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暖花枝的雕花窗格下,归彦正在看奉雪的便携电脑。
其上正是奉雪获得“A”的文档。
归彦轻轻滑动着页面,他看着其上的文字,可以想象少女是如何不思考行文,不思考表述,而是简单直接地把心里想的事写出来的。
这听起来简单,但也有些复杂。
很少有人能够直接地展露内心,总有各类的计算与规避。
因此这篇文档看起来……难得的真挚。
虽然有些稚嫩,也达不到文学科顶尖的要求引人深思,回想,引起共鸣等等。
但对于归彦来说,一切文字都象征着书写它的人,只表达着那个时段的感情。
不过……他原本以为奉雪会再混杂一些别的情感在文档里,没想到这样纯粹而单一。
如同奉雪这样的女孩,这样的外表与家世,一路上总会有许多诱惑,但奉雪现在的模样看来,显然心志坚定,只有她诱惑别人的份。
……像是有某种更强烈更坚定的目标,在保护她的心。
归彦将便携电脑递回去,也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
“和之前相比,简直换了个人。”归彦称赞。
奉雪弯唇笑起来,心中默默双手合十感谢归彦,一定是您之前保佑我文曲星下凡带来的好运。
归彦时常会被人目光灼灼地看着,但奉雪的目光虽然热烈,但他想应该并不是那个意思。
日暖花枝上菜很快,东方的餐厅与西方不同,不喜欢一顿饭吃一个晚上的浪漫。
十五分钟内,他们要的东西就全部上齐了。
奉雪眯起眼,品尝着嘴里的糖醋排骨。
虽然公爵府邸想吃什么都有,但还是传统菜式更多一些。
奉雪也只偶尔吃过几次,再吃到熟悉的味道,纵然是奉雪也不由多吃了一些。
当然,她趁隙看了一会坐在对面的归彦,归彦低着头,却像是察觉到了奉雪的视线问道。
“怎么了?”
“……那只小山雀,小馒头今天没有来吗?”奉雪好奇地问。
“馒头啊,”归彦慢条斯理地用工具拆卸着蟹肉,放在一个小碟子里,“它昨天偷吃太多零食,撑得来不了,正请人帮忙揉肚肚吧。”
奉雪惊叹,这到底是吃了多少呀,原本就已经长成小气球的样子了。
归彦把剥好的蟹肉递到奉雪手边,奉雪连忙摆手,却见归彦笑道。
“女士请我吃饭,我也只能做些这个来表达谢意了。”
归彦神情很柔和,他似乎深谙不让人有心理负担的做法。
“再有下次的话,请你答应我的邀请。”
归彦笑眯眯地去剥第二只蟹,动作十分熟练。
“归彦……家里人也有东方血统吗?”奉雪看着归彦的动作问道。
“嗯,不过我本来就是东方三十六国的人,十五年前来到圣斯威居住。”归彦并不避讳自己的出身。
东方三十六国。
奉雪想起这个世界的历史书上记载的,在圣斯威的东边也有一个大国。
那个国家的开国皇帝将自己的领土分封给了三十六个开国将领,并以此为国名。
在过去的历史中,领土也曾分裂,战乱的火焰燃烧整片国土,但最终都会整合起来。
那边文化交融,经济发达,十分开放,可以说是和圣斯威并列的超级大国。
没想到归彦是来自那里。
接下来的时间里,奉雪体验到归彦不只很会写文章,也很会说话。他随意聊起话题,节奏舒缓,内容也不难令人理解,也总是一些奉雪关心的事。他旨在交流,而不是输出,便让倾听的人觉得自己受到了尊重。
在两人吃着最后的梅花糕时,竹林里若隐若现飘来的歌声和琴声突然戛然而止,并发出了刺耳的噪音。
奉雪正疑惑,就听到有人敲响了房门。
之前领路的女士走了进来,对他们鞠躬致歉。
“演奏者出了一些意外,我们很快就会处理完毕。为表歉意,这一单给您免单。”
奉雪一惊,归彦却笑起来。
“哎呀,还真是幸运。”
奉雪也觉得很幸运,可明明这顿是她要请客,这让奉雪有种请客失败的微妙感。
“下次吧,”归彦像是知道奉雪在想什么,他单手支着下颚,眼眸朦胧,“如果你愿意的话。”
奉雪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便见归彦微微侧头看向窗格之外。
黑发青年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在那幽深的竹林中看到了什么。
几个穿着黑西装的男性。
刚才竹林中的演奏中断……真的只是意外吗?
“我突然想起,今天下午两点半,在书城中心有一位文学泰斗的讲座,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归彦突然转头问道。
“咦?我可以去吗?”奉雪问道。
归彦点点头,随后他便站起身。
“现下过去,时间刚刚好。”
奉雪也连忙收拾东西,与拿着伞的归彦快步走下楼去。
只是奉雪走在归彦身旁时,总觉得没有招待好归彦。
“下次……一定会顺利的!”奉雪握拳。
归彦爽朗地笑起来,手指轻轻抚过唇瓣:“奉雪,不必有心理负担。我并不是为了得到你的感谢才帮助你的,是我愿意帮助你,我才这样做。”
奉雪微微停顿,却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这位小姐,为表歉意,日暖花枝还给您准备了小礼品。请您一定要收下。”
那名接待的女士在楼梯后的门口处站着,对着这边微微欠身,脸上带着一点恳切。
“那么我在这里等你?”归彦笑道。
奉雪点点头,她也没有让人为难的意思,便走了过去。
在奉雪往后走时,归彦拿出手机,发送了一条讯息。
【归彦:哪位大师有空,能不能今天两点半的时候去书城中心开一个小型讲座呢?重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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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雪跟着那位接待的女士走在朱红的长廊上,廊柱雕刻着美丽的花卉与祥云,还有些则刻着凤凰与青鸾一类的瑞兽。
可是眼前越走越曲折,奉雪突然停下脚步。
“抱歉,女士。家中长辈交待,在陌生的地方跟着别人走,如果路程超过五分钟,我是不会去的。”
那位女士也骤然停下,她支支吾吾地想说些什么,可在听到一点踏过花丛的脚步声时,她对着奉雪微微欠身退下了。
奉雪微蹙眉尖,实在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便转身要走。
可就在奉雪侧过头时,却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奉雪放在记忆角落,却不曾忘却的人。
那真是个有些忧郁的美少年。
大抵这世上极受宠爱的孩子身上都会带着这样的气质,本应该骄纵任性,但因为过于聪明,而早熟得知道了世事,眉间染上轻愁。
玫瑰般的少年生着红色的卷发,浓艳的五官精致张扬,脸部轮廓流畅锋锐,鼻梁高挺,绝不会被人误认性别。
花丛之下有一条溪流穿过,发出潺潺的流水声,溪水的波光倒映在少年的脸上,彷如出水的人鱼般绮丽。
这精致美丽得像是某种异类的少年站在艳色的花丛里,微微低头,手指抚在盛开的玫瑰上,像是在嗅闻玫瑰的香气。
红色的玫瑰上隐约能看到少年的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金色的戒指,戒指上没有镶嵌什么昂贵的宝石,只有一点金色的雕花符文,像是某种印记。
察觉到奉雪的视线,少年对奉雪甜甜地笑了起来,他动作轻柔地摘下一朵花,如同给神明献上贡品一般,将一朵玫瑰献给那名站在台阶上的少女。
这个动作……与奉雪当年见到他时,一模一样。
那是在奉雪十二三岁,刚上初中部的时候。
谢青燃带着孩子们去参加一位新贵族的晚宴,听说那个晚宴上也有许多新贵族和外国人,谢青燃让孩子们不要与别人乱说话。
新贵族?奉雪不太明白。
……就是用钱买到爵位的人。谢青燃回答。
等奉雪到了晚宴之上,很快就觉得无趣。
大人们喜欢背着孩子说事,但孩子也不是全然不懂,但还要装作对冰淇淋和夜晚的星星感兴趣的样子,来让大人的心灵上有片刻宁静。
当然,在那个时候,奉雪对于做功课的兴趣比任何事都大。
她溜溜达达地穿过庭院,想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
奉雪一路走着,呼吸着夜晚的凉风,直到听到奇怪的敲击声才停下脚步。
在她右侧的树林后,有持续不断的硬物敲击声,奉雪好奇地走过去,便看见一座漂亮的玻璃花房,和站在花房里的少年。
那个少年大约与她差不多大,面容华美艳丽,像绽放的蔷薇花。
少年喉间戴着拘束器,像是刚做过气切手术一类的,他说不出话,只能看着奉雪。
可实际上,在奉雪从林中走出时,那个少年就已经停下了一切动作,哪怕花房的大门已经被他砸出了蛛网般龟裂的痕迹。
奉雪这才发现,原来这间花房被人在外边反锁了。
哎呀,谁这么坏?
“有钥匙吗?”奉雪站在玻璃门前仰头问道。
红发少年摇摇头,他垂在身侧的手已被划破,滴滴答答地掉着血滴。
但他像是感觉不到痛,缓缓将手贴在厚重的防弹玻璃上,像是想要触碰奉雪放在门上的手。
可他的动作还是太慢,少女低下头,拿起那个密码锁看了一会。
奉雪想了几个密码试了试,其中一个恰好打开。
“YE,正好是今天这位新贵族的姓氏首字母。还好,这个事还没有做得太糟糕。”
奉雪打开门,便见红发少年走了出来。
少年对奉雪露出了甜如蜜一般的笑容,身上散逸着玫瑰与海盐的香气,他像是想牵起奉雪的手行吻手礼,却发现自己的手上都是伤口。
“我只有手帕,先按压着,快回去找人医治吧。”
奉雪看着这明显说不出话的少年,颇为同情。
“跟我来。”
奉雪这么说,那名少年就跟着奉雪走。
每走一步,少年都会踩在奉雪上一次落脚的地方,就像在玩某种隐秘而愉悦的游戏。
等回到会场时,正好是那位举办宴会的新贵要向众人介绍继承人的时候。
那名继承人迟迟未来,众人都有些议论。
而这时……那名红发少年走了进来。
那位新贵当即笑了起来,朝着那名少年招手。
“叶澜,过来。”
红发少年便对奉雪微微一笑,缓步走上台阶,双手背于身后。
他站在父亲身边,像所有贵族少年一样,姿态优雅地躬身行礼。
而站在叶澜身边的那个明显年长一些,生得有几分相似的少年人,脸色煞白。
等介绍完毕,叶澜从台阶上离开,再出现在奉雪面前时,他已经换了新衣服,手上也许已经包扎了,戴上了新的白手套。
“你已经好了吗?”奉雪没有答应与叶澜共舞,只指着他的手。
叶澜点点头,笑容有些羞涩而腼腆。
那名与叶澜有些相似的少年走了过来,在见到奉雪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弟弟说多亏你的帮忙,他才能从花房出来。大家刚才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正慌张呢。谢谢你。”
看来这人是叶澜的兄长。
奉雪说没什么,却见叶澜笑着对他的兄长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看着叶澜的口型,奉雪一开始还没有理解,等到叶澜的兄长仓惶离去时,奉雪有些不信,又隐约觉得叶澜好像真的对他的兄长说了那句话。
【哥哥,我刚才……去给你挖坟了。】
周围人声歌舞声喧闹依旧,唯有这方天地在一瞬间静止。
叶澜在璀璨的灯光下对着奉雪笑得十分甜蜜。
【在这个家里,许多人都听他的,除了你。】
【我真喜欢你。】
那一天的舞会结束后,奉雪做了一夜落在海水之中,挣扎着想浮上水面,却被玫瑰花枝缠着脚踝往下拖的噩梦。
奉雪不明白这个梦预示着什么,总归不大好。
等第二日她去上学时,再次见到了叶澜。
叶澜借用了外国转校生的名额,进入了垂樱。他的母亲也确实是外国人,加上塞了足够的钱,垂樱学院也网开一面,让人进来。
叶澜便时常去找奉雪说话,不,他还不能说话,因此他便在奉雪上下课必经的路边,时时等着奉雪。
“你这是跟踪狂的行为。”奉雪在第一次就指出。
可叶澜就像是听不懂一样,依然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奉雪身后。
传说中小美人鱼的故事里,美丽的人鱼献出了自己的声音,才获得了能在陆地上行走的双脚。
但奉雪看着叶澜两步就追上她,健步如飞的样子,心想如果叶澜是人鱼,那么他是用自己的声音换来了强大的身躯。
而当时谢家的两位双生子还在小学部,并不知道奉雪那时颇有些困扰。
好吧,如果只是跟着。
奉雪习惯了叶澜追在身后,也习惯了叶澜经常赠送她不要的礼物,随后又像被雨淋湿的小狗一样,喉咙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垂头丧气地离去。
他也许只是因为奉雪帮了他,就生出了依赖。
这样叶澜看起来就像普通的小男孩。
那天在舞会上看到的……也许是奉雪的错觉。
但过了不久,叶家的那位曾经把叶澜锁起来的兄长意外死去了。
那场盛大的葬礼上,叶澜站在人群最前方,他突然回头张望,正好对上站在谢青燃身侧的奉雪,他仰起头,朝奉雪露出了甜蜜的微笑。
【看,现在谁也不能把我关起来。而我,成了那个能关门的人……】
似乎与叶澜有竞争关系的兄长死后,叶澜在学院里行事越发张狂。
他开始变本加厉地跟着奉雪,报一样的课,时常想带着奉雪去看他准备的礼物,奉雪有好几次都差点上课迟到。
实在忍无可忍之下,奉雪皱眉对叶澜说道。
【这位同学,在AS考试结束之前我只想学习。任何打扰我学习的人,我都会非常非常讨厌。】
【讨厌到再也不会看一眼的地步。】
【这么说,您明白了吗?】
奉雪甚至连叶澜的名字都不叫了。
而在奉雪说完之后,她就看着那外表美丽而脆弱的少年,大大的眼睛里滴滴答答地落下了大颗大颗的眼泪。
这些眼泪没有同神话中一样,落地成珠,它们只是落在地上,打出了一点又一点的水渍。
最后,叶澜吸着鼻子,从手中递出了一朵艳丽的玫瑰。
玫瑰上的刺都已剔去,玫瑰在夕阳下鲜妍盛开。
可奉雪迟迟没有接过,叶澜终是垂下头,离开了奉雪身边。
第二天,奉雪没有再见到叶澜。
此后一直。
奉雪夜里会问谢青燃,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谢青燃却笑着摸摸奉雪的头。
【不必自省。】
【如果你这次原谅他,过了一天他又继续这样呢?你再生气,再原谅,对方再继续,如此循环往复,痛苦的是谁呢?】
【该改变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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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在这生满了艳丽花卉的庭院里,已经长成的叶澜对着奉雪再次伸出手,一如当年离开前,他想送给奉雪一枝花。
现在叶澜归来,他仍是只想送给奉雪一枝花。
叶澜微微张口,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在喉间拘束器的限制下,挤压出了一句破碎的话。
“奉……雪,喜,欢,吗?”
只是一句话,却让奉雪的大脑像是听到了成千上万的信息,那声音动听得像是超越了人类的界限,真如那些常年航行在幽深的海面上,年老的水手们口口相传的故事。
【这世上有人鱼,它们对人类感到好奇,时常追在船尾,试图与人交谈,或是扔一些珍珠上来恶作剧。】
【但这世上也有一种与人鱼相似的物种,它们也对人类感到好奇,但那好奇是基于侵略,占有,对配偶的无限索求。】
【我们称之为海妖,也称为塞壬。】
【塞壬缀在船尾,在海面上露出一双纯洁无辜的眼睛,但却在船上搜索着它的猎物。】
【一旦发现,它就会放声歌唱,令它的猎物丧失理智,跳下海中。在落入海面的那一瞬,那人便是塞壬的所有物。】
【塞壬将把心爱的伴侣拖入海底珍藏,分享氧气,食物,却再也不许对方浮上海面,看一眼天光。】
奉雪的神情有一瞬间恍惚,红发的少年缓缓上前,手中玫瑰落地,他对着奉雪伸出手……
“奉雪,你遇到麻烦了吗?”
青年如弦歌般的声音响起,奉雪的肩膀被人轻轻按住。
黑发的青年笑容温柔,手上的力道却不轻。
“这位是?”
归彦的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叶澜身上。
“先生,想向一位小姐求爱,您必须在她的家人见证之下,才能说出一生只有一次的话语。”
“啊……如果只是轻浮的搭讪,那我便更不能让这位小姐听到。”
“我年长她几岁,受小姐邀约出行,更要负起保护的责任。”
在归彦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叶澜的眼睛瞬间染上了一层阴翳。
他垂在身侧的手背青筋浮现,空气中登时紧绷得如拉到极限的弓弦,只等一声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