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归红清这似乎很有渊源的“白狐小姐”的称呼,归彦的眼睛缓缓眯了起来。
往日里最懂看人脸色,也能敏感察觉周围气氛变化的归红清,却好似仿若不知,只对着奉雪拱手示意。
虽然之前奉雪戴着帷帽,归红清没能直接看到奉雪的脸,但是那身形与行走时的姿态他都是记得的。
没有第二个人了。
奉雪见了,连忙欠身回礼。
只是……
“什么……白狐小姐?”奉雪一脸茫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太子会说这个。
“当然是有典故的。”
归红清上前一步,只是这一步就像踏入了什么森罗地狱的范围,他脊背突然窜上一阵寒意,他这才侧头看向站在奉雪身侧,手持黑金折扇,对着他微笑的归彦。
这种皮笑肉不笑的笑法,归红清最为熟悉,王叔现下……看起来似是有些不悦。
为什么?
归红清的视线一下溜到奉雪身上,就听他那位总是优雅从容的王叔说。
“‘白狐化形’有个典故,说的是东方有种狐仙,它们在深山中修炼成千上百年,修为圆满的时候就会下山,白天行走于市集。会随机选人问它‘像不像人’,要是那些人没能认出狐狸真身,这尾狐仙就能永葆人身,行走世间。”
奉雪这才明白为什么之前第一次见面时,归红清也跟她说她“很像”。
原来是这个意思。
“你们竟然见过吗?在外边?”归彦将折扇轻轻打在手心,一脸的漫不经心。
归红清已隐隐觉得不妙,结果奉雪直接说。
“是的,那天我在城里闲逛,刚好碰上太子殿下。他拿着烟杆,”奉雪努力回忆着那天的情景,“问我要了一朵花。”
归彦琉璃似的眼珠轻缓地转向归红清,像是某种冷血动物。
“是吗?真巧。”
归红清一直都没有与归彦对视,他仍看着奉雪。
这些年他一直在忙着上位,一个人从孩提时期就殚精竭虑,到少年时期就像是一段烧枯的炭木。
他的预感总是颇为灵验,如果可以更早一些见到这位少女就好了。
说不定在他漆黑的心底,还能生出一点绿色的春蕊来。
归红清这次终于抬头看向归彦,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是的,真巧。王叔又是怎么与这位……”
“奉雪。”奉雪开口。
“与这位奉雪小姐认识的?”归红清对奉雪点点头,像是感谢她出言。
“不告诉你。”归彦将折扇立在唇边,只说了这几个字。
归红清有些惊讶,往常有问必答,似乎并不在乎隐私,也不畏惧挑战的归彦,居然说出了这句话。
归彦则侧头看着奉雪,声如弦歌,眼眸朦胧,令人如坠梦中。
“因为这是属于我的回忆。”
奉雪听到归彦这句话,不由想起之前与归彦初遇的场景。
那个躺在花树下的青年,睁眼时握着她的手腕,说她是“春日的新雪”。
站在一旁的归红清:感觉好像被人无视了。
远处传来呼喊归红清的声音,他转过头去,就有侍从与内卫一路小跑过来。
“您应该去见面了。”
归红清一愣,说实话他现在并没有什么去与别人相见的心思。
但归红清没有任性的资格。
“那么,先告辞了。”
归红清望了奉雪一眼,就笑着与两人告别。
“是不是要与太子妃的人选见一面呢?”
奉雪看着归红清离开之后,才开口说话,她像是把这事当做一件新鲜事来说。
“之前也有人误会我来参选,想请我过去呢。”
“哦,是吗?”归彦轻笑。
归彦:……等红清回来,要和他好好说说王庭管理的问题。^_^
今天的大典会到夜里的宴会后才结束,奉雪依然与谢青燃一同出席。
只是进入宴会厅时,奉雪敏感地察觉那些提前来到皇子皇女之间的气氛有些紧张。
“有点不对付。”谢青燃淡淡说了一句,她抬手把奉雪往自己身后拉,这是一个保护的姿态。
奉雪心想,这是不大服气吗?
即使太子已立,这些龙子凤孙也并没有那么容易低头。
“在说什么?”
归红清穿着一身玄衣走了进来,归彦走在他身侧,已是明面站在了一起。
几个皇子若无其事地把玩着手中折扇,对着归红清一拱手。
“再谈待会给您呈上些什么助兴。”
归红清微微一笑,他认得眼前的这几个人。
“那些皇子都是有名的武艺高强,”谢青燃回头与奉雪说,“待会可能会打起来,小心碰到你。”
奉雪点头,她越过谢青燃的肩头,看着归红清和归彦,微微蹙眉。
“他们敢对太子动手?”
“当然不会,只是与太子的手下比试而已。”
谢青燃说完后,宴会厅里已热闹了起来。
东方三十六国虽然文人风气重,但实际上也十分好武,每有宴会,必有武斗。
宴会上的矮几全都支起来了,众人在侍从的安排上列席坐下。
赤着脚的舞者乐师齐齐在场地中央演奏跳舞,东方的舞曲既大气又柔美,是舞剑少年最锋锐的剑,也是春风夜里,从枝头落下的春花。
奉雪坐在谢青燃身后,她抬头看着前方,这个座次正好对面就坐着归彦。
归彦指尖捻着玉杯,他透过人群,与奉雪视线相触,对她微微一笑。
宴会厅这样热闹,可又有几个人心思在看歌舞上。
他们等着之后的那场武斗,那才是能让人连连饮酒的盛事。
别的嘛,各国使节都喜欢看热闹,今晚的胜负可是很惹人瞩目的。
几个要给太子献上武斗的皇子仍穿着宽袖长袍,他们没有喝酒,只单手支着下颚,抬手抚着掠过他们掌心的纱衣,像是沉浸在这歌舞之中。
只是等到宴会尾声,他们就会换上束身的衣服,拿起兵器,展示这传承了数千年的传统。
归红清坐在上首,皇帝卧床不能起,但归红清还是在自己的身侧给他留了一张椅子,以示敬重。
归红清转着尾指上戴着的祥龙尾戒,有侍从近前来附耳说。
“十七皇子本该今天回来,可是路上却耽误了,大约赶不上宴会。”
归红清轻轻点头,挥手让侍从下去。
要说呢,如果他十七兄在这里,这些家伙哪敢这么跳。
早就被拖到角落揍了。
归红清觉得自己有点可怜,看来他还是得多培养点能打的手下。
不然对方稍微截个道,他就只能挨欺负了。
归红清看向坐在下方的黑发少女,并不是他自己刻意要看,而是对方实在过于显眼。
这时一杯酒敬到了他面前,归彦站起身,隔着歌舞,对着归红清举杯。
归红清也起身回礼喝酒。
等归红清坐下,他左眼像是有些干涩地眨了眨。
不会吧,王叔?
歌舞很快就结束了,那些人如潮水般褪去,为这偌大的宫殿腾出空位来。
几位要给太子“助兴”的皇子也换了衣服,拿了没开锋的刀剑上来。
站在归红清那边的人自然很多,但并不是个个都武力值爆表。
奉雪听着身边人的窃窃私语,有的已经要开始下注了。
“小姐要下一注吗?”圣斯威的侍从官笑问。
看热闹嘛,重在参与。
奉雪对这方面没有太多的经验,她想等到人都上来之后,看看对方的姿态外貌,再随机抽选一个。
只是归红清那边上场的人,却出人意料。
那位看起来金尊玉贵,穿着白衫仙鹤的亲王,拿着一把黑金折扇走了出来。
……就站在那几位皇子对面。
“王叔?”
其中一名皇子微蹙眉尖,像是觉得归红清耍了阴招,想用归彦的辈分压人。
“刀剑无眼。”
听着这些皇子劝退的话,归彦一动不动,依然面上带笑,缓缓打开自己的折扇。
“这是铁的,”归彦指着自己的折扇,“我也许久没回来,正想看看国内是不是还流行年长的欺负年幼的。”
这话一出,谁都能想到当年归彦被逐出三十六国,而他的兄长坐上王位的事。
而那几个皇子是不能对这件事有什么反应的,只能笑着对归彦单膝下跪,拱手说着。
“王叔疼小辈天经地义,请您手下留情。”
归彦点头:“好说。”
先上场的是用剑的那位皇子。
剑这种兵器历史悠久,用起来也文雅,但速度也快。
归彦单手持扇,另一手背在身后,他一直站在地上的圈里没动,等着对方先攻过来。
之前的客气话果然也只是客气话,那名皇子招呼也没打一声,直接持剑突刺而来!
归彦脚尖微转,以常人难及的速度侧过身,长剑正好擦过归彦腹部,发出裂空声。
“啪”!
在那名皇子还没回剑之间,归彦直接抬手,用铁制的扇骨在那名皇子腕骨上狠狠敲了一下!
男性的腕骨登时留下一道红印,那名皇子惊叫一声,手中长剑一松落地,随后那柄扇子就递到了那名皇子的下颚处。
从皇子攻过来,到他的兵器掉落,不过在五秒之内。
冰冷的铁扇触碰肌肤,脖颈的肌肤上瞬间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叫什么,排名多少?”归彦轻声问。
“归长岭,排十五。”十五皇子回答。
归彦笑起来,将折扇收回:“好,十五,把剑捡起来,再来。”
十五皇子老实捡起剑,随后宴会厅里就不停响起归彦那如弦歌般的声音。
“再来。”
“再来。”
“再来。”
……
十五皇子也非常硬气,哪怕他的四肢关节包括肩膀和胸腹都被打过,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肉眼可见,他也没有求饶。
归彦表情颇为欣慰,而十五皇子身后的一名年幼一些的皇子上前来,一手按住了十五皇子的肩。
“十五兄,王叔让了你这么久,你也该识相退下了。客人看了也不起兴。”
这话一出,十五皇子才对着归彦拱手认输,等归彦点头让他下去,十五皇子才离开宴会厅。
只是一到宴会厅后边他就忍不住揉肩和腿,嘴里爆出些粗鄙之言,被一旁的侍从慌张地“嘘”了好几声。
“王叔,我叫归长情,和十五兄是同胞兄弟,排名二十一。”
二十一皇子十分机灵,上来就先自报家门。
归彦却第一次走出了脚下白圈,他在缩短距离。
二十一皇子手里的兵器是鞭子,鞭子不大适合站得太远。
而这位小皇子也不如他表明上看起来这样光明正大,要是真觉得该谦让,该尊老爱幼,就该问归彦那边要不要换人,而不是车轮战。
二十一皇子也只说了一个“请”字,就直接甩着鞭子上来了。
鞭子不管开没开锋,抽到人身上就是一个疼字。
而归彦凑得近了,就最大限度地避开那力道最强的那一点,他微微侧头,避开脑后猛然收回的鞭子。
归彦一抬手,鞭子就如蛇般缠上了扇柄,像是要借力把归彦的兵器搅出去。
可是归彦直接单手扯住鞭子,二十一皇子的手就带不动了。
……力气好大。
二十一皇子眉头微蹙,他正要撒手,好让鞭子脱出,却见一只空着的那只手拍了一下他的手肘。
麻筋被敲,二十一皇子这下不撒手也要撒手了。
鞭子一松,归彦直接抽出扇子,只是这还没完,在二十一皇子拿起鞭子之前,他再次用扇柄敲击着二十一皇子的肩膀。
“服不服?”归彦问道。
二十一皇子到底是少年,他原本想给这位久未归来,还拽个二五八万的王叔一点颜色看看,谁知仍是这样快就制住。
少年人容易被激怒,行为就莽撞起来。
他像是忘记了自己身处外国使节众多的宴会厅,直接用肩膀顶开那把扇子,捡起鞭子,抡圆了长鞭,鞭子从使节们的桌上惊险划过,碰翻了几个酒杯,归红清皱起眉,正要喝止。
宴会厅上却突听一声长剑清鸣,长剑出鞘,将那点差点打到谢青燃脸上的鞭子狠狠钉在了谢青燃面前的矮几上。
黑发少女站在谢青燃身后,手中握着那把未开锋的长剑。
奉雪雪白的手指握紧金色的刀鞘,缓缓把剑抽开,宴会厅内一片寂静。
众人都看着那个突然起身的少女,一时看着她手中的剑,一时又忍不住去看她。
黑发少女的神情十分淡定从容,就像她只是斩死了一只虫子。
“哎呀,真危险,亲王殿下原来这样厉害,各位皇子也武艺高超,原来这就是东方三十六国的武斗。”
谢青燃拿起桌上的酒,对着前方一拱手,一口饮尽。
差点被打到脸的苦主喝了酒,意思就是算了。
宴会厅内的气氛也骤然缓和,众人纷纷饮酒。
归彦则低头在二十一皇子耳边说:“认输。”
二十一皇子立刻对着归彦拱手:“王叔高明,我输了。”
之后再有武斗,也不再是归彦和皇子们上场,而是别的懂得分寸,兼具力量与美感的表演者。
谢青燃回头看着奉雪,开口问她。
“你平常击剑课成绩好到能实战了?”
奉雪摇头:“碰巧。”
在二十一皇子挥鞭的时候,奉雪就一直看着,等她听到鞭子扫落杯子的时候,按照那条轨迹很可能会打到谢青燃面前来。
于是奉雪在鞭子到来前就先出剑,剑尖正好挡住了长鞭。
谢青燃听了之后,不由抬手摸摸奉雪的头。
“你真是被女神眷顾的幸运儿。”
谢青燃微垂眼睫,要是刚才她真的被打到,圣斯威是不可能不过问的。
她这次出使,等于无功而返,还结下了梁子。
想来那位坐在上方的新太子也松了一口气吧。
今晚的宴会虽然有插曲,但也算主客尽欢。有人想要给新太子找茬,但都被那位太子轻飘飘的化解了。
在手段上,这位新太子比圣斯威的新王更圆融一些,想来也和他的成长环境脱不开关系。
奉雪在宴会中途出去了一趟,路上的人都或多或少对这名黑发少女有些印象。
明明和东方三十六国的人拥有一样的外貌特征,结果却是圣斯威的来使。
更有甚者看着奉雪容貌美丽,就上去搭讪。
在这里不比圣斯威,奉雪微微皱眉,那些人就会自行退去。
这里似乎很讲究及时行乐,奉雪拒绝没关系,可以再约第二次嘛。
奉雪正困扰时,她听到有人出声叫她。
“奉雪小姐。”
归红清站在长廊另一头,对着奉雪微微一笑。
“您也是出来透气的吗?”
宴会的主角出现在这里,任谁也不会凑上前去打扰。
啊,懂了,原来这位奉雪小姐与太子有些关系。
众人退去之后,归红清几步走到奉雪面前。
“你还好吧?”
“多谢殿下解围。”奉雪对着归红清行了一礼。
归红清看着奉雪,嘴角牵起一丝笑意。
“我今天,去相亲了。”
归红清没头没尾地突然这么说,奉雪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但我相亲失败了。”
一国太子将手笼在袖中,像是站在街头的年轻人一样,随意和朋友说着闲话。
“因为我今天见着了你。”
归红清直来直往,这话让奉雪这样的“你好怪”行家都一时说不出话来。
奉雪:???感觉说出口就会造成圣斯威的麻烦。
“你一定觉得我脑子有点问题吧?”归红清见着奉雪僵硬的神情,不由笑了起来,“只是我觉得我这辈子可能就这一次了,所以要说什么就直接说,才不会到老了缩在床脚后悔。”
“我可能对你一见钟情,说起来也许是见色起意。早晨见着你与王叔这样熟稔,我想着还是不要说什么了。可是刚才你出剑的时候,我心跳得很快。”
“自从我母亲去后,我就再也没有这样的心率过速的时刻了。”
“人听到第一声鞭炮,还有看到第一次烟火的时候,大抵就是这样吧?”
眼见归红清越说越离谱,奉雪连忙打断。
“殿下,您开玩笑吗?不大合适吧。”
归红清笑了起来,抛出了橄榄枝:“合适不合适不重要,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多少从头到尾都合适的事。你觉得我怎么样?”
归红清站在那里,他觉得自己也是有些古怪,可是对着奉雪,他既不想说话,也不想隐瞒。
会这样仓促……是因为她在宴会之后就要返回圣斯威了。
他这一生还会有机会再见到他吗?
归红清手头上的东西很少,能让人喜欢自己的东西,无过于一切外在条件与内在条件。
还得是对方需要的。
可归红清有的归彦也许都有,归彦还比他自由。
“抱歉,殿下……”奉雪轻声拒绝。
“你拒绝的事我也提前想到了,”归红清毫不意外,“和王叔比起来,我果然……还是很不足吧。”
归红清见着奉雪风中凌乱的样子,忍不住仰头笑起来。
“抱歉,让你徒增困扰了。我只是觉得喜欢就是喜欢,被拒绝也是喜欢,想要告诉你。就算被王叔发现,当场暴打也要说。”
归红清说完之后,就对着奉雪行了一礼。
奉雪却说:“被,被你王叔暴打?”
归红清正要笑着解释,可见着那从长廊上远远走来的身影时,嘴角的笑不免有些僵硬了。
“有,有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