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天阴沉沉的,那场大雪之后,还未曾见过一缕阳光。
冉明端着一动未动过的饭菜, 从承乾宫里出来, 只得将脖子往衣襟里缩了缩,方能挡一挡这隆冬的天寒。
“陛下这可是还未吃过东西?”
走在一侧的小内侍却在细声打探着。
“没用呢。”冉明答得简单。这几日来,莫说皇帝。承乾宫里各个儿都不大爱说话。本都等着主子清修回来, 还要好生侍奉, 如今主子忽的没了,大家心里都不是滋味儿。
“这都第三天了。”这小内侍平日里在御膳房做活, 关切的点儿自与他的不一样。
冉明狠狠盯了一眼小内侍。
“是, 第三日了。”冉明答得不大耐烦,满心里却想着, 第三日了又怎样。自家娘娘如今躺着棺椁里,喜欢的菜可是一样儿都吃不上了。人都没了,再伤心有什么用。
“哎…”
听得那小内侍长长叹了声气,冉明再没忍住。
“陛下的身子, 自由得太医院照料着。你瞎操心什么?”
这江山都是人家的,前朝后宫这么多的人,自不会看着他死的。皇后便不一样了, 前朝后宫,都盼着主子没了呢。这回岂不如了他们的意思。
“冉公公, 您可不是怨着陛下吧?”
“我一个作奴才的,怨气什么?”冉明撇开了关系。“要怨气,也是娘娘地下有知。要说亏欠娘娘的,也不是陛下一个。长孙家和宁家,一个也逃不过去。明知娘娘身子不好, 一个个信口雌黄,扰乱视听,生生将娘娘逼上了桂月庵。”
说到这里,冉明冷笑了声。
“就等着吧,只要承乾宫里这位主子饿不死,有得他们受的。”
小内侍听得都惊了一惊,“冉公公,这些话可不稍多说呀。奴才听闻,那两位大人在宫中耳目众多,许让他们听得了,徒给您惹了麻烦来。”
“来就来。”
冉明叹气道,“那就当我这个做奴才的,再给娘娘多办件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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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蒙恩正候着承乾宫的寝殿外头,进去不是,不进去也不是。前方战场来了战报,可主子这一睡下去便是整整三日,饭食不问,唯醒来的时候用了些水。
这皇后娘娘的寝殿,主子不让别人进去。里头燃着的果木香气,已从脚下门缝中溢了出来。他已试着敲了几趟门了,可一丝回应也没有。
主子不肯回养心殿,那奏折与战报,论他一个都领侍也是不敢随意请来承乾宫的。
江蒙恩正是为难,却听得垂花门那边起了动静。几个小内侍也未将人拦住,是还曦公主红着眼睛闯了进来。
“走开,我要见他。”
“他、他凭什么、躲着我,他还没、还没给我一个交代。”
小公主声音断断续续,边哭边抹着眼泪。
江蒙恩忙劝了劝,“公主殿下,这可闹不得。陛下有旨,任何人都不得进去。”
“我就要进去,就要进去。”小公主哭着揉着眼睛,“那他是不是,是不是也要将我赶去桂月庵了?”
听小公主提起那三个字,江蒙恩忙“嘘”了一声,可即便是做着让人小声的动作,也没能拦住小公主推开门闯了进去…
凌烨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这三日来辗转反复,他已经不知做了多少个梦了。可他不愿醒来。
小岚山上秋风凉爽,夕阳西下,漫山的绯色的云彩,缓缓往天边倚去。皇后的背影就在眼前,似正看着那晚霞,许是听得身后的动静,人方缓缓回头过来。
那张小脸上染着一层柔光,见是他来,便一路小跑了过来。
人凑在他肩头下,拽着他的手臂,抬着小脸埋怨他。
“你怎么才来啊?”
他忽的有些噎住了,滚了滚喉咙里的湿润,方笑着回她。
“朕…是朕错了。朕来晚了,阿檀。”
他拉着她往观星台上去,“朕带你去放孔明灯。”
“好啊!”
那两道长眉已弯成了小桥,笑靥含在嘴边,似藏着一对蜜糖,他自也跟着抿了抿嘴角。
观星台上风大,他寻着披风与她捂着。却见她趴在那小案上,写着愿笺。
“写了什么?让朕看看?”
她却躲了躲,不让他看。“看了便就不灵了。”
“……”他不知她从哪儿听来的假话。
他也未曾给别人看过自己那张愿笺上,写着她的名字,一心望她平安喜乐,怎么也不灵了呢?
孔明灯缓缓飘向远方的时候,他努力看着那张愿笺,可什么也看不见,他想再替她做些什么,看来也是做不到了。
风吹得越来越烈了,呼呼地在耳边,直将眼前的真切都掩盖了过去。阿檀看着那随风远去的孔明灯,正往他怀里靠了过来。
他却似疯了似的,紧紧将人抱住了。
“朕好想你,阿檀。”
“别走。别走远了。”
他在想,他还得活多少年,她等不等得了?
耳旁忽的一阵银铃的狂响,他的肩头亦被人狠狠摇着。
“…你、你还我皇嫂…”还曦的声音就在身后,在怨着他。
“她在这里呢…”
他还不大明白,回身过去,却见小妹一双哭红了的眸子里,盈盈全是泪光。
眼前的场景渐渐清晰了起来。这里不是小岚山,是寝殿。他连忙回头过去,身旁已空空荡荡。她果然不在了。
“你躲什么,你把我皇嫂…弄丢了…你还给我…”
还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这方重新看回小妹。
是呀,好好的一个人,被他弄没了…他没有脸面见她。
“我要去看皇嫂,我才不信那棺材里躺着的是她。”
还曦忽的止了哭声,一双眼睛直直看向他眼里:
“你也不要信好不好?”
“……”
他只如一根木头般,被小妹牵着往灵堂里去。他想起来,他好似也有许久没去看过她了。是该去看看,不然她该要怨他了。
江蒙恩立着门边,本以为小公主能好好劝劝陛下。谁知却见得陛下被小公主牵了出来。
原那八尺有余的挺拔身躯,如今羸弱得歪歪斜斜,身上敞着件单薄的寝衣,赤着脚踉跄踩在雪地里…
江蒙恩惊了一惊,忙去了寝殿,寻得了那双龙靴来,往二人身后跟了过去。
“陛下…可得当心龙体。”
这话,兄妹二人听不到。
还曦拉着人进来灵堂,哭得愈发凶了些。直指着那棺椁,“你,给我看看,那不是、不是皇嫂,对不对?”
凌烨迟疑着…点头,又摇头…
小妹哭着自己去推那棺盖,可她没得气力,果真是推不开的。那哭声已经一颤一颤了,着急着却又拧着气不肯信。
他又何尝想信。
他转了身去,他更愿意回去寝殿,和阿檀在梦中相见。
还曦却跺着脚来找他了,“你不许走。你让我见见我皇嫂…”
“你皇嫂…”他喉间哽咽。
“已经没有了。”
还曦在他眼前拼命摇头,他手臂被她掐得厉害,却已然毫无知觉。
“骗子。大骗子。”
“我就这么一个皇嫂了…”
他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
还曦在灵山寺受了惊吓,被接回来宫中,不肯多与人说话。是他亲自将皇后引去还曦面前的。小妹病着不好哄,是皇后换着花样儿地讨好,方肯开口说了话。
她就这么一个皇嫂,他竟也将人弄没了。
他合了眼,任由还曦在眼前哭着。温热的水珠从眼角滑落,里面写着他的耻辱。
然而掐着他手臂的小手忽的没了气力,那斥责埋怨他的声音也忽的戛然而止。他意识到些许不对,这才睁了眼。却见还曦已失了气息,缓缓倒了下去。
他忙将人一把接入来怀里,“别、你不能再有事。”
他抱着人往外去,见江蒙恩跟来直吩咐道,“传太医。”
**
冬日天亮得迟。
江蒙恩在寝殿外打了个盹儿的功夫,便被外头赶来的小内侍惊醒了。
“江总管,陛下还在休息?”
“今日还是不上朝么?”
江蒙恩憋了一眼来人,叹气道,“劝也没用,便就小心侍奉罢。”
昨日还曦公主气急晕倒,主子依旧一言不发,只等人醒了,才让太医院护着公主回了羲和宫。而后,人又往寝殿里自顾自地睡下了。
“信国公的折子又递了过来。可不用与陛下说说?”
“昨日被公主那么一闹,已伤了心了。”
“那信国公的折子上,又能写着什么好事儿?还是迟些吧…”
二人正说着,却听得房门吱呀一声。
见是主子出来,江蒙恩忙带着那小内侍合了礼数。“陛下醒了…可要用膳?”
“嗯…”那头上的声响沉着,到底带着几丝虚弱。
江蒙恩不敢多言,唯有将身后冉明支开了去,“快传膳。”
“让他们传去养心殿。”
那话语平静,江蒙恩心中都有些打了鼓,不过一夜,怎就变了一个人似的。皇后的棺椁还停在承乾宫大殿,主子这似已经不那么在意了…
江蒙恩抬眸打探了打探,“陛下可是要回养心殿了?”
“嗯。”
说话之间,人已经迈出了寝殿,负手往外去了。江蒙恩忙跟去了前头,与主子引路。主子今日自己换了衣裳,虽是便服,亦难掩住一身的威严。
不管怎样,能打起来精神,便是好事。江蒙恩如此想着,却听得身后的主子问起。
“前方可有战报回来?”
“回陛下,已来了两回了。就等着陛下批阅。”
“好。他们人呢?长孙谦和宁志安。”
“二位大人未经得陛下传召,近日来,都未曾请柬…”
凌烨暗自冷笑了声,“是怕了。”
“什么?陛下。”江蒙恩没大听明白主子说了什么。
“没什么。”
“陛下这几日龙体受损,该得请太医回来看看。”
昨日太医忙着顾着公主,主子也未开口,请龙脉这事儿便就过去了。江蒙恩这才想起来提点提点。却听主子淡淡一声。
“不必了。”
养心殿外候着的几个内侍,见得皇帝回来,亦是惊了一惊。忙行了礼,方看着人进去了。
“陛下…这是好了?”
“该是吧,总不能放着江山社稷不理,在承乾宫里荒废一辈子…”
“诶,那便好。”
“是呀……”
皇帝行回来大殿,未有片刻迟疑已落座去了案后。案上奏折已堆积成了小山。江蒙恩忙上前,一沓一沓与皇帝分辨着。
“陛下,这两本是最新的军情战报。”
“其余的,便是这几日的奏折。奴才已依着时日分好了。”
“陛下若要忙着公务,奴才这便去与陛下端杯参茶来。”
“好。”
待江蒙恩退下了,凌烨方抬手翻起面前的奏本与战报来。
昨日还曦那么一闹,他方想起,他还是别人的兄长和皇叔。父皇与太子嫡兄留下来的江山,到底不能倾倒在他手中。
后来他又想起,是谁在后宫大造谣言,逼着皇后上了桂月庵…
他得让他们死。
眼前的战报有两封。一封是贺习景援军到达豫州,一封则是援军到达三日之后,与西南叛党首战大捷。全是好消息。
而宁志安上请的奏折之中,却替宁捷鼓吹神机军得了援兵之后,如何神勇抗敌。他一眼扫过,一个字都未读得进去。
而长孙谦却似有所察觉,奏折中与宁家撇清了关系。又道是西北旱灾,长孙谦带着另外几个同僚,联名上捐家中财物,往西北赈灾云云。
不过都是些苟且之辈…
却还冠冕堂皇,当自己忠孝仁义…
岂不好笑…
江蒙恩端着汤面与参茶伺候了上来。
“陛下,您三日没怎么吃过东西。太医说,不可急食。先用用看,不够再让御膳房加来些。”
他扫了一眼送来的吃食,没多留意,只继续看着手中奏本。然而持起筷子,将将含下一口汤面,那牛肉的香气飘入鼻息,却让他猛地一口吐了出来。
江蒙恩忙伺候来茶水,“陛下,可是不和胃口?”
“牛肉…皇后不能吃。”
他口中念念,方卸了筷子,“撤了吧。朕不饿。”
“这…”
江蒙恩犹豫着,“那不让他们做牛肉的便是。奴才这便让他们再送些热粥来。”
“皇后平日爱吃什么?御膳房可知道?”
“诶。该是清楚的。”
“那便依着她的口味做。”
江蒙恩退了出了大殿,寻着门前候着的小内侍,支开人去御膳房,吩咐下了皇帝方才的旨意。
待人走了,江蒙恩方转向一旁的候客室里。
邢倩端坐在小案旁,案上摆着皇后托付的那只檀木匣子。皇帝早几日在承乾宫的时候,吩咐不见外人,这事儿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见江蒙恩进来,邢倩与人做了礼,“江公公,可有与陛下禀报了?”
“邢姑姑,且还急不得。”
“还是待陛下用些食下去,杂家再与你传个话吧。”
“听江公公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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