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持着安阳太守的回信, 寻回来车队的时候,已是将近黄昏的时辰。难民却已分成两圈,将车队团团围在了小山包上。
华清依稀能分辨, 外头一圈是方在安阳城外遇到的难民, 而护在靠里头的,则是昨夜在驿站受过恩惠,又跟了车队一路的难民。
江蒙恩还正在两圈之间, 在持刀的侍卫之间, 宣着主子的旨意。让众人稍安勿躁,大人定会让大家吃上一口饱饭云云。
华清穿过人群, 只问起江蒙恩, “陛下可在马车上?安阳城里有得回信了。”
江蒙恩却见华清是独自回来,便知安阳城中也没什么作为, “怎的是华侍卫独自回来?太守大人莫非不想迎驾?”
“是不敢贸然开城门,怕难民一拥而入,引起城中恐慌。”
江蒙恩拧了拧眉头,多有几分恨其不争, “那也不能让主子就在此处待着。这儿可还有信国公府世子亲眷呢。”
“我等还是先与陛下禀报的好。”
“倒是。”江蒙恩笑了声儿,“有人不识趣儿,也不必我等操心了。华侍卫随我来。”
江蒙恩引着人, 将信送去皇帝手上的时候,果见主子眉间不悦。
凌烨只是见得那信上托词, 便知这安阳太守德不配位。方执说自己已到了城楼上,奈何守城兵士亦不敢贸然下城楼。若开了大门,整个安阳城定会混乱不堪。
他只随手将信一扬,方开口让江蒙恩重新拟信与方执送去。
“让他不管用什么办法,入夜之前, 备齐三千五百份口粮。叫守城将士开南边城门,分发口粮。我们便趁那个时候从城西门入城。”
方趁着华清送信的时候,他亦未停歇,只让暗卫与难民中几个昨夜得过恩惠且有所见地的,清点了所有难民人数。
昨日闯入驿站的,便已有近千人,加上今日在城门外遇得的,总数在三千四百左右。
在驿站的时候,他便连夜审问了几人。几个难民说辞一致,都道是连月大雨,家田被淹,唯独安阳城地处高地,他们方拖家带口来安阳城避难。
谁知安阳太守闭门不开,安阳县主更是在城楼上发话,道是雨水已经停了,再过几日,水患一退他们便能返回家园,不必入安阳城。
他负手看向远处高耸的城楼,想起方执这名字,也只是每每在上奏的折子上看过。只不想这些地方官,已庸碌到了这等地步。
星檀靠着车窗旁,已然饿得有些虚脱了。方皇帝说话却就在车窗下,她与丘禾听得却也清楚。
丘禾递过来马奶袋子,却细声问起,“小姐,那三千五百份口粮,可好置办么?”
以往在江南,陆府上下几十人的口粮,都已要大费周章了。三千五百份,于丘禾来说确是许多许多。
星檀声响有些虚弱,“想必只是一餐果腹之物,安阳城富庶,以太守大人之威,让些酒楼乡绅捐赠些米面粥食,到底不难的。”
她接来那马奶袋子晃了晃,果只剩下最后一口水的声响。从驿站出来整日,已未曾进食过。饿得不行了,早只能用水充饥。
可外头那些灾民吃不饱多日了,该比她还饿,妇孺老小却也可怜。如此想来,她到底也有些忿忿,合眼念道:“将这么多条人命被放任在外,那安阳太守却是个无能。”
见她没打算动那马奶袋子,丘禾忙问了问,“小姐怎的不用?”
“留着吧,还有个盼头。”
雨后初夏,车中闷热,是以车门是敞开着的。星檀话将将落下,却听得有人上了车来。睁眼却见皇帝提着个新的马奶袋子,拔开塞子,送来她嘴边。
“先用着。”
都是从驿站里带出来的井水,很是紧缺。她方想着要紧着用的,仅剩的意志,叫她往旁躲了躲。
凌烨却见她靠着车窗,嘴唇没了血色,分明已有些开裂,只再劝了劝:“是李太医用药材泡的山药茯苓水,能充些饥。你阿兄嫂嫂方都也用下了。该不会太久,先养着胃。”
星檀这才回了几分神识,从他手里接过来那马奶袋子。那谁味道有些甘甜,还有些药材的清香。不觉便已喝下数口。
胃里的亏欠将将缓和了些,眼皮便开始不听使唤,额上沉沉的,似是被人抚着靠去了什么温暖的暖物上,她自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凌烨看着她睡熟了,一呼一吸已很是平稳。那小脸靠在他肩头,却是他许久都不敢多想的事。
见丘禾还候着一旁,他方悄声与人吩咐,“江公公正与侍卫们分这山药水,你与他要一份自用。这里,朕看着便好。”
待丘禾走了,他方将人扶着靠来自己怀里。
肩头硬朗不好睡,自是胸膛前会安稳些。垂眸见那羽扇般的眼睫,扑腾在粉面上,他自觉知足。食指却不自觉地探向她的面颊,轻轻地碰了碰。
她在他怀里,是暖的,竟如这三年来的梦境一样。
黄昏之后,月上城楼。紧紧闭了十日的安阳城门,终于敞开了一道儿缝隙。一行官兵重甲武装,推着十余辆粮车,鱼贯而出。只将将行到门前,便听得为首的将帅一声,“一人一份口粮,不得争抢。如有违者杀无赦。”
粮车上的白布一掀,白面米香腾空飘来。江蒙恩方将将与众人交代,“去领粮食吧。是我家大人与太守大人商议来,今日暂且一人一份,不得争抢。”
众人一哄而散,直往那边城楼下涌了过去。唯有几个领着妇孺的老妪和男子,跪在地上扣了口头,多言了几声多谢,方才走开。
江蒙恩这才匆匆往马车旁走,知道主子在星檀车中待着,方忙凑去禀报,“陛下…”
“嘘。”话刚出口,却被主子打断了去。“小声说。”
却见主子目色流连在皇后面上,目光中全是温存,江蒙恩唯有拉低了声量,“难民们都去领粮了,此刻该是最好的时辰。”
“让华清安排,启程去西门。”
星檀睡得沉,直到身下马车摇摇晃晃,方缓缓睁开眼来。熟悉的果木香气扑入鼻息,她却是靠着人家胸前的。方不过吃了几口甘水儿,便就昏睡了过去,也不知丘禾去哪儿了,怎会让他留着这里?
“醒了?”
皇帝低沉的话语正在耳边,她方忙撑起来自己的身子。
“可还觉着饿?很快便到城内了。”
她这才揉了揉眼睛,往敞开的小窗外看了看。侍卫们没有点灯火,却已正行至了城门楼下。不是方才拥挤熙攘的南门,该是皇帝吩咐的城西门。
城门已缓缓打开,一人身形六尺,头戴乌沙,身着朱红官袍正从城门里碎步迎了出来。
“臣不知陛下远道而来,未好好接引。臣、臣有罪。”
皇帝还在她车中,却隔着车门与外面的人回了话,“颠簸整日,一行人都累了。你暂且无需多礼,先作安顿便是。”
那身朱红官袍这才起了身,忙与身后城门守卫说了什么,便亲来了车队前头作引。
马车缓缓穿过拱形城门,见得安阳城内依旧灯火升平,却与外头似是两个世界。她心中虽是安稳了些,可一想起这两日来所见,便又有些五味杂陈。
皇帝却似看出来些什么,“是今日惊吓到了?”
她只摇头:“我们虽是入了城,陛下可也打算,弃外头那些难民于不顾?”
“不会。”他淡淡二字,却十分笃定。
“你不必忧心这个,一会儿落脚,切忌急食。只能吃些热粥恢复胃口。”
“……”她这才想起追问他,“陛下不该在这儿的。”
“是不该。”他哼声笑着,却看向车外,“一会儿便不扰着姑娘了。”
他确是不该,只是见她那般虚弱,便会不忍。如生在身上的创口被再次剌开了般。
星檀也跟着沉了声儿。这几日来,多番遇险,而他的这些保护,未免有些过了,她怕是享用不起的。
马车停在太守府门前的时候,皇帝只先行落了车。那红衣官袍匆匆跑来行了跪礼。皇帝草草几句,将其余礼数免了,只叫他先作安顿。
饿了一整日,星檀脚下有些浮软,虽由得丘禾扶着,依旧走得有些歪歪斜斜。
凌烨行在前头,被这方执领着往深处院子里去。
“臣与陛下备了间别院,舍下简陋,只好请陛下暂且将就将就了。”
一路行进来院子,凌烨却早已发觉这院子修葺奢华,什么简陋将就,该不过是些讨巧的话。这方执,他也得好生重新打量。
却听方执又道:“世子爷他们,便安顿在东院。那处离着内人的小院儿近,到底也好照料家眷。”
“不必。朕还有事与世子商议,他们便与朕在同一间院子。”
方执有所犹豫:“这…怕是不妥?”
“朕看方大人这太守府修得宽敞。那别院也该并不局促。便就如此安排罢。”
方执听得皇帝似话中有话,自不敢反口了,只好连连称是。
凌烨的目光这才微微瞥向身后,却见星檀一路行得有些不稳,是饿的。他方再吩咐道,“让厨房煮些热米粥送来。另外,华清他们若安顿在外院,也送足些吃食过去。”
“诶。”方执应下。只是不想,皇帝不吃山珍海味,只要吃热米粥,他早让厨房备好的海鱼海虾,岂不白费了。
临行至别院门前,皇帝却不让方执再跟进了,只回身与他吩咐,“罢了,朕自会修整,你便不必进来了。明日一早,朕再有话问你。往府前衙门说话。”
方执心中虽是忐忑,却也不敢违抗。只做了礼数,临行又吩咐了小别院旁候着的管家与家丁,“陛下有什么需要的,你们全数照办便是,不必再问过。”说罢,方执再与皇帝一拜,方匆匆走开。
待方执走远,陆清煦自迎了上来,与皇帝一语道明:“这安阳城内如此太平,城外却似人间炼狱。”
皇帝冷笑了声,问道,“你说,他方执真是无能么?”
陆清煦自明白几分皇帝的意思,方顺水推舟:“许并不是无能,只是失德。”
凌烨亦是如此想的,只回眸过来,却见星檀面色有些发白,方赶忙几步凑了过去。“还是昏沉着?”
“没有。还能走。”星檀自不想再与他有什么拖欠,只觉再几步路,该就能躺下来了。
凌烨却见她目光已有些迟凝,便知不妥。
“嘴上倔什么?”他只几分心急,话语间已将人一把抱起,往小院里送。人是轻的,抱着怀里他却觉几分心沉。再垂眸看了看她的面色,方吩咐江蒙恩,“你寻那太守府管家,一道儿去一趟厨房。”
江蒙恩忽心领神会,“诶,奴才自要盯着那热米粥快些送来。陛下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