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回即使在年幼的时候,也不会在神殿里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他本能地知晓,在这个地方,理智,常识,这些人应当都有。
但是权力与欲望却足以掩盖所有真相。
星回渐渐长大,他想,并不是没有人不知道现在的女神化身有问题,但他们却不言明。
因为……太便利了。
只要诱哄那个女孩,想要什么她都会开口,要达成自己的目的已不是困难的事。
以前的女神化身虽然也是在年幼不知世事时被接回了神殿。
但那些女孩却不同。
她们似乎生来冷静,缺少欲念,时常独处,对人看起来有些冷淡,但实际上心肠柔软。
她们不拒绝任何求助,似乎天生能分辨真言,无人敢在她们面前撒谎。
和现在的这一位,截然不同。
而且这一位还时常让自己的养父母进入神殿,不愿割舍红尘,一应事宜都听从养父母的指挥。
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被宠坏的女孩。
星回是女神殿中唯一不接近那位化身的祭司。
女神化身为此十分动怒,可却碍于星回的家世,他在神殿中的地位,不敢对星回如何。
星回少年时期已经融会贯通了神殿中所有祭司所要习得技能。
包含推演星盘,测算,天文,语言,祈福,供奉……
但是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星回看着神殿中的化身,再一次跟在了她那对父母的身后。
在信奉女神的教徒之中,有些高位者,比如主教,祭司,都会一种手段。
有的称作“问心”,有的称作“灵魂触碰”,但对星回来说,就只是催眠而已。
在那辆接送父母的车驾上,星回点燃了奉神香,在那两人进来时,便用那张美丽的脸孔让他们放松警惕,星回伸手握住他们的手腕,说要给他们做一场私下的洗礼,以感谢他们生下了这一次的轮回化身。
对方欣然答应,可在星回富有节奏和韵律的声音中,他们眼神渐渐迷茫,说出了埋藏在心底的秘密。
【……真正的女神在哪里?】星回问道。
【不知道,如果没有死,也许在圣斯威。】
星回听到了回答,随后他徒手捻熄了神烛,离开了车驾。
长长的白袍下摆拖在地面,明明是洁白的大理石铺就的长廊,他却觉得仿佛踩在洗也洗不掉的污浊泥泞里。
神殿中传来少女嚣张的笑声,那是全无负担,毫无罪恶感的笑。
在某种程度上,确实也可以称之为“纯洁”。
纯然的不在意。
在知道女神有可能在圣斯威的那一夜,星回做了梦。
他梦到一个少女在白光中徐徐前行,无论星回怎么追逐,叫喊,她都不曾回头。
星回醒来时,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睡梦中流下眼泪,心脏急跳,几乎都顶破胸膛。
可是片刻后,他却笑了起来。
从那一天开始,星回开始整日做梦,他开始零碎地梦到每一代女神轮回化身的部分片段,梦到她们如何吟咏歌谣,如何与人交谈,那柔软的指尖拂过孩童额前的碎发。
流水,星光加于她们身上,星回看不清她们的脸,但他只有在睡梦中才能获得安宁。
而每天进入神殿,见到那个伪物趾高气昂地鞭打着不知从何处触犯她的下仆,他就感到一阵作呕。
他看着满殿的祭司,那些行将木就的老人却依然面带笑容,熟视无睹。
是的,星回也面带着笑容。
他们受到的教育就是如此,无论痛苦悲伤仇恨狂喜,都只能淡淡的微笑。
这样才是最稳定,最令人安心的姿态。
星回觉得自己实在过于天真,也许这世上并没有什么纯粹的信徒,这些只是宗教施于人的一场幻梦。
那一天,星回站在女神殿上,对着那位吵闹着要出去玩耍的“女神”问道。
【殿下,西方似乎正在战乱,您可有旨意示下?】
【殿下,沙漠之中有孩童受饥,您可愿将殿内的食物分享出去?】
【殿下,有雀鸟死在您的掌中,您是否能将其复生?】
……
星回问了许多,问得不可理喻,问到殿上一片寂静,所有祭司都以为这个孤高卓绝的少年发了疯。
那位女神化身也吃惊地看着星回。
【你在……说什么啊?】
星回却没有回答,头也不回地走出大殿,在大殿门口他回头望去,白色的长发垂在长袍衣摆之上。
【您无法回答,是因为您并不是真正的轮回化身。】
【对吗?赝品。】
高台之上金色的酒杯掉落地面,发出铿然的响声。
少女一阵又一阵如同雉鸡一样尖利的叫声响起。
【杀了他!杀了他!渎神者————】
有卫兵上前阻拦,却被白发少年轻而易举地抽出腰间弯刀抬手割了咽喉。
等离开神殿时,他的衣袍已染满了红血。
星回脱下了长袍,放弃了祭司的身份,他前往了圣斯威。
在这里也依然崇拜着女神,可是这里似乎也是一样的。
那位教宗野心勃勃,利用神权谋利,议会是一群贪婪的毒蛇,而以女神后裔自居的王庭公然撒着一个又一个谎言。
而底下的民众伸着手,仿佛迎着光一般,对着他们欢呼雀跃着。
星回捂着耳朵,他好像又再次听到了神殿中高亢的尖叫。
【杀了他!杀了他!渎神者————】
星回耳边时时有这样的幻听,他认为这是惩罚。
是的,他是渎神者。
是一个心中满腔愤怒与仇恨,不配奉于神前的渎神者。
那是一个,依然没有任何改变的清晨。
星回站在垂帘遮挡的休憩处里,不想进入教廷与那些主教再争论什么。
他只是站在那里发呆,然后就看到了一辆黑色车驾到来。
片刻后,那辆车驾里走下了一名黑发少女。
随着她越来越靠近,她的容貌越见清晰。
星回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简直……像着了魔。
等那少女走入这狭小的休憩室,白色的轻纱轻轻飘起,带来少女身上新雪般的气息。
【抱歉。】
少女无意打扰,像是要走,星回却鬼使神差地请她留下。
天上下起了雨,星回放在背后的手指抓着一条垂帘,雨水打湿了他的指尖,他却像是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透过地上的水洼,静静注视着少女的脸庞。
那些在星回梦中永远被天光遮挡的“女神”,在这一刻拥有了实体。
星回已经很久不曾歌唱。
但在这一刻,他唱起了献给女神的歌谣。
【圣洁而美丽的女神莱耶啊。】
【您何时愿意再次睁开如星月般的双眼?】
【请您垂怜,请您垂怜。】
【您的奴仆因失去您的指引,如坠雾中。】
【雾霭里满是邪恶与诱惑。】
【请您给予指引……】
……
这首歌后,黑发少女轻声细语地称赞,她明明隔着帷帽,可似乎还是能直视星回的眼睛。
她向星回说了“谢谢”。
少女的声音碎成星星落入星回的耳中,那些高声的尖叫诅咒似乎在那一天消失了。
那天之后,星回仿佛陷入了一场幻梦之中,他疯了一般搜寻着黑发少女的资料,她的名字,经历,来处。
他来到了那家福利院。
时隔这么多年,那些仍在福利院工作的人似乎还记得奉雪。
【那实在是个漂亮的孩子。】
福利院的人感叹。
【我们不曾见过她的母亲,她身上穿着的是东方的衣物,身上的卡片用圣斯威文字写着求助的信息,但下边还有一行写着东方字体。】
【我们没能看懂。】
星回想看一看那张卡片,可这么多年过去,哪里还会留存这个呢?好似也被那位女伯爵拿走了吧?
但最终星回还是看到了,那是一张少女婴儿时期的照片。
每一个收容进来的孩子,都会拍下一张照片,连同当时她身上的衣物。
星回看到了那张卡片,他认得东方的语言。
那是美丽得像画一样的文字写着:
【亲爱的奉雪,我们永远爱你。愿你平安,愿你健康,愿你变成正直高洁的人,就算不优秀也没关系,像普通人那样平安老去,就是最好的未来。再见。——奉画堂】
白发少年看着那样照片落下眼泪,他弯下腰,几乎喘不过气。
福利院的人还以为他生了什么病,但星回只轻轻摇头,艰难地呼吸着空气。
【她是最好的,这世上……最好的……人。】
星回返回首都时,一路沉默不言。
他缓缓吸着气,似被诸罪加身,再也说不出话来。
在教廷之中,他再次见到了奉雪,不由说道。
【您无需前往忏悔室。】
这世上谁不是诸罪加身,谁又有资格去听您的忏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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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雪静静坐在丝绒椅上,听完了星回所说的。
白发少年的声音轻柔,在看着奉雪时,脸上依然是那温柔又美丽的笑容。
如同他自己之前所说,女神殿中的训练便是如此,无论心中是什么情绪,他只能微笑。
“我今夜来此,是想知晓您知道一切之后,所要做的选择。”
黑发少女站起身,只有几步路,她便站定在星回面前。
“你想让我返回沙漠之国。”
奉雪垂眸看着眼前的白发少年。
“你能保护我吗?”
“可以。”星回回答。
“你想要我做什么?”
“您可以做任何事。”星回回答。
奉雪却像是没有听懂一样,再次问道。
“你想要我做什么?”
星回抬眸,沉默不言。
“你想让那假装的女神落下神坛?你想让明明毫无信仰,却借着女神威名谋求私利的人获得惩罚?”
奉雪停顿了片刻,又问道。
“还是说你想让我来审判你的罪呢?”
星回的瞳孔微微一震,他扬起嘴角。
“这是我的荣幸。”
奉雪放在衣服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似是有什么消息发来。
但她无暇去看。
奉雪深吸一口气。
“我会去沙漠之国,但并不是为了什么女神的宝座。”
“杀死了我父母的人要付出代价。”
“而你们务必要负起责任来。”
奉雪明珠般的眼眸掠过星回与沙提亚。
“除此之外,名利,地位,金钱,权力,我什么也不要。”
白色的长袍拂动,白发少年单膝在奉雪面前跪下,长发自他的脖颈处滑落,露出了脆弱的后颈。
星回眼前闪现了那张卡片上的祝福。
【啊……诚如您母亲的祝福,她确实已长成了正直而高洁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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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们能提供什么帮助呢?”
谢思放在扶手上的手背上浮起了青筋,像是在抑制自己打人的冲动。
沙提亚双手抱胸,隐约觉得气氛有些险恶。
十八年前……尚且年幼的沙提亚正在国外游学,随着时代前行,信息交流互通越来越多,他见到了许多新的世界,新的可能,再返回国内时,也知晓有许多人不再想让女神殿存续。
这也是沙漠王庭的意思。
想来……女神殿那边的要求已经多到让王庭也难以忍受了。
“先跟随我们的使团回去,国内其实也早有取缔女神殿的意思,最近那个假货也做得实在过火……”
沙提亚话未说完,便被人打断。
“不用了,”谢桢举起自己的手机,脸色冷淡,“刚才学院发了统一短信,我们接下来的修学之旅目的地就是沙漠之国。”
会客室内一瞬安静,在这一刻,他们似乎都感受到了某种命运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