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檀脚程不快, 赶来还曦寝殿的时候,嬷嬷婢子们已经忙做了一团。皇帝守着榻旁,正握着小妹的手, 生生安慰着, 莫怕。
星檀走近了些,见小公主面色苍白,正想去探探她的额头。李太医却从外进来, 先一步凑去了榻边与皇帝一拜。
“陛下, 让臣与公主请请脉像吧。”
星檀只好寻着一旁暖榻上坐下,候着李太医与还曦医治。
婢子们再多端来了几炉炭火, 她却依旧觉着冷, 小腹也隐隐跟着酸疼起来,她这才想起, 是小日子将近了…
李太医与床上的人施了针,再写了药方,让人去太医院里煮了药汤来。待还曦喝下了药,终是得了些许平复, 渐渐睡得沉了。
皇帝这才起了身,与星檀道:“太医说还曦得静养。皇后也不必在此呆着了。”
皇帝面色依旧沉着。星檀却挂心着还曦,行过去榻边, 探了探的她额头,公主面上虽依旧没有血色, 可听着呼吸平稳,许得睡上一会儿便能好些了。
方李太医也说,公主是受了惊吓,又有些着凉。她依旧有些自责,手臂却被人扶了过去。
邢姑姑早赶来候着一旁了, 此时只好劝了劝,“娘娘,早些回去歇息吧。已经亥时有三刻了。”
从玉和宫出来,冷风嗖嗖地往衣襟里钻。皇帝就行在前头不远,皇帝的脚步脚步已比来时慢了些,星檀却依旧有些跟不上。
江蒙恩在前引着路,悄声问了问主子,“陛下,此下是去哪里?”
“先送皇后回承乾宫。”
凌烨负手而行,边思忖着方才庆丰殿上的事。
皇后自是熟知还曦畏火的,亦不会有要害还曦的动机。那火圈杂耍,若真是冲着还曦去的,背后许是另有意图。
江蒙恩见主子似在思虑,忙小声帮着皇后说了说话,“陛下,奴才这段时日一直跟着娘娘筹备冬至家宴。早几日在华庭轩的时候,皇后便吩咐过,宴席上不得有火光相关的表演。方才那行人,许是出了什么差漏了,违背了娘娘意思。陛下还得明察。”
凌烨未有多余的迟疑,只问起:“方那行耍火圈的人,可有扣下?”
“已扣下了。”江蒙恩办事素来小心,方让内侍们出去寻公主的同时,他便另让庆丰殿内的内侍,将那行杂耍班子扣留去了内务府。就怕主子们会要追究,得多留下些人证,才好详查。
“好。”凌烨沉声应着。
话声方落,却听得身后邢姑姑的声音,“娘娘”…
他心觉不妙,转身回去,果见得皇后已斜斜倒去了邢姑姑身上。
星檀知道自己的身子,每每小日子前,都得这么闹腾得整日。方从玉和宫出来的时候,便已疼的紧了,本想回了承乾宫,问桂嬷嬷要杯热水,睡上整晚便好。谁知才到半路,腿脚也跟着发凉发软。
邢姑姑身上瘦落,她靠去那边的气力自然收敛着些。手腕儿上却是一紧,肩头又被人揽了过去。皇帝的目光,颤动着落在她面上,“怎么回事?”
“疼…”她咬着牙,说不出来多余的话。皇帝很快将她抱了起来。她窝着他怀里,已有些昏昏沉沉,却听得他吩咐着江蒙恩,“养心殿近些,先回养心殿。”
微弱的的宫灯下,凌烨只见怀里的人愈发苍白了些。他想起她腹痛的毛病,往稽山祭天那回,便就已足够让人揪心。方才他只顾着还曦,是他疏忽了。
“疼了多久了?”他寻着她虚弱的呼吸问着。
怀里的那张小脸贴紧了在他胸前,似不想让他见得她面上的神色。半晌,方挤出几个字来:
“在玉和宫…开始的。”
他心口一紧,李太医方帮还曦把脉,又等御药房送来汤药,还曦吃下睡熟,已是个把时辰有余。他话里不觉几分责怪:“怎不早说?”
怀里的人没答话,他自加快了脚步往养心殿去。临行到了门前,方将江蒙恩支开回去,“传李太医过来。”
寝殿内燃着炭火,他记得她畏寒,又让人多添了些来,方敢帮她取了身上的狐裘。却见狐裘下,她双手紧紧扣着小腹上,便知道该有多疼了。
他抱着她,与她暖着身子,却见她缓缓睁了眼,一字一字顿着道:“还曦她…是臣妾不慎,让人惊扰了她。”
他心口一疼,是觉着他会怪责于她么?
“朕知道,并非皇后的过失。”
这大半年来,皇后待小妹怎样,他心中有数。不莫是有人想利用还曦来大做文章罢了。
怀里的人紧蹙的双眉终于松散了开来,这些时日来,那张小脸也让他念想了许久,伸指轻轻触碰到那面颊的温软,顿时似有丝丝细雨传入心里,连日来的酸楚如溃烂的河堤,鼻息里竟都透出来些许湿意。
星檀睡得沉了,依稀只知道,后来自己被喂下了一碗苦涩的汤药,随之被人捂进了被褥里。睡梦中,男人滚烫的身子紧紧贴在她身旁,大掌覆着她冰凉的小腹上,很是温暖…
许是太累,一夜了无梦境。醒来的时候,窗外依旧阴沉,叫人有些分不清楚时辰。只是眼前陌生的床帏,还有殿内浓厚的龙涎香气,让她约莫猜得到,这里该是皇帝的养心殿。
身边却早已空空荡荡,见伺候在养心殿的李嬷嬷入了殿来,让星檀更确定了几分。嬷嬷问着,“娘娘醒了?可要用些粥食?”
“也好…”她这才发觉自己声音虚弱,强撑着支起半身,腰身上却依旧在隐隐作痛。
婢子们送上来热粥,她方听李嬷嬷说着,“眼下已是晌午,陛下一早便去了朝堂。外头落了大雨,陛下有过交代,让娘娘莫多走动,在寝殿内休息便好。”
一场虚脱过来,星檀尚有些头重脚轻,干脆没多做辩解挣扎,便依着嬷嬷的意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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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阴沉,冷风犀利。今日的金銮殿也没了往日的光泽,似蒙上了一层灰雾。
内务府张愈一路小跑来了侧殿之外,忙求着人入殿通传了声。等了许久,方见得江蒙恩从里头出来。
张愈忙做了礼,“江总管,昨日那华庭轩杂耍班子的事儿有些眉目了。可要与陛下说说?”
江蒙恩先听张愈说了一遍,方让人在外候着。
待钟鼓声响起,皇帝下来了早朝,江蒙恩方将张愈领了上去,与皇帝将内务府所查到的始末道了明。
“那杂耍班子都是些普通的技人,要耍什么,玩儿什么,都是听班主王二的意思。只是昨日大殿上那表演被叫停,班主王二便不知所踪,内务府寻了人整夜,方发现人已经服了毒,死在了华庭轩里。”
凌烨只觉这伎俩耳熟,未等他开口。张愈已接着道来。
“张总管也有所怀疑,这出了事儿,人便畏罪自尽,和上回惠安宫里那叫南笙的婢子,有些相似。可那南笙无亲无故,这王二确实有家有室的。”
“张总管想让人将王二的妻儿接来宫中审问,还得请陛下口谕。”
凌烨自看向江蒙恩,“与内务府请两张出入的令牌。你一并亲自督办着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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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日下来,星檀睡得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只用了两回汤药。又知道皇帝让人将桂嬷嬷接了过来养心殿伺候。
待入了夜,她方重新蓄起几分精神。意识到自己在养心殿呆了整日了,方重新披好了银狐裘,让桂嬷嬷扶着,出来大殿内与人请辞。
大殿内烛火正是鼎盛,凌烨一本本翻阅着书案上的奏折。西南来了战报,宁捷平乱的情况并不乐观。而北征的玉石峰与沈越将将到了西凉关口,再往北去,跨过祁连山脉,便能到达北疆腹地。
皇后入来殿内的时候,却让他心头一凛。人明明还虚弱着,怎还行来了这里?从寝殿过来一段小路,无遮无挡,冬雨下得淅沥,寒凉可想而知。
他起身行了过去,将将想要扶人。却见皇后作了福礼。
“扰着陛下整日了,臣妾该回承乾宫了。”
“回去做什么?”他克制着话里的责怪,寻着她的手来握进掌心。“在养心殿内安心休养便好。”外头风雨正烈,她这副身子如何回去?
“……这怕是不和规矩的。”星檀拧了拧自己的手,皇帝并未有放手的意思。目光之间少许交错,她便落了下风。身子便已被他一把抱了起来。
桂嬷嬷亦有些吃了一惊,担心主子吃了亏,忙劝着,“娘娘身上还不大爽。陛下…”
皇帝侧眸一瞥,与桂嬷嬷道,“朕只是送皇后回去休息。”
星檀被他重新放回床褥间的时候,身上的银狐裘也被他顺道儿取走了。她自顺道儿打听起还曦来,“陛下可有羲和宫的消息?”
“还曦已经无甚大碍,”皇帝边将狐裘交给桂嬷嬷挂好,边回她的话,“只与你一样,须得静养。”
“还曦还害怕么?”星檀接着确认,她好似还欠还曦一声道歉。
“朕午后去探过她。心绪已平复不少。”
“昨夜那华庭轩的班子,该是有人作乱,内务府正在详查。”
“……”她本也猜到,还想细问一些,却见他重新靠了过来。一掌已经绕去她背心,似要扶她躺回榻上。
“此事朕自会查明。你无需挂心。”
昨日夜里见他那般神色,星檀本以为他会多加怪责的。可此回听来,却发觉他并未有责怪的意思。昨日许只是过分担心还曦。
“那,便多谢陛下了。”
听得这声多谢,凌烨无声自哂,她到底还在与他见外。他将人护着躺了下去,又与她折了折被角。
那张小脸近在眼前,昨日苍白的唇瓣儿上,已恢复了少许粉色。他不记得上一回碰那儿是什么时候了,喉间滚动着热火,难以压下。脑中却总有声音在提醒着,人还病着…
他暗暗答应自己,只吻一下。让她能放下些介怀也好。
然而将将少许凑近,便见那小脸撇去了一旁,不愿意看他,也不愿意被他亲吻…
那侧脸鬓角的碎发,柔美如斯,更撩骚得他心火难耐。
“陛下…臣妾不是幺妹。”
她话说得果断,他听得也十分清楚。他抬手将那小脸扶了回来,撞上那双温热的双眸,他方更确认了些,“朕知道。”
他不知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许是在陆月悠进宫之后,许是更早。阿遥是他遥远的念想,可他的皇后,温热而真实,如坠落的星辰般,颗颗炽烫入心底。
他吻了下去,克制着心口的颤动,浅浅尝到那滋味,便很快将人放开。“你休息吧,朕还有许多奏折未看完,看完了便回来。”
等人出了寝殿,星檀却有些睡不着了。许久未经情爱之事,她耳尖有些滚热。皇帝是什么意思?好似是并不当她作幺妹的意思。
可她终忘了问,他手上的玉扳指,为何从不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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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务府办差迅速,不过第二日,便将王二的妻儿接入了宫中,详细审问。
消息传来养心殿,皇帝震怒。
那王二之妻胡氏,将矛头直指皇后。与内务府的供词上竟说,王二前几日曾回过家,还带回来了三十两金子,道是皇后身边的江总管给的。让她拿着钱,好生照料三岁稚子。
内务府自请了江羽过去对质。然江羽镇定如斯,那胡氏所说毕竟也只是一面之词。即便胡氏没说谎,说谎的依旧有可能是已经死无对证的王二。
江蒙恩自与内务府道出,皇后交代过华庭轩,表演中不得有火光之事。若真是皇后让人给了王二金子,岂不自相矛盾。
事关皇后,内务府自也不敢妄下定论。只好交于皇帝定夺。
凌烨自是不信胡氏的话,只将内务府训斥得一通,下令再次详细查过。
星檀在养心殿休养得几日,太医院除了每日的药汤,朝晚还顾着一日两顿的补品。
她身子寒凉,自是那些避子丸落下的。调理得近三月了,这小日子依旧难过,听闻李太医那边也受了不少皇帝的追责。
皇帝依旧不大得空闲。一日三餐,却总寻着她一起用。其余时候,都在前殿内办公,只每每入寝,将她窝着怀里,似抱着只笨笨的兔子。
星檀渐渐住着习惯了,也理会不得什么规矩。让江羽和桂嬷嬷从承乾宫,将自己的用度接过来不少。头面棉袄,狐裘寝衣,摆着皇帝的寝殿一角,三五个大箱。皇帝却也见怪不怪。
连着下了几日冬雨,天终是放了晴。可皇帝待她如下了禁足般,每每见她出来走动,都会将她抱回寝殿,不让她沾染寒气。
这日晚膳后,皇帝却是一反寻常。寻得件新作的狐裘,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方又牵着她去了养心殿外稍作走动。
晚风依旧有些冷,却比那些逢雨的日子要好了许多了。
星檀脚程慢,虽被他牵着,也总坠在他身后。
皇帝出来前,亦披了一身墨色的狐裘。他比她高了许多,被灯火耀着的身形轮廓,如山棱般替她挡去了北边的风。偶有回过头来看她的时候,嘴角也总抿着一抹笑意。
她想起十二岁时在山谷里那位持剑的少年将军。英姿勃发,意气傲人。半边面庞沾着山匪的浓黑的鲜血,她却一点儿也不害怕。那是大周的骁将,是守护着她和祖母的人。
她坚信着那一场美梦,直到真正嫁入了皇城,成了他的皇后…
皇帝牵着她上了如亭,一间二层的小亭,立在围栏后,能看到御花园全景,还能远眺澄湖。儿时阿兄伺候元惠皇后,也被许着带她来过这二楼高处玩耍。
将将站定,皇帝便伸手来捂起她的耳朵了。
远远澄湖上,泛起阵阵火光。层层叠叠的烟火沿着水中栈道,腾空而起。艳彩的光泽,让人兴奋不已。她惊喜望向身后的人,却听他道。
“山西那边进贡来的烟火,留着些新年用。其余的,与你先一饱眼福。”
惠安宫离着澄湖近,婢子嬷嬷们听得动静,各个儿坐不住,要往那边去看看。长孙南玉亦凑着过去,方听得蓝公公打听得来,是皇帝与皇后设下的烟火…
长孙南玉觉着好笑极了。宁妃用尽心机,陛下却哪里对皇后生了疑。宁志安的女儿,到底是个不上道儿的。
高处风大,呆不得多久。那烟火也不过持续了小半柱香的功夫。星檀便被皇帝重新带回了养心殿。
临着寝殿不远,是养心殿的浴殿。修葺的工匠别出心裁,引了一道儿温泉水,作了天然的浴池。
星檀小日子里畏寒,不敢沾水。每日只让桂嬷嬷擦身梳洗。今日得了皇帝的许,方用起那浴池里的温泉水来。加上今日殿内多置了几炉炭,便也不会觉着寒。
纱帐落在浴池四周,婢子们都被她支开去了外头。香炉缓缓燃着那果木香,一旁嬷嬷也早备着两杯冷茶。
凌烨吩咐人侍奉皇后去洗浴,自己却独子入了后殿。
后殿内并未点烛火,东厂华清躲着窗外的月色,将自己安置在无光的角落。身为暗卫,他早就习惯了如此。见皇帝进来,他方与皇帝拱手为礼。
“陛下,那诏书的事,已有了些眉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