”,夫人打心眼里觉得陛下是个嘴硬心软之人……
这……
林侍卫严肃的表情绷不住了。
张统领奉命出去调查鬼楼之事,副统领没法跟随前往,他心里一直忧心被劫走的萧青,又迟迟得不到消息,这些时日辗转难眠,眼看着憔悴了不少。好在今天总算收到了张统领的飞鸽传书。
副统领精神一震,立刻赶来汇报。结果一走过来,就看见站岗的林侍卫倚靠着船舷,神情熏熏然,一副喝醉了酒的模样。
副统领当即喝道:“林子欢!”
林侍卫浑身一激灵,立刻站直了身体。
副统领走到他面前用力嗅了几下,没发现酒味后松了口气,他面色缓了缓,嘴上却道:“如此散漫,你是想回家种红薯吗?”
林侍卫小声提醒,“副统领大人,属下出身伯府,不是农户。”就算被赶回家,也是沦为纨绔子弟,不必下地种田。
副统领:“你是在说本副统领记性差吗?”
林侍卫忙摇头,“不敢不敢。”
其他站岗的同僚悄悄把脑袋往这边转,光明正大看热闹。
副统领:“身为御前侍卫,应该如何?”
林侍卫赶忙将牢记在心的规矩背了一遍,副统领语气这才和缓下来,“不要再让我瞧见有下一次。”
林侍卫挺直胸膛,“属下不敢!”
副统领这才转身离开,只是走了没两步又猛一回头,看林侍卫站得像根竹子,这才放心离去。
***
“陛下,张统领带着一队人追到安州去,那些人的行迹才彻底断了。”副统领向天子禀报道:“鬼楼警惕得很,不像是寻常江湖帮派,张统领沿路追踪,发现这些人手中银钱颇丰,要么有人供养,要么握有一大笔不义之财。”
“他们察觉到张统领的追踪,沿路放了不少烟雾弹,还有一些伪造得极其逼真的路引作为通关凭证一路逃一路更换,十分狡猾。”
“如今能确定的是,他们并没有要伤害萧青的意图,张统领几次几乎追上,看见他们将萧青装在马车里捆绑着,身上并未有伤痕。”
“此番追查,张统领带人杀了鬼楼十二人,手下伤亡五人。”
听到这个数字,李瑜眉心微微一蹙。
见天子面色不好,副统领连忙道:“陛下,并非统领行事不利,而是那群贼人实在狡猾,手段又阴狠,还擅长下药,张统领也是吃了那些江湖人的暗算。”
天子一摆手,副统领立刻闭上了嘴。
“之前萧青是不是说过,那鬼楼楼主纠缠与她,要强娶她为妻?”
副统领没想到天子还记得这件事,立刻道:“是有这么一回事。”
天子掌心微微拢起,“你让张达先继续追踪,但不必与他们打斗。让他设法传话给越不凡,就说萧青是朕的侍卫,他若是心仪萧青,就接受朝廷招安,光明正大迎娶萧青,强抢苟合,实为不耻。”
招安?副统领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心里就是一痛。萧青巾帼女子,何必委身贼子?
但越不凡能建立鬼楼培养杀手,可见其人才能,只要招安后再立功,很快就能得到官位,萧青嫁给他,到底不算太委屈。
在副统领心里,是不存在越不凡拒绝招安这个可能的。
毕竟正经人谁不想当官吃皇粮?
别听那些江湖人一口一个朝廷鹰犬地喊,有机会让他们当官,他们能跑得比吃奶还快!
副统领立刻出去飞鸽传书了。
副统领一走,室内再无他人,李瑜立刻翻出了牙签开始折!
气死了气死了!竟然害死了五名侍卫!
啪的一声脆响,一根牙签被折断!
这些负责东奔西走的底层侍卫不是勋贵出身,大多是身家清白的农户子,为的就是养家糊口将来封妻荫子。他们最辛苦,也最拼命!年纪轻轻朝气蓬勃,就这么死在江湖帮派手里。
那些江湖人果真是无法无天!
啪的一声脆响,又一根牙签被折断!
他们要是不受招安,等底下人找到他们老巢,朕派大炮轰死他们!
他们要是接受招安,也休想轻易拿官位领俸禄,祖宗十辈都给他们扒出来!但凡手里沾了人命的,一个也别想跑!
啪的一声脆响,又是一根牙签被折断!
李瑜神情冷厉,眼神阴狠。
至于越不凡,这个犯上作乱的贼子还敢妄想娶萧青?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怕蹦太高摔断了腿!
李瑜安安静静地发泄了一通,案上七零八落地折了一堆牙签。
他心中郁气终于缓解了一些。
伸手一捞,将断掉的一堆牙签扔到了窗外。
江水奔涌,很快就将那堆小小的东西吞没。
行船有行船的好处,他可算不必再找地方藏牙签了。
只是……若是他前脚提出招安,后脚就清算了这些人,岂不是要被人笑话言而无信?
李瑜眉心拧了起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极其在意名声的人。
要不然也不至于发个脾气都躲着藏着不敢叫人知道了。
这份忧愁,李瑜一直带到了花宜姝那里。
晚膳依旧是花宜姝给他布菜,自从花宜姝那天动手后,李瑜的内侍也不知是不是受到了什么暗示,就再也不布菜了。
花宜姝表面高兴,一丝不苟地给李瑜夹喜欢的菜,心里其实有些烦了。姑奶奶这样的大美人吃饭都是自己动手,你个大男人好意思坐着不动。
她正琢磨该找个什么借口推了布菜这件事,最好自然而然不露痕迹,还要引导李瑜自己提出来。毕竟她深深爱慕李瑜的人设不能崩。yue!
然而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她又听见了李瑜的心声。
和之前总围绕着她打转不同,这一次李瑜心里想的都是死掉的五个侍卫。
【五个人,又有五个家庭受难,又有五对父母伤心。】
【为什么有人放着良民不做要去做贼,要是每个人都像朕这般安分守己就好了。】
【他们长这么大,习武识字走到今天,不知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头,就这么没了……】
【鬼楼该死,越不凡该死……可是朕该怎么办?】
花宜姝持箸的手顿住了,禁不住露出惊愕之色。
她仿佛发现了新大陆,看向李瑜的目光古怪起来。
天子对旁人的视线极其敏锐,发觉花宜姝目光有异,他当即看了过来,“怎么?”
花宜姝正要摇头说没什么,忽而目光一动,笑道:“陛下何事忧心?”
李瑜下意识冷言冷语,“并无,你想多了。”
花宜姝一摆手,室内诸人纷纷退下,还关上了门。
接着,花宜姝微凉的手指就盖在了李瑜的手上。
李瑜耳根微微一热,却是抿唇不说话。
花宜姝一副温柔体贴的绝世贤内助模样,“陛下的心事,我一看便知,不如说与我听听,也许,我能想出法子呢?”
【朕都想不出来,你怎么能想出来,难道你还能比朕聪明吗?】
花宜姝:……
心里那样想,李瑜面上却是装作气定神闲的样子,将自己烦恼的事情说了。
花宜姝:……
就这?就这?
花宜姝撸起袖子,今日姑奶奶非教你看看我有多聪明!
她放下筷子,说道:“陛下,其实这事儿也不难。鬼楼不过一群法外狂徒,哪怕招安后清算他们,也无人会质疑陛下的决定。”
见李瑜眉心微蹙,花宜姝又道:“不过,他们是贼子,您却是圣明之君,自然要做到令所有人心服口服。妾身有一计策,倘使他们受了招安,待查清他们身上官司后,没有沾手过人命的,便看他们手上有无才艺,届时让他们做个小吏或到各府做事;手上沾了人命的……便将他们编做一支军队,派他们去攻打骚扰边境的蛮族。打战必定有所伤亡,这些人就算都死在战场上,也是为国捐躯,英烈之举。等到那时候,再没有人会质疑陛下不守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