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烨再从清露院出来的时候, 阳光已被厚重的乌云遮蔽,两道闪电在天边划过。山风扬起尘土,伴着星星点点的雨水扑面而来。
一旁的江蒙恩方忙吩咐了内侍, 去取皇伞来。
随之而来的大雨, 似在提醒着他:祭天礼程还未结束,他仍是大周的君王。祭典大殿内,诸多臣子还在候着…
午后, 雨下得淅淅沥沥, 祭殿端正的雕窗格缝里,透不进一丝光线。天色沉如山水画中的淡墨, 将人的心绪都蒙在尘土之中。
殿外黑压压的一片, 是各家带着家徽的伞支。百官在外静默候着皇帝修坐。唯有一朵纸黄的小伞,斜斜撑着, 从其中急切地穿过。
江蒙恩穿到屋檐下,将伞交给门前的内侍。又行去窗边,小心敲了敲窗棱。
“陛下,奴才从清露院回来了。”
内里的声响沉闷地传来:“进来…”
颀长的木门被推开的一瞬, 殿内方晃入一道昏暗的光。
江蒙恩禀报道,“娘娘染了些风寒,还在发着热。李太医说, 许是昨日便有些沾染了,看似是好了, 却是反复之兆。”
凌烨微微地打开眼帘,目光只依旧落在面前的地板上。因得门缝洒入来的那道昏光,地板隐隐反着一道白光。然而目光终究无法汇聚,散散漫漫落向空处。“李太医说,何时能退热?”
“李太医只悉心医着病, 并未说到此处。”
他深吸了一声气息,方继续合眼。“待今日祭典结束,明日一早回城。”
“……”江蒙恩呆呆地立着小会儿没动。原本祭天大典结束,还得有两三日,百官还有些礼程,整个祭祀也余下些首尾…
却听得主子继续道:“若还有其他,让礼部留下善后。”
“诶。”江蒙恩听得安排,方从狭窄的门缝里退了出去。
殿内的沉寂,又如天边乌压压的黑云,山倒一般袭来。
唯有沉心念下整段楞严经,方得少许平静…
**
天将亮,雨稍停。
朦胧的清晨,仪仗大队从行宫缓缓驶出,践踏着雨后的泥沙,往山下去。
被西厂侍卫们催促着,只小半日的时辰,大队便过了关山驿。然而并未停留,反倒是装上了些许干粮,继续上了路。
走出山雨的阴霾,天色渐渐放晴。一路穿过山脉夹道儿,沿着绿水溪河,回到京城的时候,将将到了影斜的时辰。
“娘娘,快到安定门了。”
星檀这一路睡不沉,也醒不来。听得桂嬷嬷温柔的声响在耳边,才渐渐睁了眼。
一早出来,凤辇中便设了软塌,她靠着里头,昏昏沉沉了一路。斜阳透过车窗,洒在她脸上,尚有几分暖意。
一丝丝微风吹入车中,玉妃正要去合上车窗。
星檀抬手拉了拉她的袖口。“阳光好,那一点儿风不碍事儿的。”她说着撑着起了身,往窗边凑了过去。
玉妃拿来厚披风捂着她肩头。桂嬷嬷又忙塞个汤婆子来她怀里。
她不大记得,有多久没见过这般的京都城了。儿时的嬉笑仿佛还徜徉在层叠的屋檐上空。往江南一别,便是她的小半生…
退去了夏日的炎热,街道在斜阳下,蒙上了一层秋日的明雾。
酒楼门前半新的红灯笼束,在秋风中轻轻摇晃,揽客的招牌总伸出店铺,打着一道道招牌的好菜。孩童在街角玩闹,笑声无拘无束。小巷口上贩儿们叫卖,新鲜的玩意儿,可爱的手艺,一样样的,叫人眼馋…
然而很快,皇城便又出现在她眼前。金色的瓦砾反着斜阳的光,红墙深处落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大队停在安定门前的时候,桂嬷嬷已与她重新梳好了发髻。她还是这皇城里的皇后,凤辇两侧,犹有百官注目相送。
许是躺了太久的缘故,她脚下不太稳当。车门被人从外拉开,桂嬷嬷正扶着她往外去。
明黄的身影立在车旁,让她颇有些意外。
斜阳洒在皇帝侧脸上,精致的轮廓染上了一层柔光。那双眼里的意味不明,嘴里嗫嚅了一下,却又什么也没说…
她瞥见他握在身侧的右手动了动,便急着向候着马车旁的江羽伸手过去,“江公公…”
凌烨今日终是动了要扶人的心思,却被她撇在一旁。
她仍穿着那身厚重的燕居服,镶金点翠的钿帽越发衬得那张小脸苍白。江羽将人接下马车,方护送着,往停在不远处的小舆去。
他负手跟了上去。
入宫换乘的小舆,他仅让人备了一驾。皇后再不想,也终是要见他的。
小舆里,她端正坐着,燕居服被理得整齐,那钿帽却已被她持在手上了…
见得他同上了这架小舆,那双深眸里透出几分惊讶。后座的位置窄,原本全被她那身燕居服占了,又不情不愿地与他挪了一小块儿空地出来。
那张小脸撇开往车窗外看着,也不知看着什么…
外头江蒙恩一声起驾,小舆被缓缓牵动…
星檀继续望着车外,小舆正穿过安定门,光线黯淡下来少许,很快又恢复。皇城里的一草一木,皆有些陌生。她方出走了两日,却似已度过了数个春秋。
小舆行得快,带着一丝丝小风闯入车内。眼前晃过一只坚实的手掌,不假商讨地将车窗一把合上。
“……”她只得垂眸坐好,懒得理会。
那只手掌收了回去,车内淡淡地一声叹息。她很少听到皇帝叹气。高高在上的帝王,面对那些老奸巨猾的臣子们,也从不示弱。
“可有觉着好些了?”他话里难得温柔。
“嗯…”她答得轻巧,并未考虑太多。
车厢里继续着沉寂,她却觉着头越发地沉了,眼皮也跟着睁不开来。唯有斜斜靠去已经合好的窗边,很快便不知世故。
星檀再恢复些许意识的时候,是听得那钿帽落地的声响。咣当一声,落在宫苑门前的青石板上,她看到桂嬷嬷急切着上来,本是想来看她的,却只是弯腰下去,将那钿帽拾了起来。
她这才发现自己脚下空着,身子也轻着…
是皇帝将她抱下来了小舆,一双目色正落在她面上,似有几分不悦,那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责备,“这就是好些了?”
方才那钿帽一取,她的确觉着轻松了许多。可哪里知道,这回的伤寒并没有轻易放过自己…
她无力说话。皇帝却紧着步子,将她抱进了承乾宫。
前院里,婢子与内侍们早收到帝后回宫的消息,正候在了门前等着。星檀眼前略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最终却落在人群最前,那身翠金刺绣的锦裙上…
幺妹今日似特地做过了打扮,唇上桃色的胭脂,在斜阳下很是夺目。那双眉眼经得勾描,更加明艳了几分。锦衣华服,美人梳妆,难得为承乾宫添了一道儿好景致。
美人却垂着眸,与皇帝福了一福,话中几分谨慎,又带着些许试探:“陛下,长姐可是哪里不适?”
她这方察觉,幺妹见得了什么…
皇帝正抱着她…
这般的情形,幺妹该还是第一回 见。可幺妹不知道的还多着,床帏中的欢笑,男人在她身上的低吼,如一双邪魔。而眼前这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幺妹,又怎么会知道?
“让开…”皇帝的声音在头顶,有些冰冷。
这让星檀有些意外…
幺妹自幼被捧在手心,怕是会觉着被人责难了…
想起小姑娘要伤心,星檀心中却一丝怜悯也泛滥不起来,许是她此时自顾不暇,又许是有些无源头的小快意。
起了风,她有发抖。皇帝似是有所察觉,未等得面前一干人等起身,便自行绕开他们,往后院里去。
身子落在熟悉的床褥上的时候,她神识松散了开来,再也支撑不住袭来的困意,放弃了最后的挣扎。
凌烨候着床边,吩咐了人去请太医来。方抬手探了探那小脸的热度。
双颊早烫得不像话,额头更有甚之,然而喉咙里却纤细地喊着“冷”…
冷么?他少有在京都城觉得冷。
北疆天寒,手指能冻成冰块儿,再轻轻一碰便会落地。驻营荒野,唯有烈酒方能御寒…江南的女子果真太过柔弱。
他喊来一旁桂嬷嬷,“起些炭火来。”
“陛下,内务府已许久没送过用度来了…”
他这方被提醒。
床上的人翻身了过来,他难得见她面着自己,只是那双眼帘沉沉合着,却虚弱地道了声梦话,喊着她的阿兄…
他起了身,亲自出门寻来江蒙恩。
“皇后病着,寝殿内急用炭火,让内务府张斯伯亲自送来。”
星檀一觉睡下便不知时辰。只是梦中恍惚着,似又回去了关山驿后的清凉院…银铃响动,悦耳非常,声音生生压过了枝头那群聒噪的小雀。
穿过竹林小径,绕过客堂的屏风,她方见得那凉榻上的自己。
张扬地、不知羞耻地往那人怀里钻着,亲吻着他的身体…
男人滚烫的手掌,不知何时绕来她腰间,将她紧紧裹住贴向了他的胸膛。那里温暖又坚实,似能遮风又挡雨。
她觉得几分踏实,却感叹着,唯有身体方才对人忠诚。可一旦牵连起头脑与身份,便是另一个人了…
她靠着那副身子,没有多余的梦境,只是靠着。
然而梦总会醒,睁眼的时候,是桂嬷嬷在床侧坐着,皇帝早就不在了…
“娘娘醒了?”
“粥药都候着多时了,奴婢让丘禾再去热一道儿。”
“嗯…”她轻声应着。却觉着屋子里闷热。看清楚了些,方见室内四面墙角下都生着炭火。
她问起桂嬷嬷:“还是早秋,怎就用起来这个了?”
“娘娘昨儿病着,一直喊冷。是陛下让内务府送来的。”
“……这都有些闷了。先断了两炉吧。”
桂嬷嬷忙接了话去,“陛下吩咐,待娘娘病好之前,这炭火得一直续着。还让内务府紧着承乾宫里送。”
“娘娘若觉着闷热,开小窗透透气便好。这炉火还是留着罢。”
桂嬷嬷待她身子谨慎着,星檀自也不好与她争了。便就由桂嬷嬷去将花窗支开了一条小缝儿。
丘禾送着粥药进来的时候,邢姑姑也跟了进来,见得星檀果真醒了,邢姑姑上前来作了礼数,方与星檀说了说外头的事儿
“娘娘,内务府的老张公公,已在前院儿里候了一整夜了。”
星檀望向邢姑姑:“什么时候的事儿?”
“昨日陛下给承乾宫里传炭火,是让张公公亲自送来的。人来了便不肯走,本是想请罪的,陛下也不理会。今儿一早,陛下从承乾宫出门去上朝的时候,便就与张公公留了话。”
“道是,让张公公亲自与娘娘领罪…张公公这才在外头一直候到了现在。”
星檀出奇的到不是那内务府大总管认错的态度。却问邢姑姑,“陛下昨夜在承乾宫?”
邢姑姑没答话,却看了看一旁桂嬷嬷。
桂嬷嬷接了话去。“昨儿夜里,陛下一直陪着娘娘。待娘娘退了热,陛下还与娘娘一同就寝的。娘娘果真一些印象都没有?”
“……”颠簸了整日,她又病着,哪儿来的闲工夫对他有印象…
“邢姑姑,与我传一趟话。便叫张公公回内务府办差吧。他年岁也长了,为人办差自有自己的分寸,并不需要与本宫请罪。”
邢倩领了差事儿,退出了寝殿去。
这老张公公自打先帝在位,便是内务府的大总管了。以前邢倩与他有些差事儿上的往来,张公公尚给着坤仪宫里几分薄面。
邢倩方在外头遇到,才被老张公公拉了过去,请她来问问皇后娘娘的意思。
然而主子这一番话,着实并非原谅的意思。
邢倩也只好依着主子的口吻,与那老张公公传了话。
张斯伯听得邢倩传皇后娘娘话,领着内务府一干副总管落了跪,再与后院儿的方向,磕了三个头。方与邢倩道,“娘娘的意思,老奴知道了。请姑姑务必与娘娘道一声儿。”
邢倩应下,将老公公扶了起来。老人家立得久了,腿脚已不大稳当,还得一旁的义子张愈来扶着。
张斯伯正领着内务府一行,往承乾宫外去,却正撞上江蒙恩从外回来。
江蒙恩面上客气着:“张公公还在这儿,那便是最好了。”
“整好,陛下让奴才带个人来,本还要去趟内务府与张公公您打个照面的。”
江蒙恩指了指身后,“江羽日后,便是这承乾宫里的大总管了。日后替皇后娘娘办差,内务府事辖宽,位置重,江羽日后与内务府必然多有往来。还得请张公公多多担待呀。”
江羽随着上前,与张斯伯行了晚辈之礼。“还得有劳张公公照拂。”
“……”张斯伯那头方得皇后娘娘的教诲,让他自知分寸。这头皇帝又与承乾宫派了新总管来,是什么意思,更不必旁人道明。
张斯伯到底只能好话说尽,临着几个晚辈面前,还得声声服低。
连着一旁的义子张愈,神色也跟着闪躲起来。
下头的人手脚不净,不知受的哪方的好处,苛扣了承乾宫里的用度。他也是一时疏忽,只是听得圣上连日不往承乾宫来了,便也没多做理会。
此下帝后倒留着三分情面,并未责罚。而他也知道多说无益,再做解释,定会落个治下不利的罪名。
罢了,张斯伯方领着内务府一行人,出去了承乾宫。
剩下方在前院儿的内侍和婢子们,听得江蒙恩一席话,皆是一派喜气。
可算是将承乾宫的大总管盼来了,小江公公原是侍奉在陛下身边的,又是江总管的义子。日后有人想要欺负承乾宫都难。
邢倩亦有几分意外,与江蒙恩福了一福,只笑道,“这下可算好了,该得是多亏了江总管常帮承乾宫在陛下面前美言。”
江蒙恩见得那笑意,心底里的灿烂开了花儿。面儿上持着几分波澜不惊,“邢姑姑言重,这是陛下看重娘娘。方让杂家领着江羽来接任的。”
邢倩又看向江羽,“娘娘还不知道,小江公公随我往后院儿里来吧。好与娘娘报个道儿。”说罢,方又觉得不大妥,“奴婢嘴拙,日后可得将‘小’字去了。”
江羽微微颔首,嘴角抿着的笑意并不明显。得了邢姑姑的话,又与江蒙恩一拜道了别,随之由着邢姑姑领着,去了后院。
星檀方用过了粥食。
邢姑姑从外头回来,嘴角难得挂着笑意。
星檀抿了口方桂嬷嬷端来的枣茶,笑问,“邢姑姑可是遇了喜事儿?”
邢姑姑话里几分神秘:“不是奴婢的喜事儿,是娘娘的喜事儿。”
星檀正几分意外,却见得邢姑姑身后,一袭深红的总管内侍衣袍,头戴玉石花翎,绕过屏风入了寝殿来,与她一拜。
“奴才奉命来承乾宫侍奉娘娘,日后,定当尽心尽力。”那人身上平日里本就掩不住的气度,如此一扮,更有了几分气势。
星檀欣喜着,因得打小的亲近,更忘了几分礼数。从暖榻上撑起来身子,亲自将人服了起来。“日后有得承…有得江公公在,便该都好了。”
桂嬷嬷过来扶着人。江羽也顺道儿将她扶回去暖榻上靠好,又寻来了小羊绒褥子,与她覆在膝上。
“娘娘先将身子养好。这前后院儿的事宜,奴才今日起便着手打点了,只望让娘娘省心…”
眼前细长的眼眸,透着稀有的光亮。那嘴角边微微的弧度,露着的小喜悦,定是骗不了人的。
然而高兴之余,星檀却忽想起昨日皇帝的行径。
抱着她回寝殿,训斥内务府,夜里还留宿承乾宫…今日,又还了她一个大总管。
不过一晃,她便有所明了。
皇帝的古怪,不外乎是因得内心歉疚罢了。
那些避子丸伤了她的身子,便想着与她些甜头补偿。
可她不必要这些甜头,若能换的阿兄平安,她愿将这些都还给他…
**
时近午时,养心殿内将将结束一场口舌之争。
宁志安咬着陆家世子在江南水坝上的事故不放,一口认定,是陆清煦失职,劳民伤财,且一事无成。
见皇帝不言不语,宁志安许了门生许姜一个颜色。那许姜便再道,“此事可大可小,若不严惩,怕是会伤了民心,损了陛下在百姓中的声望。”
凌烨却心中有数。此事确是可大可小。只不过是他们说大便大,说小便小…
江南水坝的确出了人命不错,可是天灾还是人祸,尚且未知。这几人不问前因后果,便将责任全权推在一个陆清煦身上,不外乎想要信国公手上内阁的位置罢了。
恰逢江蒙恩端上一盏参茶,与众人提了个醒儿:“诸位大人,已是午时了,陛下该得用上午膳了。”
见皇帝依旧不动声色,长孙谦只好领着一干徒子徒孙,与上首作了礼,“陛下先用膳,我等便先退下了。”
凌烨道:“那便容后再议。”
待人都退了下去,江蒙恩方再请了一遍,“陛下可要移步偏殿用膳?”
“不必。”
“让他们撤下吧,朕今日没什么胃口。”
“这……”江蒙恩忧心主子的身子,却见主子垂眸,似在想着什么,便不敢再作打扰。方依着圣意去办了。
凌烨在案下翻出两本密折。
这半年来,朝中积怨已深。而他手中并非没有长孙谦的把柄,只是仍在等一个万全的时机…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真要动长孙谦的时候,他须得更有些把握…
傍晚的时候,养心殿内燃着的龙涎香散出浓厚的墨味儿,斜阳洒入殿内,在大理石上投出道道光影。
江羽接得传话,回了一趟养心殿,只先作了礼数,便听得皇帝问起皇后的身子。
他自如实禀明了:“李太医今日晌午来诊过一回脉象。道是已有好转了。娘娘今日未再发热,唯有些许余咳…”
江羽远远瞥见皇帝手中动作顿了顿,听得皇后安好,方继续落笔写字,才再接着道。
“娘娘傍晚在澄湖设宴,让奴才来问问,陛下可有空闲…”
“……”凌烨一股心火涌了上来,不觉语气几分重了,“病将好,又去吹风做什么?”
江羽垂首一拜,话中几分无奈:“娘娘说,这天儿好,想设船宴,散散心。”
“……”他暗自想起那日李太医的话。她想散散心,也是应当。而皇后设宴,问过他的空闲,上一回,还是陆月悠入宫的家宴…
晚风微拂,秋夜如水。
凌烨跟着江羽身后行来湖边的时候,只见湖面上飘着数十朵莲花长明灯,独独一艘木船漂浮在湖面上。银纱帐在风中张扬,印着烛火的微光,在水面倒影出淡淡的昏黄。
帐中人影窈窕,斜斜靠在矮案边,纤手拎着玉壶似正在沏茶…
“陛下,娘娘正在船上呢。”江羽俯首禀报,“那边留了艘小船,陛下请移步,奴才们与您撑船过去。”
凌烨负手上了船,待船缓缓撑离岸边,方看向立在船头的江羽。
“这方第一日,你这个承乾宫大总管,已很是尽心了…”
江羽听得皇帝话里几分不明的试探,只连连拜了一拜,“侍奉娘娘,乃是陛下交给奴才的职责,奴才为娘娘尽心,便是为陛下尽心。”
听他这话说得周圆,凌烨冷冷一笑,转眸看向船上的身影。
星檀候着船中多时了。
临上船前,桂嬷嬷边与她捂着披风,边念叨得双眼泛红。道是她身子将将才好,不能吹风。
可唯有这样,方能让皇帝对她再多一些怜悯…
小船不大,舱内仅够两人的身位,矮案上几道小菜,她喝不得酒,便只让人备了茶。
湖面秋风伊人,那些长明灯迎着波澜微微荡漾。远处湖心处,已起了淡淡烟波。若不是病未好全,借船夜游也是佳事。
舱内忽的一阵摇摆,她知道,是鱼儿上了钩。
来人撩开银纱帐,弯身探了进来。
星檀无暇打量他的面色,只是警觉着,伸手探向身后一早备好的长明灯。
“病还未愈,为何设宴在水上?”
听得他话里几分质问,星檀方看回他面上。“秋夜色好,臣妾便见色起意…”
凌烨难得听她话里兴致极好,又见那脖颈里围着一圈儿毛裘,身上厚厚的鹅绒披风,这才是松了松语气,问道,“用哪些菜?”
见皇帝在对面落座了下来,星檀拾起公筷,与他布菜。
来者是客,还是能保她阿兄平安的贵客…
皇帝爱吃牛羊肉,她便让江羽跑了趟御膳房,都妥妥备下。
大块的羊肉,早用小刀儿切了小块儿,得蘸着那青绿的韭花酱,方是北疆口味。肥牛做串儿,带着孜然烤得香,可惜她自己用不上。
“御膳房花着心思做的,陛下尝尝…”
凌烨却觉几分不同寻常。自陆月悠入宫,他便从未享过她如此的招待,更是未见她对自己露出过笑靥…心中已然生了疑,手却不受控制地持起了筷子。
羊肉鲜美,宫廷膳房注重技艺调味,每每过犹不及。今日的羊肉却只是原汁原味,不多加那些香料,正是在他在北疆时尝过的味道。
他食得不紧不慢,有人精心设计了这一场美宴,他自然不好辜负。
纤纤玉手提起银丝玉壶,与他沏上了一盏茶。
“臣妾尚在小日子,不能陪陛下饮酒,便未让他们准备。”
他打量着那双低垂的眸色,嘴角抿着的笑意。自行宫那日因她病情灭下去的心火,此时竟渐渐吹而又生…
“饮酒伤身,朕陪皇后用茶便好。”
“新春的龙井。可惜了,前两日下过了雨,这几天不见秋露。不然得用露水来泡的。”
“不着紧。等下回有了,朕再去承乾宫里饮。”
“嗯。”她答得轻巧。那大掌粗糙,却骨节分明。白玉扳指依旧圈在拇指上,似早已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不能离弃。
离神之间,那手掌却探来她面前,握起她的手,轻轻捏了捏。
“倒好,是暖的。”
星檀笑着指了指脚下两个汤婆子,“若没有这个,桂嬷嬷可不准臣妾上船的。”
“桂嬷嬷…”他想起清露院里那嬷嬷对他的控诉。“桂嬷嬷待你很是上心。”
“那陛下呢?”她顺势接了话去,又直直看向他眼里。皇帝的眼眸,从来不露心事,此时却微微颤动。星檀忙垂眸下来,未等得他的回话,也不做强求。
她能读到他眼中的怜悯,这种廉价的情感,稍加渲染,或许能为她所用…
她挑起一旁的长明灯,放来矮案一角。“陛下看看,这长明灯上的佛陀,临得好么?”
凌烨拨动那纸折的长明灯,果见得一尊白描的世尊像。“是皇后画的?”
星檀摇头:“公主不喜出门,得知臣妾生病,便作了这长明灯,许是想让佛祖庇佑臣妾痊愈。方出门的时候,恰见羲和宫的人送来,便带上了一道儿了。”
“是还曦…”
凌烨口中念念,却看向舱外铺满水面的灯火。还曦不喜出门,更不喜欢夜里灯火鼎盛之处,比如今日这种地方…
两年前,父皇病重。太子嫡兄前往城外灵山寺替父皇问天祈福。还曦也跟着同往。然而一场大火,将寺院烧净。还曦虽被人救出,却自此落得害怕灯火的毛病。
再加上回城途中,亲眼目睹太子嫡兄被东厂绞杀。自那以后,原本活泼可人的性子,越发内向敏感起来。
想到此处,凌烨微微叹息了一声…
回神来的时候,眼前却徒有淡茶与菜肴,皇后,和那盏长明灯,一同不见了踪影。
他忙抬眸寻去。船尾忽地一道火光,触目惊心。皇后的身影在那火光之中,身上的披风也随着大风扬起,掀起数朵火花…
星檀立在风里,捧在手中的长明灯,将将落入船尾的纸灯堆里,便扬起一片汹涌的火光…
她静静等着。
上回在公主书房,她便见得了这盏长明灯,问起公主,方知是公主画给已逝的先太子殿下。今日下午,她便依着印象,做了一盏相似的。那白描的墨迹将将干透,便被她带来了船上。
腰身上已是一紧,她被人揽了过去。那双鹰眸里燃着愤恨与斥责,“你做什么?”
“臣妾不慎,失了手,让那长明灯滑了下去…”
烟雾越来越大,星檀猛地咳嗽,脚下跟着一轻,已被他抱了起来。
皇帝三两步便穿过船身,跨到船头,小船荡得厉害,星檀却被他抱得很稳…
对岸的小船已再次划了过来。
星檀紧了紧勾着他脖颈的手臂,瞧着他侧颜的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紧张。
她悄声在他耳边问道:“陛下…在害怕么?”
那双鹰眸里怔了一怔,不敢看她,却重重扔下两个字:“闭嘴。”
她却接着道,“还曦也怕火。”
“京都城外那场大火,让还曦没了嫡亲的长兄。如今臣妾的阿兄,也快要没了…”
“陛下若怜惜还曦,便也怜惜怜惜臣妾可好?”
“臣妾如还曦一样,只是盼着阿兄平安回来…”
只是先太子殿下已经回不来了,可她阿兄还可以。
皇帝没答话。扣在她腰上的手掌却更紧了几分力道。
小船已靠了过来,几个年轻内侍将二人护去了船上。待人将小船撑开,方二人曾用膳的小船,已在湖面上化作熊熊的火光。
凌烨这才恍然,是皇后将这船烧了,故意的…不莫是为提醒他,还曦丧兄的故事…
他喉间划过一丝冰凉,松手将人放下。“皇后请朕来,便是来看这场大火的?”
迎着风,她鬓须碎发,在轻轻扬洒。“瞒不过陛下。”
他冷笑,负手看向湖面。不过又是一场算计…
皇后却没再多说什么,只等船靠了岸,方先走去了船头。
江羽躬身在小码头上候着,与他往日所见一般,伸臂来接着人。皇后扶着江羽上了岸,方回身与他作了礼。
“臣妾让圣驾受惊,请陛下降罪。”
他压下气息,也落了岸。
如何降罪?虽知道是她刻意设计,可眼前不过一场荒唐的意外…
他自问没什么与她好多说的,方喊来江蒙恩,引路回养心殿。
身后是承乾宫一干婢子与内侍们的声音,由得皇后领着,恭送他离开。
月色晴朗,凉风袭来,引出了他心中沉积的凉意。
还曦失去阿兄,他也失去了阿兄…
自幼他便知道,皇位是留给阿兄的,他无心争抢。天下交予阿兄,北疆那些蛮族交给他。他会替父皇和母后,护着阿兄,守着大周…
他自问坦然,辽人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一眼望过去,与黄沙连成一片。箭矢往城池灌入,如顷刻而至的大雨。那些都未曾让他害怕过什么…
可方才他在害怕什么?
他的皇后,会当着他的面,寻了短见啊…
不过是子嗣罢了,二皇兄便是父皇过继来交给母后抚养的。她断然不必为了这个搭上性命…
然而他的皇后,比他更要清醒。
她在用自己威胁他,可他亏欠诸多,早已无法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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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阳光,与清风为伴,明媚舒适。
长孙谦被内侍领入来养心殿的时候,心情尚且大好。
当着一干重臣的面,皇帝让人单独传召于他,该是有要事商议。如此也能与众人说明,他这个首辅大人,在新皇心中颇有几分地位。
然而等上了殿,皇帝却让将蒙恩送来一纸密折到他手上,冷道,“你自己看看…”
他不明所以,可皇帝的面色足以说明,并非什么好事。
那密折出自东厂手笔。新皇登基之后,因东厂牵连先太子之案,曾重加整治,将骨干全部换血。如今服役其中的,可以说皆是新皇脉系…
凌烨冷冷看着殿上的人。长孙家历代名臣,到了这一代,便想钳主而治,怕是想多了。
他虽不曾与父皇学习打理朝政,却早看惯父皇那些制衡多方的手段。只是如今若要削弱长孙谦,便得提携一人与之抗衡,眼下朝中人才紧缺,要等来合适的人选,并非容易。
一向精神气盛的老臣,看过那纸密令,面容也无法平静。以往自问一身忠臣节气,句句夺理不饶人的首辅大人,膝下一软,便跪在了殿上。
“陛、陛下…”
“臣替那不肖子,谢陛下恩典。”
“长孙大人无需如此多礼。”
那密折上写着的,无非是长孙家长子,在京兆尹任上受贿的几样儿证据。凌烨此下私自交给他长孙谦,已是与劳苦功高的首辅大人留了几分薄面。
“陆清煦在江南办事不利,也该有人去善其首尾。也正好,让长孙公子多领会民生苦难,将来回京为父母官,方能服人。”
“……”长孙谦自知理亏。可东厂办事利索,那密折上的证据,已足够将长孙琦送入大理寺…皇帝留下情面,正是为了抹平那封弹劾陆家世子的折子…
他只得与上首一拜,“陛下替臣考虑周详。臣替那不肖子,谢过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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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宫后院的桂花苗开了花。虽还只是小小的一颗,却散了满院子的清香。
桂花开一夜便落,星檀干脆让桂嬷嬷都摘了来。再让人去御膳房里,要来了些许糯米粉。裹着桂花一道儿蒸熟,再淋上蜜糖。便是江南桂花糕的味道。
江羽匆匆从前院儿回来,见得星檀在后院儿,方捧着手中书信递了上去。“娘娘,是国公大人的书信…”
星檀有些惊讶。阿爹为了避后宫谋政之嫌,是从来不会给她写信的。家中的消息都是往安德厚公公那边送,最先让太后姑母知道,若到紧急的方会让她知晓。
她接过那信件,却见信封上却明明白白写着:“吾女星檀亲启。”短短几个字,足以说明这信件来得光明磊落。
星檀看向江羽,“这信,怎么得来的?”
“今朝奴才被陛下传去养心殿,信是陛下给的。”
“……”星檀猜得几分信中写了什么。若皇帝真帮她办了那件事儿,这无疑是让阿爹写信来,好让她知道结果。
果不其然,阿爹言辞恳切,信中所说,长孙家长子调往江南,接替阿兄修葺水坝。待阿兄交接公务之后,陛下方再有调任书函…
虽不是免责,也不是回京。可如今长孙家与阿兄绑上了同一条孤舟,便也没有再弹劾阿兄的道理了。
不得不说,皇帝这回举措恰到好处。并未袒护谁,却又免了一场朝堂上的口舌之争。
她连日来提着的一颗心,终是落了下来。
可再抚摸着信上阿爹的字迹,她忽的明白:有人来邀功讨赏,她总得有所感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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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安宫的消息,比承乾宫来得晚。
入了夜,长孙南玉方收到家中托人带来的信。兄长落了把柄在陛下手上,要被调离京城,往江南接替陆家世子修葺水坝之职…
她冷笑了声儿,与姜嬷嬷道,“他们又有什么能办好的?还事事都怨在我身上?到底没一个省心。”
信纸被她一扬,送入了烛火苗儿里。稀稀拉拉一阵碎响,化作了灰烬。
那日母亲入宫探望,不问缘由便将她斥责了一遍。道是她在宫中养了祸害,拖累了朝堂上的父亲。母亲句句是道理,她无从反驳。
长姐大方得体,明事理,知恩惠。琴棋书画,样样比她要好。人死了,魂还住在他们心里,如今那些亏损和失意便处处往她身上压。
他们怎不看看自己的好儿子呢?此回帮信国公世子解了燃眉之急。那些弹劾之事,定是被陛下就此了结了。
如此想着,杯中茶水似也染上了一层不平与愤恨,被她咬牙一挥,稀碎落地,腐入地狱,方才能解恨。
接替来有盛的蓝公公,却入了偏殿里来,“娘娘,陆家小姐前院儿里候着,说是想见一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