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的烛火重叠在清冷如水的月光下, 只显得十分的无力。
江蒙恩走在前头,小心与主子引着路。忽听得身后咳嗽声响,江蒙恩方忙放慢脚步退回了主子身边, 扶起人来。
皇帝停了停脚步, 只等这阵喘息过去,方咽下喉头的腥气。
“陛下,可要宣李太医来看看?”
“不必。”这连日来, 他度日如行尸走肉, 唯有这一阵阵偶来的心头血,能提醒着他还活着。
缓了缓气息, 正继续往养心殿中去, 身后却忽的扬起一阵明光。凌烨回眸看去,却见惠安宫的方向, 冲起了漫天的火势。
再有张斯伯匆匆赶来,“陛下,惠安宫起了大火。还请陛下暂且回避。”
“是裕贵妃?”
张斯伯忙是一揖,“是。”
“我等不知那寝殿内何时藏了许多酒坛。裕贵妃又打翻了寝殿内烛火, 该是要畏罪自尽。”
凌烨远远望着那边的火势,思忖少许,方吩咐了话下去。
“救火, 不得波及承乾宫。”
“裕贵妃,便由她去罢。”
她既选了自己的死法儿, 他也无妨与她留一个体面。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几近将整间惠安宫夷为平地。然而次日张斯伯带着消息回来养心殿与他相禀:
裕贵妃的尸身与一男子扭缠在一处,交颈而卧,不可拆分。
惠安宫早没有什么男子了,裕贵妃又是那般心气高傲之人, 临到死时,委身于人。除了她口中惜得她的那个人,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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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将出了新年,京都城里,却迎来了孝烈温惠皇后大丧。
酒楼红火的灯笼被事先勒令撤下,各家户门前的锦旗彩帛,亦被官兵悉数拆掉。
在承乾宫中停了近整整一月的那尊棺椁,终在群臣谏言的压力下,穿过京城大道,往北城皇陵而去。然而皇帝一身孝服,亲自骑马护送,却也让一干文臣大失所望。
莫说大周开朝,此事即便放在前朝各代也未曾有过。
小祈王的马车,亦跟在皇帝马后,皇后膝下无子,小祈王到帝陵替行子孙之责,却属平常。
二月初一,春意初萌。
小祈王被领着来了大相国寺的高塔之上。塔顶光线一片明朗,然而漏来窗后的阳光,寥寥几束,落在重重叠叠如小山一般的灵牌之间,多添了几分庄严。
“皇叔,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这高殿里,光线幽深,小祈王早有些发憷。摇着牵着自己的手臂,抬眸往上看去,却见皇叔斜斜看了下来,那神色中道不明的无情,话语声却是温柔的。
“这些是与大周守护天下的将灵,你日后,要常来看看。”
“皇叔不来么?”
“朕…过几日要去豫州亲征。”
“你不必害怕。信国公会作你老师,林阁老德高望重,暂替你我监国。若有什么事情,请教于人便是。”
“皇叔要走了?”
小人儿一双眼睛眨巴着,似要滴出水来。凌烨的手臂又被人摇了摇,“皇婶走了,皇叔能不能不走?”
“不行。”
他看着膝边的小人儿,他的皇婶走了,他才更要去南边看一看。养心殿早成了他的牢笼。阿檀该是生了他的气,这些时日竟都不肯来梦中见他了。每每躺下,他只堪与那一对平安扣四目相对。
若有这平安扣保着,她许也不会出那样的事儿。是他让她伤了心。
承乾宫里的衣箱被他翻了一遍,寻得几件她的轻衫,放在枕边,也只是偶尔能起作用。
只是那满满一箱的鹤白裙,被他付诸一把大火。他不该那样与她相见,她也从来不是陆月悠。
弹劾长孙谦北疆敛财的那封小折,他已送去了林阁老和信国公手上各自一份。若他果真回不来,他也算为祈儿扫清了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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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州的春日,比京都城来得更快一些。这长平城外的小别院,原是当地乡绅的产业。
战乱一来,百姓逃亡,星檀被带过来时,这还是一座盛满雪的院子,如今不大的小花园里,已经处处冒出新绿的颜色了。
两只喜鹊在房梁上叫得不停,小亭里阳光喜人,丘禾在一旁磨着朱砂与浓墨。星檀正持笔落在将将糊好的纸鸢上,与那只凤鸟涂毛画睛。
玉妃从后头屋子里出来,见星檀兴致正好,笑着打趣,“雪才化了不多久,姐姐这是有多盼着春天呢?”
星檀目色仍落在那纸鸢上,手中笔落未停:“等回了江南,便正好是春和日丽了,得祖母一道儿去西湖边放纸鸢。”
玉妃见她嘴角的笑意,心中泛起一阵欣慰。那日从桂月山上下来,人已经病得几近失了知觉。有得翊王请来的金大夫调理得半月,精神气儿都养得足了起来。
却见她微微抬眸,又问起。
“拾若小师姐可些了?”
玉妃在她对面落座下来,“方吃了药,又睡下了。那胸口的伤长好了许多,只是人还不大利落。”
“那便再好好养着吧。待这事情过去了,我们再替她寻间好点儿的庙庵。”
“说是这么说…”玉妃面上几分为难,“姐姐忘了,我们尚且自身难保的。”
星檀手中的笔墨终是顿了一顿。
承羽哥哥虽将她救了下来,却将她带回了翊王军营。军营女眷不便居住,翊王方在野郊寻得这间别院,将她和玉妃一行安顿了下来。
承羽哥哥时有带着些吃食用度回来看看她,可每每过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要回去军营与翊王议事。并无多余的闲暇留给她,是以她也没循着机会问他为何会与翊王往来。
她本与玉妃也尝试过,想出去走走,然而别院门前,全是重兵把守,出行是不大可能了。
星檀不知道这其中的意思。早些时候,她身子也没好,不便与他开口。如今身子好全了,又日日见这春日生芽儿,便夜夜梦回江南,总想着回去见见祖母。
她看了看对面的玉妃,抿了抿唇道,“便就将行将看吧。”
她不愿对承羽哥哥多做猜测,亦不想将自己再纠缠于皇帝与翊王之间。只好暂且将心事放下,日日寻玉妃作画下棋罢了。
别院前处,却已缓缓行来一人。星檀还未察觉,却是玉妃起身做了礼数。
“是翊王殿下来了。”
星檀这才抬眸见得来人。她自七岁起去了江南,便与京中子女生疏了起来。对翊王的印象,还是十三岁与祖母回京,在万寿节上。
那时姑母将将被先帝扶成了继皇后,翊王亦正是受宠。寿宴上与先帝奉上书法大作,得群臣赞许,德艺声名便开始在京中四起。
那时的翊王,还是个文弱的小儒生模样。而今日的翊王,却是一身戎装。原本斯文儒若的姿态,不知经历了什么,换做一身英武。
星檀打量之余,甚至有些觉得相似。
只是皇帝身上带着久经沙场的冷漠,眼中的炽烫却透着些许不近人情,立着一丈之外,也足以让人生畏。而翊王眼里,却似总留存着一丝良善。
“翊王殿下来了?”她终是落了笔。此时却觉一丝奇怪。以往都是承羽哥哥来探望她,因此她便也总觉得,翊王并不会过问这别院中的事。
可今日,她却未在翊王身后寻得承羽哥哥的影子,翊王是绕过承羽哥哥,独自来见她的…
来人与她拜了一拜,“若孤王还尊着兄弟之情,该得喊一声皇嫂。”
“……”从那场大火中走出来时,她便没想过要再认那个身份,可看来翊王并不想放过她这颗上好的质子。
“京城里许已在办皇后的丧事,星檀早不是皇后的身份了。”
凌翊淡淡一笑,“那孤王可否称一声陆姑娘?”
方从垂花门绕来院中,他便一眼见得了那双深眸。他晃了神,若不是那一身清闲自若的姿态,他险些认错了人。
月悠…
她虽与他解了婚约,可往西南一路,却日夜思念。如今,那副眉眼,竟又在眼前。
星檀与人福了一福,算是默许。虽为姑表之亲,可她与翊王自幼便没有多余交情,除却皇家辈分,如此称呼到也让人舒服。
“陆姑娘身子可好些了?”
“托殿下的福,已然好全了。”星檀答着话,边请人坐下,方还画着的那只纸鸢已然静静躺在石案上。却被对面的人提了起来。
“这纸鸢画得灵动,陆姑娘好画艺。”
“本想着回了江南,与祖母一道儿去西湖边放的。却不知殿下留着我们,可是还有什么要事?”她干脆借势将话问了出来。
翊王看了过来,话语中顿了一顿,方勾起嘴角笑道。
“京都城那边来了消息,皇兄御驾亲征,正领三万神机军往豫州来。许是已下了决心要兄弟相残。孤王便在想,陆姑娘可想再与他见一见?”
“不必了。”她答得果断。好不容易抽身而出,便就无意要在让他知道自己的下落。
对面的人冷笑了声,“可惜了。”
“京都城中孝烈温惠皇后大葬,皇兄还亲自为皇后送行守灵。陆姑娘却是如此不顾旧情了。”
话是皇帝说的,战事之后再与她相见。他到底狠得下心来,又还有什么旧情?她懒得再去理会。
“星檀如今只想回江南,隐姓埋名孝敬祖母。还请殿下能替星檀保守这个秘密。”
翊王却笑道:“可如今两军交战,陆姑娘想置身事外,怕是不行的。毕竟孤那好皇兄,如此重情。陆姑娘于两军交好之事,十分重要。孤便不能就如此放你走了。”
星檀心中虽是一凛,却也早有准备。这场战事本是他们兄弟纷争,她自然不想理会。然而此下看来,翊王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话正说着,却有人入来了院子。来人神色匆匆,见得星檀眉间微蹙,方急忙转眸与翊王一拜。
“江羽来迟了,若早知殿下要来这别院,江羽该早与郡主通传一声。”
“军师何必自责。”
“这别院虽好,唯恐住不长久了。孤王正是来,请陆姑娘往军营中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