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沐半月,因为他娘生他的时?候,刚好值望月,正是一月中的十?五日,他那刚生产完的肉体很疲累精神?很活跃的娘亲,看了看窗外那轮皎洁满月,手一挥,豪情万丈地给他定下了这名字:“就叫半月好了!”
他爹是一个教书先生,他娘是一个卖猪肉的摊主,他想一定是因为职业的关系,所以舞文弄墨的爹害怕舞着一把杀猪刀的娘亲,这也是很有道理的。所以他爹对于这个名字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懦弱地认同了。
但是沐半月很想得开,因为他上头还有一个姐姐,这姐姐的名字更令人含悲,叫沐小米,所以沐半月十?分庆幸自己没有被叫做沐大米,人要懂得知足。
一刻钟前,沐半月的娘亲薏仁姑娘,面带春色神?情鬼祟地给了沐半月一串铜板,哄他去村头李大爷那里打酱油,沐半月小小年?纪却很聪明,知道他娘又找借口把他打发走,好伺机折腾他瘦弱的爹。沐半月一边走一边默默地流泪,在?心里默念:爹,孩儿不孝。孩儿还小,还没有力量保护你,你等孩儿长大,一定拯救你于娘亲的淫威之下。
村头有一棵老槐树,村里的小屁孩们?总喜欢聚在?槐树下一起玩儿,沐半月远远地就看见了他的姐姐沐小米,叉着两条小细腿,趾高气扬地坐在?村里的小霸王背上,得意洋洋地狂笑:“敢说我不是女孩儿?我哪里不像女孩儿了?我分明就是一个淑女!”
沐半月手指一抖,掩面叹息,十?分不甘愿承认这是他沐半月的亲姐姐,这等于变相承认了他自己身上也流着与沐小米一样的诡异的血统,这实在?不是什么光耀脸面的事情。沐小米眼尖,一眼看见出众的弟弟,用力一弹屁股,一跃而起,欢欣地一把搂住沐半月的肩膀:“阿弟!你怎么也来啦?这会?儿你应该在?屋里读论语吧?”
沐半月有气无力地说:“娘让我去李大爷那打酱油。”
沐小米莫名其妙地欢呼几声:“嗷嗷!那我们?一起去,赶紧打了酱油好回家!”
沐半月斟酌词句:“姐,我觉得咱们?还是慢一点儿吧,娘和爹又关在?屋子里了,太?早回去会?和前几次一样,被娘罚去刷马桶的。”
“哦!”沐小米恍然?大悟,“你早说嘛,那咱慢慢走。”她自动自发地牵了弟弟白净的小手,慢吞吞地走着。“阿弟,你说爹和娘究竟关在?屋里做什么?一关就要关好长时?间。”
沐半月黑了黑脸:“我怎么会?知道?”
沐小米挺认真地分析:“一定是在?闭关练功,你看,他俩每次闭关出来以后,都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沐半月像爹,不大爱说话,沉默地听着姐姐唧唧呱呱的聒噪。沐小米眉飞色舞地越说越沸腾,指手画脚:“阿弟,你想舅舅了没?我想他们?了!不知道三舅舅下次来是什么时?候,还有五舅舅上次走的时?候说会?给我带琉璃国特产的芙蓉糕,我盼了好久了,阿弟,你想不想吃?”
沐半月镇定地抹去喷溅在?脸上的唾沫星子,淡淡地说:“算算时?间,半年?快到了,应该快来了吧。”自他出生起,他娘就一直在?强调他们?一家是普通人,强调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地步,聪明如他,立刻就自他那两个气度非凡的舅舅身上敏锐地嗅到了一些?秘密的气味,可是这些?话,他明白自己知道就好,至于那个没心没肺一条肠子通到底的姐姐,还是不要告诉她的好,他愿意让她这么一直欢喜下去。
沐小米又说:“唉,三舅舅和五舅舅真的是娘亲的三哥和五弟吗?阿弟,我觉着娘亲和他们?一点也不像,他们?比娘亲要优雅多了呢,娘亲才没有他们?的风范,倒是爹爹和两个舅舅一样,让人看了就赏心悦目。我以后长大,一定要嫁给舅舅和爹爹这样的人物!”
这边小米姑娘刚刚发表完如此?豪言壮语,那边村头跑来一个瘦瘦黑黑的男娃儿,只见他木愣愣地跑到小米面前,还未开口脸先红了一半,黑里透着红,直看得小米不忍注目。
小男娃儿傻乎乎地挠挠头,结结巴巴地说:“小、小米……”
“嗯?”沐小米斜睨着他。
男娃儿鼓足勇气,一口气喊出来:“我请你去我家吃饭有红烧肘子酱爆牛肚什锦狮子头都是你最爱吃的菜!”
沐半月惊呆了,沐小米也惊呆了,眼前这男娃儿的眼睛跟个大尾巴狼似的,仿佛小米要说一个“不”字或者摇一个头,他立马就会?扑上来张大嘴叼住她的细脖子。
小米很没骨气地往自己弟弟身后藏了一藏,探出一张脸说:“不要,荷花姨总是不待见我,我才不上你家找气给自己受呢。”
这男娃儿,也就是李荷花的儿子,悲摧地被打击了,跟个呆头鹅似的将小米幽怨地看了半日,如同一缕幽魂一般往来时?的路上飘回去了。
沐半月叹口气,把小米拉出来:“姐,你伤到他了。”
沐小米很无辜:“可是荷花姨真的不待见我嘛,她每次看到我都要捏我脸,说——”沐小米叉腰学李荷花做茶壶状,“‘你怎么长得和你娘一模一样,我瞧见你就闹心,你那娘居然?有你爹这么好一个男人陪着,老天真是瞎了眼。’她一定很讨厌我娘,因为不敢捏娘,只能来捏我。”
沐半月决定明智地不告诉沐小米,荷花姨每次见到他都要万般怜惜地揉揉他的头,将他抱一抱,说:“半月啊,你和你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着就让人疼,姨最喜欢你了,你可不像你那个姐姐,来,姨给你糖吃。”
沐半月立刻知道荷花姨年?轻的时?候一定爱慕过他爹,事实上他爹虽然?都是两个娃儿的爹了,可村里闺女每次一见他,总要羞红了脸咬手绢儿,每年?也总有个把胆肥的媒婆上门来给爹提亲。每每到此?时?,爹就虚弱地咳嗽几声,倒在?他娘肩上,喃喃:“薏仁啊,为夫觉得有些?头晕,想是应付不了媒婆了,娘子你看着办就好。”
于是她娘立刻精神?抖擞,看媒婆手里的美人画像譬如看一棵白菜,头头是道地点出美人不足,什么斗鸡眼啦,大蒜鼻啦,有痣而且痣上还长毛啦,势必要说得媒婆一愣一愣痛哭流涕地忏悔自己怎么会?试图把这么一个姑娘许给天下无双的沐先生为止,她才心满意足。当然?也有那么几个不被娘的迷魂汤灌倒的媒婆,坚挺地与娘对峙,娘这个时?候就会?默不作声冲进厨房,左手拿一把杀猪刀,右手拿一把剔骨刀,把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这一套流程下来,大约这纳妾之事也就这么草草了结了,事后他爹就会?下厨做酱爆螺蛳慰劳她娘,也只有这盘菜,他和小米姐姐是不能动的,是爹专门烧给娘吃的。
半月小朋友正在?深刻的沉思回忆中,这时?小米姑娘亲热地过来拉他的手:“阿弟,太?阳下山了,爹娘应该出关了,咱们?回去吧。”
两个小娃儿互相对视一眼,牵紧了彼此?的手,夕阳将两人影子拉的斜长。沐半月想,也许他这辈子就是一个书生与村妇的孩子了,也许他将来长大也会?继承他爹的教书事业,也许他是再无机会?体验他爹和他娘那样锦绣辉煌波澜壮阔的人生,可是那又如何呢,再浓重的富丽堂皇,到头来依旧是归于一切淡如水,他要的,只不过是一个静世?安好。
俩小娃儿牵手打酱油的时?候,他们?的娘亲正在?与爹练双修大法,云雨过后,薏仁姑娘像一个被榨干了汁的番茄,干瘪瘪地躺在?床上动也不想动,沐止薰志得意满神?清气爽地起身穿衣,替薏仁打水擦身,边说:“薏仁,你说咱们?的第?三个孩子是男娃还是女娃?”
薏仁腹诽,放屁!他当自己是母猪么,若是孩儿由他来生,她也会?很乐意的!这时?门外传来半月和小米的叫唤声:“爹,娘!我们?把酱油打回来了!我们?饿了!”
沐止薰打开门,温柔地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爹马上就去做饭。”
沐小米睁大双眼:“爹,娘呢?”
沐止薰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谎:“你娘被爹喂得太?饱了,正躺在?床上休息。”
沐小米很乖巧地“哦”了一声,蹦跶着跑去荡秋千。沐半月皱起那张酷似他爹的脸,在?心里默默忏悔,爹,我知道你又被娘折腾了,等孩儿长大,一定救你出娘亲的魔爪,爹,您千万要挺住!
只有房中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沐薏仁,抚着自己腰酸背痛像被拆了的一把老骨头,无声地泪流满面:儿子啊,等你长大,一定要救娘亲于你爹的如火热情之下,娘盼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当当当,本文终于完结,俺那一个欣慰啊,那一个老泪纵横啊!感谢一直追到这里的亲们,么么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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