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隆冬(11) 别离

大雪未停, 天色依旧昏昏沉沉。

寥寥几束光线从天窗洒进惠安宫的偏殿里。因得落雪,花窗都被内侍们蒙上了一层厚棉帘子。除了天窗上洒下来的光,再无其他了。

长孙南玉撩开那厚棉帘子的一角, 正往窗外看着雪。

宁妃却正从外头进来, 待殿们被嬷嬷婢子小心合上,方开口与窗边的人道,“娘娘, 太医院那边回了消息来。皇后娘娘该是前日信国公夫人递帖子求见的时候受了惊, 那胎儿果真没稳住。”

“小年子与你说的?”长孙南玉微微侧眸过去,暗处的宁妃一身粉黄的狐裘, 面色沉在黑幕里, 只在微弱的光线下,能见得她嘴角的一抹笑意。

“嗯。如娘娘吩咐的, 小年子去翻了施太医那脉案。上头记得清清楚楚。”

长孙南玉满意地笑了,继续撂开棉帘,望向窗外。

那雪花纷纷地落下,今儿晌午她让婢子们起的雪人儿, 身上又落了绒花似的一层,好看极了。

她笑着问:“她也不打算让陛下知道?”

“许是护着娘家。毕竟,过错在国公夫人。”

长孙南玉回眸看向宁妃, “还是你好伎俩。”

“借着那陆月悠将那孩子算计了,人家还得护着国公府呢, 可不是有苦难言么?”

宁妃方是一拜,“若是陛下问起,不定还能落个期满君上之罪。”

长孙南玉微微颔首,笑道:“父亲刚送了些上好的螺子黛来,妹妹若不嫌弃, 一会儿便拿些回去用吧。”

宁妃心中念着,那螺子黛千金一两,是上好的东西,京中便是有钱,也不定能买得来的。也不知长孙大人是从哪里寻来的。宁妃忙道了声,“多谢姐姐。”

殿外却来了人敲门,那声响急促却又怯弱,听得出来,事情紧急,来人却又不大敢声张。

“什么人?”长孙南玉抬高了声响,问向外头的人。

“娘娘,是奴才。”

听得是蓝公公的声音,长孙南玉方唤了人进来。宁妃立去了暗处,却见那蓝公公入了殿,亦来不及多行礼数,便就将话脱口而出。

“娘娘,方奴才从养心殿那边听得来的消息。皇后娘娘方才去了陛下面前,奉上了凤冠与皇后大印,要自请往桂月庵修行去了。”

“什么?”长孙南玉与宁妃几乎异口同声。

宁妃已然反应了过来,“是为了国公府么?”她自然记得父亲弹劾国公府的事。

“是,听闻方才殿内宁大人与信国公都在。皇后娘娘许是为了澄清那些通敌养奸的传言,保住国公府。”

“这…”宁妃尚且有些犹豫,不知这事儿是好是坏。父亲原想用国公府替长兄脱败军之罪,若皇后娘娘将这事儿撇清了,那长兄的前程…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很显然,贵妃并不需担心她的阿兄。如此喜庆的话,已从贵妃那儿脱口而出。

宁妃顿了一顿,此时也唯有奉着贵妃的话说。

“是。皇后要走了,那这后宫,陛下定会交给姐姐掌管了。”

长孙南玉却看向那边蓝公公,嘴角微微一勾,“今儿惠安宫里,人人有赏。一人一个金饼子,让他们也欢喜欢喜。”

申时三刻,原本就不大明朗的天色,已提前落入夜幕。

宁妃从惠安宫中出来,脚下匆匆,正往淑仪宫中去。身后的婢子阿梨端着那盒螺子黛,已然有些跟不上了。

“娘娘,今儿雪路滑,您可当心脚下。”

宁妃心思忐忑,阿梨的话都几乎没有听见。眼下唯有快些回了淑仪宫,她才好寻人往宫外与父亲通个信,问问父亲的打算。

正行来淑仪宫门前,却见得玉妃一行,也正从淑仪宫内出来。

今日的玉妃妆容精致,钿帽规整,不难看出,狐裘下的妃子命服,亦是规整如斯。玉妃性子素来不争,今日这般打扮,便就愈发让人觉得离奇。

可未等宁妃开口,对面的人却先发了话。

“看来宁妃也听闻得那些消息了?”

“什么消息。”她明知故问。皇后弃冠乃后宫大事,短短一个下午在后宫中传开,也并非奇怪。她只是不愿与宁妃服软。

“早知如此,宁尚书又何必逼人太甚?”

“你知道什么?”宁妃没有底气与她纠缠,提着狐裘裙角正往院中去。却听玉妃接着道。

“宁家替长孙家办的这些事儿,他们可还在乎么?损兵折将,自然也痛不到他们身上。”

宁妃没再理会,便直往自己的东殿中去了。

玉清茴回眸过来,吩咐一旁的展旗。“我们也走吧,去养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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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来养心殿内战火不断,不是前方因战事与战术争吵,便是朝堂各持一词唯恐获罪。

然而这一向热闹的养心殿,自今日晌午皇后走后,却一直落落冷冷到了现在。

凌烨记得皇后走时的神情,带着几分笑意,一向幽深的眸光,自然地多了几分清澈。人还病着,便想着要走了。他素来狠得下心,想着她暂且避一避也是好事。可心口却耐不住一阵阵绞痛。

偏殿里饭菜备好,只有几道西北小菜,虽早就没了那些江南味道,他却是今日方才察觉好似与以往不同了。

他原以为她总会在那里的,在承乾宫等着他,等他摆平战事,等他了结了与盛家的恩怨,他便就去找她,不再与她计较。

“撤了吧。”见江蒙恩还在一旁候着,他只轻声吩咐。

“陛下还未用食,怎就要撤下了?”江蒙恩得顾着主子的身子,唯有劝了劝。“陛下还是用些的好。”

“不必了。”

见主子已起了身,江蒙恩自知无力劝解,只好传了一旁内侍来,将菜样儿撤走。

“陛下可还要回殿内看奏折?”

“朕…今日回寝殿休息。”

“诶。”江蒙恩话落,正往寝殿引路去。

大门前传话的小内侍却从外来,“陛下,玉妃娘娘来了养心殿,说想求见陛下。”

凌烨怔了一怔。这后眷之中,若说长孙家与宁家尚且有争宠之心,玉家的女儿是从未有过的。除了早前两回与皇后一同出行,又因得那些弹劾玉家的谣言,来与他求过几次情,便再无其他。

不过少许犹豫,他却已猜得大概,人或许是来替皇后说话的…

他吩咐那小内侍:“宣来殿上。”

书案上堆砌的奏折如小山一般,他素来勤政,今日看得这些却忽的了无精神。待玉妃被小内侍领了进来,他方在案前端坐下来,问起殿上来人,“玉妃来是何事?”

“臣妾是来请陛下,让臣妾陪同皇后娘娘一同往桂月庵修行。”

“……”他一时五味杂陈,他还未做好皇后就要出行的准备,却有人比他快。

“娘娘待清茴有恩 ,往山中清苦,娘娘身子亦不大清爽,清茴只是想侍奉在侧。”玉清茴抬眸起来,看向上首的人眼里。

“如今清茴父兄都替陛下出征在外,臣妾留不留在宫中,对陛下而言早已不重要了。求陛下成全。”

“……”玉妃话中通透,眉目间亦透着几分将门英气。有个这般的人陪在皇后身边,也是好的。

“那便许了你待皇后的一片心意。”

他话说得几分无力,摆了摆手与人道:“若无其他的事,退下吧。”

玉妃却没与他作别礼,只是顿了顿口气,再与他道,“陛下待娘娘,也只是如此么?”

“什么意思?”他重新看回那女子眼里。

玉清茴连忙转眸,看了看大殿角落上摆着的一樽白瓷牡丹瓶。

“那白瓷瓶上的花草,看着欢喜了,便摆来身边把玩几日;哪日不欢喜了,便冷落去拿角落中,沾灰惹尘。只是那白瓷瓶上的牡丹是死的,可寻常的花草都是活的,总需用心呵护,方能枝叶繁茂,开花结果。”

玉清茴并未听到上首的回话,只匆匆瞥了一眼那边的面色,似已然有些不悦。

“臣妾谢过陛下恩准,便不打扰陛下休息了。臣妾告退。”

玉妃行出去时,殿内忽的安静了下来,一时间清冷得可怕。

凌烨难有坐不住的时候,方急着起了身,往寝殿里去。寝殿里该还有些许她的气息,那些果木香氛,素来让人心溢着暖意。

可行回来寝殿的时候,他方发现那些果木香氛已经淡了。他深长吸着气,方能捕捉到仅存的丝丝缕缕。

他只循着那处床榻去。那些夜里他阅完奏折回来,床榻上总有个娇柔的影子。待他坐来榻边,那人会缓缓睁开眼来,抿着唇轻问:“陛下回来了?”

他的手掌已不自觉触碰去了那玉枕,那里还是温润的,像是仍带着些许她身上的暖意。

目光一同寻去那边的时候,他却在枕后见得一块白玉的平安扣,他拿来手中,发现下方坠着一缕明黄的络子,络子编织巧妙,纹样新颖精致,他也是头回见到…

“皇后…”他如有感应般,知道是她留下的。

他直将那平安扣曳入掌心,而后起身往外吩咐了江蒙恩:“摆驾承乾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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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星檀早早便睡下了。许是昨日夜里辗转难寐,又许是今日晌午耗费了太多气力。如今,终是放下了那些不属于她担子,这一觉下去,便如婴孩一般,没有梦境,也没有惊扰。

桂嬷嬷在床边守着,见得主子嘴角边上浮起的淡淡笑意,心中亦有几分安慰起来。

房门却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邢姑姑脚步轻巧,怕惊扰了床榻上的人,只轻轻与桂嬷嬷说起。

“陛下来了偏殿,可要唤醒娘娘?”

桂嬷嬷看了看邢姑姑,“娘娘好不容易睡安稳了,便就如此回话吧。”左右都要陪着主子出宫了,她如今胆儿也肥了,又絮絮念叨了两句。

“娘娘身子不好的时候他不来,此下还来做什么?人心都是肉长的,帝王心该是石头作的。”

“嘘!”邢姑姑忙拉了拉桂嬷嬷的袖子。“可莫多失言,让人拿了把柄。”邢姑姑说着,却看向床榻上那张小脸,微微叹了声气。

“嬷嬷倒好,娘娘到哪儿,便能跟去哪里侍奉。我便不行了。”

桂嬷嬷听得话里的意思,只劝了劝,“姑姑办事儿稳重,娘娘方放心将这承乾宫交给姑姑打理的。”

邢倩笑了笑,只与人道了声儿,方出去传话了。

偏殿里,皇帝负手立在殿中,一身凉气,身上威严依旧逼人。

邢倩只上前做了一揖,“陛下,奴婢方去了寝殿方知,娘娘好不容易睡下了。陛下若想探望,或是明日再来的好?”

“好不容易,是什么意思?”他背后握着那平安扣的掌心,不自觉地紧了紧。

“娘娘这段时日来都睡不沉,唯独今日,睡得安稳了。奴婢与桂嬷嬷都不忍叫醒了娘娘。陛下看看,真要将娘娘唤醒么?”

“不必了。”

他果断答了话,方自行往殿外去了。

玉妃那些话仿若还在耳边,“那白瓷瓶上的牡丹是死的,可寻常的花草都是活的。”

不过是冷着她一段时日,如今生了病,又睡不好…再急着往那深山老寺中去,叫人难以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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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星檀往桂月庵清修的事情定了下来,后宫中那些传言,便似临到了崖边的山路般,戛然而止了。

星檀终得了几日的清静,又让冉公公往养心殿中传了几趟话,叫江总管帮着提醒皇帝,早些将她出行的吉日定下来。

她打算留着邢姑姑与冉公公在承乾宫里照料,便只带着桂嬷嬷和丘禾银絮一道儿出行。这连日来,桂嬷嬷帮着她清理着往桂月庵的用度,邢姑姑亦忙着打点她出行往桂月庵的事宜。

这日一早,还曦却来寻她了。一见得她,小公主便扑来她怀里,“皇嫂,你不要走好不好。你走了,还曦便就只剩一个人了。”

“怎么会?”星檀抚了抚她背后的长发,“公主还有陛下呢。”

“他都将皇嫂赶走了,还曦不要他。”小公主噘着嘴,抬起那张清美的脸庞来,“皇嫂要去清修,不如也带着还曦一道儿吧。”

“山上清寒,公主住不惯的。”

“那皇嫂怎么住得惯?”

星檀叹得无声无响,却忙转了话锋:“今儿冉公公他们在假山上起了好几个雪人儿,我带你去看看?”

公主这才翘了翘嘴角,“好啊。”

小姑娘,果还是贪玩儿的。星檀便就拉着公主往观雨亭里去。

山中清寒,却也清静。这前朝后宫却如前方战场一般。她如今解了国公府之围,能往山中清修静养,已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观雨亭中端来了几炉炭火,桂嬷嬷又备来了热茶和糕点。还曦用得几块儿热乎乎的桂花糕,既是欣喜又是怅然,“不知有多久吃不到皇嫂宫中的桂花糕了。”

星檀笑着捋了捋她鬓角的碎发,“等明日,让桂嬷嬷去御膳房里寻得那糕点师傅,教教要点。日后公主想吃了,便从御膳房里传好了。”

还曦高兴不起来,还是望见那边一排小雪人儿面上方起了几分笑容。

大大小小的十余个,一个个憨憨厚厚的。叉腰的叉腰,大笑的大笑。惹得小公主忙起了身,跑过去看看。

星檀也笑着,唤着一旁邢姑姑,“你跟着公主,莫让她摔着了。也莫玩儿久了,冻着了容易寒凉。”

邢姑姑将将走开,冉公公却匆匆从山下上来。冉公公行来观雨亭中,与星檀拜了一拜,“娘娘,陛下来了。娘娘可要迎驾?”

“不必了。”她自答得几分坦然。“该是来探望公主的。便有劳冉公公将人请上来吧。”

她很快便与这皇宫没什么关联了,虽不知能去多久,总算是个暂时的解脱。

“诶。”冉公公应了声,将将转身要往山下去,却见得那身明黄的身影已立在了观雨亭前。冉公公只好与人一拜,“陛下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