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亥时, 已是入寝的时候。小别院儿外却扬起浓浓火光。
江蒙恩匆匆从别院儿外回来,正要往屋中禀报。却见得主子已换了衣衫,开门出来, 似已察觉得异样。
“怎么回事?”不止是火光, 凌烨还听得外头嘈杂一片。似是来了许多人。
“回陛下的话。方陆世子让人来禀,是附近百姓,因遇得大水, 无处可去。人已都聚集在驿站大门之外, 此处兵力不足,许不多时百姓便要挤进来了。陆世子嘱托, 让陛下今夜要多加小心。”
“那她呢?”
江蒙恩自知道这问的是谁。“顾姑娘她, 也还与世子爷一道儿住在上厢。”
江蒙恩话还未落,便见主子已紧着步子, 往小别院外去,他方忙跟了上去劝着,“外头乱着,陛下若担心, 让华清他们去一趟,将人接过来便好。”
“不行。”凌烨沉沉二字扔了回去,他只是记得, 上一回让她如此犯险时,险些天人两隔之痛。
小别院门前, 华清正与几个暗卫吩咐,加紧巡防,切不可让灾民闯入。凌烨未多理会,只听华清跟了上来,“陛下不可。外头……”
“不救人, 就闭嘴。”
他脚下未停,只多行出来几步,便听得驿站前方嘈杂骤响,是人群已冲破了驿站守卫们的防线,涌了进来。那驿站守卫扬声在喊,“保护世子和家人。不得放人通过别院。”
他来不及思索,涌入人群之中,却循着二楼的上厢去。却见难民已将驿站占满,多有人已冲上了往楼上的木梯。她房门前已拥着数人,几近要推门而入。
星檀方听得阿兄让人来传话,道今夜许会有难民闯入驿站,让她将厢房门窗锁好。果真不多时,便听得楼下人声嘈杂起来,似已冲入了驿站大楼。
上厢不过在二楼,只片刻之间,她门外便已是重重叠叠的人影。房门也被人一阵阵冲撞。男人们为了护着妻儿,躁动非常,一声声粗鲁喊着“开门”。
她想起来三年前在豫州,因得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可那时也只是在马车中远远观望,如此贴近还是第一回 。
“老婆要生了,米粮给一口吧。大官人!”
“孩子饿了整日,给口粥也行。”
“这里住着什么官,官不管我们,我们也不必留着面子。”
星檀也是第一回 知道,原来妇孺的哭声可以如此凄惨;也是第一回知道,原来被逼入绝境的人,便再顾不得什么官权尊卑。
门外的那些人,只要能让家人活下去片刻,什么大周律法都是不会再守的。
丘禾推着桌子,挡去了门前,却也无济于事。只一瞬之间,房门便被难民冲撞了开来。星檀忙将丘禾拉了回来,一道儿退去了屏风后的床榻中。
为首的一人却对身后挥着手:“这儿地方大,快进来。还有东西吃。”
星檀方用过晚膳,桌上残羹冷炙还未来得及收拾。难民们饥不择食,争抢着食物。几个孤身男人争得最快,分不到吃食的,便四处再寻。绕过屏风见得主仆二人,几人冷笑着道。
“又是个官家小姐。”
“便就是这种人,不让我们入安阳城!”
“她那箱子里不定有吃的。”
那檀木箱子她将将收好的,“没有吃的,都是药材和字画。”
几个难民却似听不到,凶神恶煞般地冲了过来。箱子先被他们抢了过去,字画与药材被翻了一地,却没寻得吃的。
几人气急败坏,“管她的,扒了她的衣服。再让那世子什么的,给我们寻吃的来。”
“你们若好好说话,我阿兄自会帮着你们寻着食物。可如此粗鲁,便就不定了。”
星檀尚且还有理智,知道这些人不过是饿急了,许给些食物便好。可难民们已再涌入来了些,他们并没有什么理智。外头的食物显然已被分光了,一双双油光污浊的手朝她伸了过来。
无处可退之时,眼前只闪过一双鹰眸。
随之是方那说话之人手肘被扭断之声,再看,那人已哭淘在地,捂着手腕儿打起滚儿来。方其余起哄作拥的,亦都被骇得退却三分。
皇帝只身挡着床前,看了那地上打滚的一眼,方与众人道,“若还能平心静处,我自会让驿站的人将食物取出来接济。否则,犯事者杀。”
他那一身煞气,却将众人骇住。许是又听得这安抚之法,众人方一一再往后退了退。只一年轻男子鼓着胆儿,站出来问,“你若是这儿能话事儿的,可说话算话?”
皇帝并未回话,只是一眼看过去,便让那人消了声儿。
星檀方已惊得缩去床中,却见他转身过来拉起她的手。“走。”
未来得及反应,手已被绕去了他脖颈上。身子亦是一轻,她被他整个背了起来。她慌忙看了看还缩在一旁的丘禾,“丘禾,我们走。”
丘禾方忙紧跟了过来。
方那年轻男子,竟也跟着绕过屏风,往外头喊了声,“都别吵了。大人说,若我们平心静处,便让驿站将食物拿出来分。”
乱做一团的难民这才安静下来几分,又与这年轻人口中的“大人”让了一条小道儿。
出来自己的厢房,星檀却往隔壁两间屋子里看了看,问起皇帝,“阿兄和嫂嫂,还有明睿呢?”
“华清护着先去别院了。”
星檀匐在他脖颈旁,似能清晰听到他的心脉,一阵阵带着暖意的果木香气扑入鼻息,心定了,却开始有些胡思乱想,隔着那脖颈之间细密的温热,眼前这人,好似也并不那么冷了。
皇帝行得很快,人群亦不在那么吵嚷。从驿站大堂中出来,只小段路便已入了别院。暗卫守护得紧,别院中并无难民,星檀方从他肩上挣了挣,“陛下放我下来吧?”
皇帝却微微侧眸过来,“先去到厢房再说。”
她未再说什么,只依着他。别院中厢房不多,只挨在一处的三间小屋。其余便都是与家奴们住的马房。明着灯火最大的那间,显然是皇帝住下的。星檀便被他带入了紧挨着的一间儿。
入来时,屋中早已收拾妥当。她被他放去了床榻上,人凑在她面前,直追问起来:“可有受伤?”
她摇头。
“惊吓到了?”他抬眸看向她眼里,十分紧着。
她也摇头。
“好。朕知道了。”他只将将起了身,华清自带着大小两个箱子放在了门边。
“陛下,姑娘的物件儿也都寻回来了。”
星檀听得方窜起身来,去门边将那檀木箱子捧来桌上。掀开来,却见得那些字画被草草对待。展开那副达摩图,却见上头沾了数个泥脚印;而一旁的天山花鸟,都已破了一个大洞。
她想起今日明睿丢掉的那三辆车子宝贝,一时间有些恍然。她忽有些明白,在天灾和饥饿面前,这些用人心精气做的东西,便全都不值一提了。
手中却是一空,那副天山花鸟图被皇帝接了过去。却见他拧眉打量了一番,方将画卷收拾起来。
“已经坏了,不必伤怀。这些东西,日后再寻便是。”
她忙伸手要去取回来的,他却已将卷好的画卷背去了身后。“不早了,你先休息。”说罢,又吩咐后在一旁的丘禾,“一会儿太医送定惊茶来,好生伺候你家小姐安睡。”
话落,他方再看了过来。她忙垂眸躲着,目光却落在他腰间那只平安扣上。
玉扣通透如水,是从江南往京城去的时候,祖母亲手放入锦盒里的。
明黄的穗子,很是鲜艳。那络子的纹路,她只似曾相识,许是依着司衣坊的图案作的。本是想亲手给他,却只留在了他床榻枕边。
那时她只以为,祖母的心意,许是要落得一场空了。皇帝的心意不是她能左右的,他不信她,那平安扣他自然不会要。
此时那平安扣却在他衣间锁着。即便经得这几场大雨和纷乱,也依旧如新一般。
她收了目光回来,方福了一福,将人送了出去。
房门轻轻合上,又听得他在外与华清吩咐的声音,渐行渐远了。
“让驿长将食物分好,一人一份,由你们来发。不得纷扰吵嚷。”
她方将檀木小箱里的东西再收整了一遍。只好等到了京城,再请书画坊间的师傅,帮忙看看,能不能修好了。
阿兄和嫂嫂寻了过来,问过她平安。方被她支开回去,好好休息。
许是那定惊茶的作用,星檀这夜睡得很是安稳。小别院外亦再无嘈杂,直到清早起来,方听得丘禾打听得来。皇帝昨日夜里,让暗卫们将驿站所有的食物都散了出去。
难民们难得吃饱喝足,都在前头大堂与厢房里睡熟了。
星檀却隐隐忧心起来:“食物都散完了,那今日怎么办?”
那些难民无处可去,这秦山野地也没有多余的粮食。驿站的食物,多是从附近城池中运送过来的。而他们一行每每行至驿站,还要做些食物补给,方能继续上路。
丘禾也摇了摇头,“奴婢愚钝得很,哪儿能猜得到陛下的心思。”
说话间,屋子门还敞着,却是江蒙恩带着小内侍,正送早膳来。“姑娘,该用食了。陛下吩咐,一会儿用过了早膳,便往安阳城去。这连日来奔波劳累,也好让大家都休整休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