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雪不知道激怒对方是什么意思。
可第二天下午,奉雪自学院里完成课程出来之后,就看到了新闻推送的消息。
调查局获得了传唤令。
他们可以进入亲王宅邸,请霜鹤亲王出来配合调查。
以往即使知道归彦有嫌疑,这些调查员都没有行动。他们要考量的事情自然很多,国家,政治,双方的利益牵扯。
而让他们不得不进行下一步的动作,是因为……那位在医院病情原本开始好转的新贵族,死了。
人没死和人死了处理方式不同。
那个家族的人当天就上报了王庭,王庭为了本国贵族必须做出回应。
当然,这也不是说就是归彦弄死的人,但左右还是要问出一些什么来的。
调查局在上级那开到了传唤令,直接去了亲王府邸。
谁知道归彦早已穿上了一身黑色的立领长衫,坐在了正厅等待。
他居然在桌上串菩提珠。
这种来自东方的果实经常出现在东方类的影视剧里,串上一条红线就能保佑自己或是别人平安喜乐,也有一说能保持心情平静,不受外物侵扰。
修长如玉的手捻起一粒磨得光滑圆润的菩提子,对着光照了照,像是颇为满意这个东西的成色,串到了红绳上。
看着老神在在的归彦,调查员认为他已经提前知道了。
“您消息好似很灵通?”调查员看着归彦这样就觉得棘手。
归彦望着调查员,他将菩提珠放到了一旁的锦盒里,拿起来就走到了调查员身边。
“走吧。”归彦轻笑。
这位亲王眉眼带笑,竟像是一点压力都感受不到的样子。
许令行并一众侍卫簇拥在归彦身后,浩浩荡荡阵势像王公微服私访。
调查员说不允许其他人员进入调查局审问室,这些人也依然微笑着不在意。
“是啊,我们不进去,就在外边看看。”
调查员听到这句话,隐约觉得这些家伙是借着开黄腔威胁他。
要是这位亲王在里边受委屈了,有了三长两短,他们首当其冲就会被碾碎。
-
奉雪用手机联系了归彦几次,归彦那边都没有答复,看来是已经在调查局里了。
奉雪望着湛蓝的天空,不知道归彦到底做了什么“激怒”了那边。
一辆无人驾驶校车缓缓停在了站台上,奉雪几步上去,车内通常没人,但这一次奉雪一上车就看到了熟人。
她的文学科指导老师,姜菱。
“姜老师。”
奉雪对姜菱打了声招呼,原本低头看着什么的姜菱闻言抬起头来,见着奉雪有些惊讶。
但又笑着对奉雪招了招手,好像在叫她过去。
奉雪……受宠若惊。
以前姜菱见着她,是不会有什么笑模样的。
她就像一个苦劝数学天才快去解决世界难题,但数学天才却非得从事和数学完全无关的烤羊肉串工作的失败者,每每见人总是耷拉着一张脸。
有种生无可恋的感觉。
虽然最近因为奉雪的进步,这位文学科老师渐渐松快了不少,不再一见面就要吃香蕉压惊。
但这样灿烂的笑容,奉雪还是第一次见到。
黑发少女小心地走过去,生怕自己看错了。
“奉雪,我觉得你这次提交的作业,真的不错。”
姜菱用上了“真的”一词,显然是真的觉得好。
奉雪在姜菱身边坐下,还没到她的文学课时间,但不妨碍她准时提交作业。
即使在沙漠之国那样兵荒马乱的时期,奉雪仍然能抽出时间写点什么。
这一次因为冲击太大,奉雪居然将自己的事写在了文档里。
当然,用的是“我有一个朋友”这类的说辞。
具体的时间地点以及人物全都高斯模糊,奉雪干脆写成了一个异世界的故事。
因为这事实在离奇,奉雪甚至在这件事上学会了灵活活用成语与比喻。
参与这件事的人的情感……激烈得连奉雪都能察觉到那扑面而来的恶意与渴望。
等奉雪回到圣斯威,又陆陆续续地写完之后,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写了这么多。
她精简了一些,自己又通读了几遍,居然隐约读出了一点短篇小说的意思。
奉雪将这篇异世界冒险发给了姜菱,等待着下一堂课的到来。
只是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碰到了。
“虽然这些元素呀,冒险呀,政治呀,神权呀都是十分常见的,但是真假替换的情节,不管看多少次都不会腻烦。你的灵感是来自于沙漠之国的那场异动吗?你化用得真好……”
姜菱一迭声地说着奉雪听了都有些面红耳赤的夸赞。
但她也在这一瞬间明白了。
老师喜欢看狗血。
行,好,懂了。
“其实我听说明年AS考试的题目,有可能在人物自传,情感类,以及冒险类三个种类里出题呢。”
姜菱咳嗽一声,她的手指在电子屏幕上扫过,那些奉雪写给她的东西在她看来已经慢慢褪去了灰扑扑的外表,露出了珍珠般柔软的光芒。
她就说嘛,奉雪这样聪明,怎么会真的写不好呢?她以前只是吃亏的不知道表达自己,太内敛了。
现在权贵家庭的孩子,有谁能这样内敛呢?
感性,感性,这种东西是很玄妙的。
有的人像是罹患了心盲症,想象力缺乏,有的天生不能共情,有的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以自己的准则为唯一的准则。
这样写出来的东西,冰冷,照本宣科,带着个人的强硬冷淡的理解,让人没有兴趣再看第二眼。
“你保持住就行了,按照你之前各科分数的排名来看,文学科提上去了……你说不定还真能拿到一个第一名。”
姜菱看着坐在天光下的奉雪,不管什么时候看,这名少女都像是新雪捏成的,美丽得不真实。
现在看起来温度好像提升了一点。
黑发少女的表情明显有些错愕,但随后她的唇角缓缓扬了起来。
就像那已停滞许久的进度条,终于往前迈了一截,而抚平了一切烦躁不安一样。
等奉雪上完了课,她却没有去学校正门,和谢思谢桢一起回家。
她又给归彦发了信息,甚至打了电话。
但是仍然毫无回音。
归彦还没有从调查局出来。
奉雪知道现在去调查局也没什么用,但她还是想去看一眼。
于是奉雪另外通知了还有闲暇的司机先生,另外约在A2校门见面。
然后奉雪另外发了消息说,她有点事,就不和双生子一起回去了。
没一会,谢思就发来消息问“要去哪里,一起去也行”。
而谢桢则发来了消息“你是要去调查局”。
这语气十分斩钉截铁。
想来谢思也知道奉雪要去哪里,不过这两个性格迥异的双生子,一个选择了迂回,而另一个单刀直入。
奉雪则给两个双生子回答了相同的答案。
“去调查局,看看归彦出来没有,不用跟来。”
等奉雪上了车驾,司机先生是上一次目睹过奉雪陪同归彦一起去医院的那一位。
这一次奉雪又要去调查局。
司机先生也关注新闻。应该说权贵家庭的仆人,都或多或少会更关注新闻。
他们是主家的颜面,是鹰犬,有时又是大难临头时立刻振翅飞走的雀鸟。
因此奉雪一说要去调查局,司机先生就想起了那位惹上官司的霜鹤亲王。
哎呀……当初小姐还很热心地带人去看医生。
要是真有什么糟糕的地方,还是赶紧断了的好。
车驾在调查局对面的长街上停下,在这里还停了好几辆车,在调查局门口停靠的车驾更多。
在这条长街之外的地方,还挤挤挨挨着许多媒体记者,试图想拍到一两张照片。
奉雪眯起眼,看着调查局附近停靠的车辆。
凤仙花,蓝鹊飞鸟,还有……美人鱼的家徽。
一些新贵族的车驾都来了。
看来他们并不想放过这个把归彦揪出来的机会。
奉雪在车上等了一会,随后车门打开了。
黑发少女下了车,司机先生也跟在她身后。
奉雪径直往前走去,她站在调查局门口,便有人上前阻拦。
只是阻拦奉雪的人在见到奉雪时都微微一愣,随后耳边就想起动听的声音。
“我能进去探访我的朋友吗?我记得在管理条例中,这是允许的。”
-
归彦毫不意外在调查局里见到了叶澜。
毕竟是他昨天惹了叶澜。
叶澜这个偏执,阴暗,生长在晦暗之处的怪物,日夜紧盯着猎物,直到对方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才会放过。
因此奉雪回到圣斯威,径直去了归彦府邸的事,叶澜也是知晓的。
甚至早上奉雪在医院见过了叶澜,下午居然就去见了归彦。
那名红发少年大约想当场枪杀了归彦。
之前叶澜能随意查到归彦的号码,给归彦发消息,归彦自然也能查到叶澜的号码。
应该说这个小疯子,根本不在乎隐私泄露这件事。
想给他发消息就发吧,后果自负。
于是归彦就要求一个“后果自负”。
【你也差不多了吧。】
归彦只发了这句话。
对于叶澜来说,他看到这句话时,能清晰地想到归彦脸上那种,慵懒,眼底空无一物,世间万物对他来说都像是不值一提的轻蔑表情。
这话就像是“你的手段就这”?
更重要的是,这条短信是在奉雪离开亲王宅邸时发来的。
奉雪在归彦那里待了很久。
他们会说些什么呢?
会笑吗,会说什么私密的话呢,他们会亲吻吗?
奉雪。
叶澜浸泡在地下游泳池里,他一路潜到池底,无声地喊着奉雪的名字。
叶澜像是担忧在水面上叫奉雪的名字,会被谁偷听去似的,他总是在池底偷偷喊着奉雪的名字。
小小的气泡缓缓上升,突破水面,发出哔啵轻响。
在周围的仆人担心叶澜已经死在水底的时候,红发少年终于懒洋洋地游了上来。
他拿着毛巾随意擦着覆着肌肉的身体,拿起放在托盘里的手机,他低头在上边写了一些东西。
叮咚一声响,这条信息发了出去。
当夜,那位在医院里的新贵族,死了。
-
叶澜坐在三角桌的一边,另一边则是调查员,还剩下一个位置自然就是归彦的。
调查员审问归彦,而叶澜作为新贵族代表,前来旁听。
一般旁听应该在审问室外,但叶澜却坐了进来,想来也是下了工夫。
“霜鹤亲王。”
上了年纪的调查员站起身对归彦欠身行礼,随后便坐下,开始审问。
审问室内的灯光昏黄,像是在模拟睡眠灯。
据说这类灯光容易让人精神放松,审问时事半功倍。
“请问您的名字?”
“归彦。”
“请问上周三,9月16号,是否前往了首都十五区的拉菲德男爵家中举办的酬谢宴会?”
“去了。”
“您之前是否曾和拉菲德男爵在生意上起过冲突。”
“起过。”
“您是否采取了不合法的手段获得了一部分利益?”
“你要给出证据才能这样问我。”
……
调查员与归彦你来我往地说了几个来回,叶澜轻笑起来。
他在桌上推出了一个档案袋。
调查员打开,里边是图文并茂并配合数据和照片的文件。
归彦确实用了不大光彩的手段获得了拉菲德先生的生产线。
归彦低头看去,嘴角也勾起一抹笑容。
“这是真的。”
调查员有些意外归彦居然这样老实地承认,他正要说话,却见归彦也推出了一个档案袋。
调查员打开之后,眼角一跳。
里边也是厚厚的一叠文件,这是大部分新贵族夺取归彦的产业时,做出的各类不光彩的事。
同样图文并茂并配合数据与照片。
其实调查员真没什么要说的,在商业竞争来说是较为常见的手段。
根本……轮不到他来管。
“如果你想把这些事和谋杀案串联起来,”归彦单手支着下颚,游刃有余地问,“这些新贵族更可疑吧?”
“真可怕,果然是资本家,为了钱什么都能做呢。”
叶澜闻言一笑,他看向调查员,眼里闪动着仿佛不知世事的光。
但调查员哪怕瞎了,也不会觉得叶澜真的不知道。
他能代表新贵族坐在这里,这意味着新贵族内部认为,他可以。
进入审问室后,叶澜也不能带手机,于是他拿了一块切断了信号,只能在屏幕上书写的便携液晶屏。
【说得有道理,但是有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要付出这么多谋害亲王殿下?】
【放着圣斯威大好的前途,去招惹别人?】
归彦看了一眼,拿起自带的桃花茶盏喝了一点碧绿的茶汤。
“因为疯子是不讲道理的。”
调查员拿出放在上衣的手帕,轻轻擦了擦额头,他站起身,按响警铃,审问室大门打开,有两位持枪人员走了进来。
“有了新证据,我要出去向上边汇报,两位请在这里稍等,当然……想出来分别在一个房间里也可以。”调查员说道。
但归彦和叶澜都没有动,他们显然是想要继续在这个地方。
调查员看了那两名持枪人员,示意他们留在这里,免得发生什么意外。
调查员知道这事棘手,但没想到这样麻烦。
他……的梦想是到年龄就退休,然后居住在海边小屋里,平静的度过余生。
可他现在才四十五岁。
调查员心底发出了一声粗鄙之言。
等调查员离开审问室,走到外边长廊上,路过由透明玻璃包裹的会客室时,他见到了一名黑发少女。
他的心底再次发出了一声粗鄙之言。
要进入调查员,在培训时学会的第一课就是识人。
调查局说到底也是调查人类犯下的罪恶的地方,要是分不清人的成分,办起事来可是麻烦得很。
圣斯威不要招惹的人里,除了王庭,还有那些老牌贵族。
教导新人的调查元老是这么说的。
【你们一见到他们,就知道他们与旁人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长相,气质,都是次要的。】
【注意他们行走的姿势,坐下的姿态,还有拿东西的样子。】
【他们都像一把剑或是一杆枪,永远笔直,脊背线条流畅,但又不是军人那样的僵硬。】
【只是优雅,从容地坐在那里,衣服上永远不会有一丝褶皱。】
【看人的时候,他们像是对着你微笑,但实际上那眼睛里是空的。】
【没在看你。】
……
调查元老的话在调查员耳边次第回响着,但这一刻他全然推翻了元老曾说过的话。
那位少女抬起头的瞬间,这世界都因为她的视线而璀璨起来。
再也没人有闲心去观察她的姿态,以来辨别她是什么阶层的人。
那个少女很快就不感兴趣地低下头,继续看着手里的书。
刚才她到底看了调查员吗,还是没有呢?那瞬间太短暂,几如惊鸿照影。
足以让调查员心悸片刻。
“她是谁?”调查员轻声问。
一旁也在默默观察的新人小声地说:“谢青燃公爵府上的小姐,她说来等朋友。虽然没说是谁,但今天来到这里的除了那位亲王还有谁啊?”
调查员过了好一会,才把自己的眼睛从那张容光慑人的脸上移开。
“还有那些新贵族啊。”
不过那些陪同叶澜来的新贵族,大多在别的楼层,似乎正忙碌地在拓宽自己的人脉。
不过不管怎么样,调查员还记得自己的事。
他敲开了上级的办公室大门,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局长,接下来应该到您了吧?我资历太浅,没见过什么世面,实在顶不住了。”
坐在办公室里头发花白的局长看着放在桌上的小鱼缸,里边放着两条鱼。
只是这两条鱼不像一般观赏鱼般安静,正在水里扑腾,似乎在互相争斗。
“顶不住是应该的。”
“那是他们自己要解决的恩怨嘛。”
局长笑眯眯地接过调查员给他的档案袋,他当即就打给了金融局的人。
那边的人知道局长是为了什么打过来的之后,先是哼哼哈哈笑了一下,就是死活不松口要过来协同查案。
五分钟后,电话挂断,局长对着调查员一摊手。
“你看,大家其实都知道。就……顶着吧。”
顶到他们分出胜负为止。
局长桌上的鱼缸里,水花四溅,那两条鱼似是要分出个你死我活来。
-
“给你发那条短信,我是故意的。”
归彦靠着椅背,以一种放松的姿态看着叶澜。
“不然今天也见不到你啊。”
“你……时间不多了。”
叶澜听了谜语一般的话后也没什么反应,他依然面上带笑,在液晶屏上写下一句话。
【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其实我也问过我家不成器的侄儿。”
归彦单手支着下颚,神情姿态像极了居高临下考校他人的师长。
“我其实对皇位没什么兴趣。”
“来到圣斯威之后,好像一直赚钱。”
“你大约也调查过我的经济状况。”
“那么,我这样多的钱,用去了什么地方?”
话音刚落,叶澜先是皱眉,随后他缓缓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