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感应…”凌烨暗自默念着…
只怕, 并非有所感应,而是知其根底罢了。
他也是从北疆回京之后,方从东厂与臣子们口中听得嫡兄太子薨逝始末。
那时父皇病重, 太子带着家眷, 一同往灵山寺与父皇祈福。而护送太子一行前往的东厂同知生了反心。沿途暗自虐杀百姓,造谣太子已在灵山称帝。
彼时,太子手中尚有三万禁卫军的兵权, 朝臣们忌惮, 亦有人趁机谋划,替翊王铺路, 取而代之。
于此同时, 灵山寺一场大火,本想置太子于死地。许是太子嫡兄已有所警觉, 又许是赶往灵山救驾的江弘,添了一把帮手。太子方侥幸逃出了那场大火。
劫后余生,危险却并未平息。
太子听得朝野传言自己谋反的消息,决定回京, 归城途中,却被那东厂同知绞杀在城外。
想来此处,凌烨不觉暗自叹息了声。脚下不知不觉, 已行来玉和宫后院。
小祈王持着一柄小铲,正在沙地里玩儿。
皇后呢, 一身轻简,发髻微垂。亦跪在沙地中陪着小祈王起着沙丘。
月白上衫用丝带细着膊子,露出一双纤臂。下身衬着件浓黛的缎面襦裙。远远看去,似绽放的睡莲中柔弱的仙子,鲜艳又珍贵。
他缓缓靠近, 却见那沙丘下,被夕阳一晒,反着水光。
这块不大沙地,本是给小祈王玩耍用的。眼下,一排小巧的沙丘,延绵不断,沙丘另一侧却灌满了清水。上头还飘着纸折的小船。
他熟读兵书,一眼便认出眼前的海战阵式。
小祈王见他行来,一骨碌从沙地里爬了起来,敦敦跑来脚下。
“皇叔,皇婶教祈儿摆的海事图,您看看像不像?”
他微微抿唇,目光却看向皇后。
“像。”有人刻意教着小人儿依书摆阵,怎会不像。
星檀迎上他的目光,并不闪躲。
晌午玉妃得来消息,玉老将军回朝面圣,皇帝并未怪责,尚有重用玉老将军之意。虽是吃下一颗定心丸,可玉妃依旧担心,殿上并未议起玉家军治下不严之罪,唯恐被宁尚书再捉着不放。
星檀这才借着来玉和宫看小人儿的时候,重提起多年之前的福海之战。
彼时倭寇联军犯大周边海,玉老将军率领船队,替大周打了漂亮的一仗。战事被书写成话本,早些年的时候,在江南的茶楼里还能常常听到。
星檀便依葫芦画瓢,边与小殿下说着故事,边用沙土作成这海事图。皇帝就算今日不来玉和宫,哪日再见到小殿下,也会该被小殿下重新提起的。
“星檀都是从茶楼里听来的,这海战阵法图也不知作不作得真。陛下来看看,可觉着哪里疏漏了?好与小殿下指正。”
“皇后教得很好。并无疏漏。”故技重施,她倒是不觉得闷。利用幼子,不尽光彩。
小祈王摸了摸圆滚滚的腰身,拉了拉皇帝的衣袖,“皇叔,祈儿饿了,皇叔要不要跟祈儿一齐用晚膳呐?”
凌烨看向那沙地里的人:“皇后也一起。”
星檀并未推却,小殿下可爱,有得小殿下在旁,她多也是舒心的。
见她要从沙地里起身,凌烨正伸手去扶。一抹暗红色的衣袖,却先一步伸去了皇后面前。
他这才定睛落在那内侍身上。顶戴的花翎,是他亲自赐的,那一身云纹窄袖的锦袍,在他身上却穿出一脉清隽之气。若非因得这内官的身份,玉树兰芝,风光霁月,用在此人身上,并非过分。
晃神之间,皇后已被扶了起来,那身子纤弱有些摇摆,脚下也跟着一阵踉跄,又被江羽扶紧了些。二人相视一眼的小神色,被他收在眼底。
他看不明那些眼色,也不想再去猜测。他宁愿相信,什么也没有。
许是察觉得他的目光,江羽已扶着人送来他面前。“陛下,娘娘该是病体未愈,尚有些体虚。”
星檀被送到皇帝面前,手很快被他捏了过去,他手掌的气力有些骇人,面上却一派淡然吩咐江蒙恩,“就在玉和宫里摆膳。”
皇帝说罢,只牵着她往后殿去。她拧了拧手上的力道儿,皇帝却是摆明地不打算放开了。
见帝后带着小祈王往后殿去,茶寮中坐着的宁太妃也起了身来,远远见得帝后紧扣在一起的手,宁太妃不由得与贴身的嬷嬷感叹,宣王幼时不喜亲人,性子素来冷清。如今待皇后,倒是多有几分亲昵了。
凌烨只管牵着人,走着前头,余光却不时扫着跟在皇后身旁的江羽。却见江羽垂首而行,一副知分知寸的模样。
想来以往江羽还伺候在承乾宫的时候,便是如此一副谦逊的姿态。而后去承乾宫中侍奉皇后,虽是尽力周到,每每于他面前,总也避忌三分。
许真是他多虑了?
一个内侍,如何会想染指皇后?
然而待陪着祈儿用过晚膳,他本预备回养心殿。见江羽上前来要扶着皇后回宫。他方忙改了口。
“朕先送皇后回承乾宫。”
皇帝这几日来阴魂不散,星檀早见怪不怪了。只是如此行回来承乾宫,手被揣在他掌心里未曾松开过,却让她想起以前。
芒种春耕,皇帝出行农斋,庆开田,祭风水,拜天地。
她偶有行在他身后的时候,也曾想要牵起那只手。
皇帝的手掌矫健刚劲,持过刀枪,斩过敌将。就那么垂摆着在她面前,似钢铁城池之中的一缕火苗,危险又让人想要靠近。
如今真被那滚烫的掌心裹着,却早不见了那番小期盼。心或是已经走丢,又或是早变得和他一样,如木石一般了吧…
皇帝将她送回承乾宫,尚且嘱咐了句,“朕今日可能会很晚,若过了亥时不来,皇后便先歇息。不必等朕。”
这连日来,皇帝每夜留宿承乾宫,不行床欢,只与她一同入眠。
星檀今日却也没打算等他。
皇室不比寻常夫妻,自古往今,亦没有帝后要夜夜同榻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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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的钟鼓敲响的时候,养心殿内的烛火方被内侍们都掩灭了。
只后头那间偏堂,燃着仅剩的一盏光。
史官寻来的文卷堆了半张小榻。先太子之事,在新皇登基之前,便已尘埃落定。依着祭典新皇长兄的指向,史官们不敢另有偏颇。
史官们笔下的事件始末,凌烨已翻看了三遍,然而那些文卷上,除了将太子死因归结于东厂那名同知,再无其他有效的线索。
亥时三刻,方有人从偏殿侧门入来。
来人一袭黑衣,身形魁梧,是东厂暗卫长华清。
晌午收得玉将军上奏的那两纸兵诏,他便传了东厂的人。如今的东厂,早换血洗牌,全是他的左膀右臂。
“陛下,那谋害太子的的同知,早连十三族人一同被处决。那同知名叫平川,原是先前提督大人身边的亲信,可不知何时生了逆心,护送太子出行灵山寺的时候,将提督大人也一并谋害了,许是想要取而代之。”
“至于平川与翊王殿下是否有过往来,末将等人尚未查到有利的线索。还请陛下多许些时日。”
凌烨放下手中文卷,“到不必一定是翊王。先太子出事之前,与平川有过往来的,都不能放过。”
“是。”
“彼时伺候在先帝养心殿中的人,亦要详查。”
其余的线索再是模糊,有一点,他却十分确定:能模仿江弘笔迹,又能拟定兵诏的人,当时定在养心殿中,无出其右。
华清领了旨意,方一拜退下。
烛火被秋风一扫,已有些难以支撑。桌案文卷上蒙着的火光,也跟着晃了一晃。
两封兵诏,前后出自两人之手。
若第一封是江弘为了营救太子,向玉家军送去的求救信。那么第二封,便该是有人,刻意延缓玉家军救援,在幕后坐享其成,等着那叫平川的同知,完成谋害太子的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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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宫中,星檀早早便睡下了。
可卧在帐子里翻来覆去,合了眼也无用。
是那鱼池里的蛙声太闹人,又或许是秋日月色如水,照得帐中一片白晃晃的明光。总之,是难以安眠了。
桂嬷嬷被她唤了进来,再续了一支安息香。丘禾与她重新点起烛火,她方挪去暖榻上,在榻旁的博古架前翻找,寻了那幅最能让她安心的《江月晓船》的书画来看。
依着画中情景,想起江南,心念便会渐渐安静下来。可再看向那张空空荡荡的床榻,却不愿再回去。
窗外忽的传来阵阵琴音,远远的,该是从观雨亭来。不必多分辨,她也能认得,是江羽在弹琴。早在江南的时候,她便听过那把琴声了,心境清幽,付诸琴色,情操造诣不可多得。
凌烨将将行到承乾宫附近,也已然听见那丝丝缕缕的琴音。那日在琴楼上,皇后与江羽作画抚琴的画面,不觉又再出现在眼前。
江蒙恩亦是有所察觉,忙看了眼主子的面色。却见主子眉间深锁,负手去了身后,却加紧了脚下的步子。
琴楼上无人。
凌烨暗自松了一口气。寻来后院,见那花窗之中还亮着一盏烛火,却又觉得几分忐忑。
银絮候在门外,被江公公喊住了不必通传。
凌烨已行去了殿内,却见里头空空荡荡,只皇后一人…他方终是放下心来。
星檀这才见得来人,不是说过了亥时,便不来了么?正起身预备作礼,皇帝已行来她的暖榻前坐下。
“怎还在熬着?”
“睡吧。”
未容她置喙,星檀被他抱回了榻上,如往日般,她自觉地靠去了床里。等他盥洗完,婢子们吹熄烛火退了下去。熟悉的温热,贴着来她身侧,莫名地是些许暖意。
“是在等着朕?”
那声音温热,就在耳垂鬓边。
她没答话,却觉眼睛有些乏了。耳旁的呼吸声,也跟着沉了一沉,她方听得出,他好似是在叹息着。身躯之间隔着些许的距离,似也在述说着他有些心事。
然而不过少息,人便靠来她背后,将她捂入了怀里…
“快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