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桃桃没有想到, 第一次和孔父见面,没说两句,他就喘不上来气直接回卧室躺着了。
第二次见面, 话是多说了几句,可她甚至都没能落座,孔父直接吐血送医院了。
愧疚和自责涌上来,颜桃桃只好闭上嘴,降低自己存在感, 默默跟了过去。
颜桃桃亦步亦趋的跟在孔母身后, 凝神听着每个医护人员的说辞, 想知道孔父到底生了什么病。
孔母急的快要落泪, 颜桃桃尝试着安慰她,但话未说出口, 孔母看她的神色爱恨交织复杂不已,一张口就是克制了情绪的埋怨, “桃桃,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一直是盼着你住过来的,昨儿见了你, 也觉得你很乖巧懂事,但你今天怎么能这样跟你曾外祖父说话呢?就是你外公、你姑姥姥也从未这样顶撞过他啊。”
原以为颜桃桃的到来,带来的是新的希望和生机, 是让他们迟暮的人生多了新的盼头,没料到, 她带来的却是冲击。
“我……”颜桃桃张了张唇, 心里都是无力的感觉, 为了避免火上浇油, 她只好垂头,闷声的回道:“对不起。”
孔母和孔父相处了一辈子,无论是思想观念还是相处模式都早就固定了,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改变的,颜桃桃有自知之明。
孔父近期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医院了,医院的医护人员对他的情况都很了解,迅速的给安排了检查。
孔母只能在走廊上来回踱步等待,陪同的佣人贴着墙壁立着,目光追寻着孔母的身影来来回回,而颜桃桃怕说错什么让她情绪更激动,一边安静的陪伴着,一边犹豫挣扎着要不要给孔竹生发个消息打个电话。
将近一个小时的检查治疗,有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孔老夫人。”
佣人忙搀扶着孔母迎上去,孔母急切的问道:“刘主任,我丈夫怎么样了?”
在说与不说之间刘主任显得十分为难,“不如还是跟之前一样,孔老先生的情况我说给您女儿听吧。”
年岁上去了身体难免有毛病,一直在照顾孔父的孔母,本身也患有高血压和冠心病,不宜情绪激动,有关孔父的病情,刘主任作为主治医生,都是直接跟孔敏珠联系,再由孔敏珠决定跟不跟孔母转述或者如何转述的。
“不不不……”孔母连连摇头,挣脱佣人搀扶自己的手,拽住刘主任的衣袖,“他以前会呼吸困难,但没到吐血这个地步,他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告诉我,我要知道,我现在就要知道!”
孔母的态度很坚决,刘主任犹豫了片刻,还是斟酌着用词回道:“孔老先生肺部出血,需要做肺叶切除手术……”
“肺部切除?!”孔母没听清,瞳孔倏地放大。
“不是整个肺部,是肺叶,我们人体一共有五个肺叶。”
孔母嘴唇发颤,还是不能冷静下来,“什么原因肺出血,这段时间虽然居家,也一直定期的检查……是因为情绪激动,忽然吐血吗?”
孔母的后半句落在一旁的颜桃桃耳里,简直就是无声的指责,她愧疚的低头,只敢看着地面。
刘主任摇头,“不是忽然吐血,孔老先生的肺部应该是积血几日了,肺部出血常有呼吸困难,咳嗽等症状,严重时会四肢冰冷,神志不清。”
闻言,颜桃桃压在心口的负罪感稍稍轻了些许,如果真的是因为她说的话而导致吐血,她无法面对孔母、孔敏珠以及孔竹生。
刘主任打量了下孔母的神色,估量着她的接受能力,看她的反应还在可控范围内,于是接着说道:“据我一直为孔老先生诊治的信息来看,孔老先生这次肺部出血极可能是肾炎综合征导致的,我这边会立马召开专科医生联合会诊,除了马上要进行的肺叶切除手术,还有一个手术需要孔老夫人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
“肾脏移植或切除。”
孔母的脸瞬间苍白若纸。
刘主任微顿了下,既然已经开了口,索性也就全部说了,“这个手术做或者不做,孔老夫人可以和女儿好好商量一下。”
“……”
“客观来说,孔老先生身上的并发症状很多,身体各方面的器官和机能都有衰竭的迹象,我的意思是……肾脏移植或是切除是解决的方案,但并非是只要进行了肾脏移植或切除孔老先生身体的问题就全部解决了,他的身体依旧还有其他的问题。”
“……”
“孔老夫人可好好跟您女儿商量下要不要进行肾脏移植或切除手术,如果决定要做的话,要着手寻找匹配的肾脏了,相对来对,您女儿的肾脏和孔老先生的匹配度是最高的,不过您女儿也将近五十了,摘掉肾脏对她个人身体肯定会造成很大的影响,另一方面,孔老先生年事已高,即便手术很成功,术后的休养恢复只怕……”刘主任的声音弱下去,点到为止,抬手拍了拍孔母拽住自己衣袖的手背,“孔老夫人尽快做决定,及时联系我,我这边要准备给孔老先生做肺叶切除手术,先不跟您说了。”
刘主任说完,朝孔母欠了欠身子,快步迈开了。
孔母孱弱的身子晃动着,颜桃桃怕她站不稳,好在一旁的佣人及时伸手搀扶住她。
颜桃桃小心翼翼的发生询问:“曾外祖母,要不要去一旁坐着休息一下?”
孔父还在急诊室,他们是进不去的,只能坐在走道里的座椅上了。
佣人点头,附和道:“是啊,夫人,我扶您过去坐一会吧,这么站着也不是个事,当心累着身子。”
刘主任说的婉转,颜桃桃已经全部听明白了。
如果要进行肾脏移植,合适的肾脏来源是个棘手的问题,孔敏珠也不年轻了,更重要的是,刘主任的言下之意是,即便肾脏移植手术很成功,孔父也不一定能活很久,孔父年纪大了,身体的毛病很多,并不仅仅是肾炎综合征导致的肺部出血问题,还有身体器官机能的衰退。
可能也就是几年的生命,还要承受手术带来的疼痛折磨。
颜桃桃自然希望孔父能健康痊愈,但她也坦然的承认,她的内心是有自私和偏颇的。
或许是早上和孔父的交谈让她对孔父亲近不起来,她并不赞同为了孔父几年的健康,拿走孔敏珠的肾脏。
孔敏珠多惨啊,她已经听了孔父一辈子的话,在将近五十岁的年龄下,还要拿出自己的肾脏吗?
消化着刘主任刚刚说的话,孔母双腿发软,点点头在颜桃桃和佣人的搀扶下落座,喃喃自语着:“不能这样对敏珠,不能……敏珠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有个孩子就好了……”
孔母念着念着,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转头看向颜桃桃,眼眸里冒着光,“对,孩子,还有你妈妈,你妈妈这么年轻,拿一个肾影响肯定不大的,桃桃,把你妈妈的电话给我,我这就给你妈妈打电话。”
颜桃桃听着,就像是被人泼了一身的冰水,心里凉透了。
她可以理解孔母和孔父几十年的夫妻,自然无法对他不管不顾,也理解孔敏珠是她一手带大的“乖女儿”,不婚不育一直留在了她的身边,她舍不得孔敏珠拿掉自己的肾也很正常。
但怎么可以这样要求孔倩妍?
从来没有感受过爷爷奶奶温暖的孔倩妍,一踏入爷爷奶奶家就被一顿呵斥贬低赶出去的孔倩妍,有什么理由要为完全不在意不认可她的孔父,拿出自己的肾。
颜桃桃想,可能自己骨子里真的是个冷漠又自私的人吧,至少这一刻,不愿意让孔倩妍为孔父做肾脏移植手术是她最真实的想法。
哪怕两个小时前,在孔倩妍怯生生的唤了“爷爷”后,孔父能轻应一声,颜桃桃此刻都不会对孔母的这个提议如此抵触。
孔母疼爱孔敏珠,她也心疼孔倩妍。
半响没等到颜桃桃的反应,孔母双手按住颜桃桃的双臂,催促道:“桃桃,听见我的话没,快把你妈妈的号码给我,我要给你妈妈打电话,让她赶紧来医院。”
颜桃桃调整了下呼吸,对上孔母的双眼,鼓起勇气,坚定的拒绝,“不。”
孔倩妍是她的妈妈,是她这辈子要守护的人。
触及孔倩妍,她可以被指责冷漠,她不愿意退让。
孔母眉头紧锁,不悦道:“桃桃,这不是在开玩笑,你一个小孩子弄不清楚事情的严重性我不怪你。”
“曾外祖母应该没有忘记,两个小时前,曾外祖父拒绝承认妈妈是他的孙女,把她赶了出去,可是两个小时后,您又要把她喊回来,就是为了拿走她的肾,这样太过分了。”
孔母吸气,“你才六岁半,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孔母脸色已经变了,佣人立在孔母旁边,不住的冲颜桃桃摇头,示意她不要继续说下去了。
可颜桃桃没有妥协,她语气认真严肃,回道:“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根本就不知道!”颜桃桃的固执让孔母情绪激动起来,“现在需要肾的是你的曾外祖父,你妈妈的爷爷,她作为孙女,给爷爷一个肾,是她应该做的,手术成功后,我们不会亏待她的。”
听到这里,颜桃桃怒火中烧,只是还顾及到孔母的情绪,她生生抑制着心里的怒吼。
之前还在说孔倩妍丢人现眼、不争气,不允许她叫他“爷爷”。
可现在要肾了,就把“孙女”两个字安在孔倩妍身上了。
这不是道德绑架是什么?
他们应该是一直以来都习惯了对后辈发号施令,才会有这样理所应当的口吻吧。
和孔家二老待得越久,颜桃桃就越理解体谅孔竹生。
看着孔母苍白的唇色,心里的话到底是没有说出口,尽量温和的回道:“曾外祖母,您和曾外祖父都没有承认妈妈是你们的孙女,并且把她赶走了,我觉得现在也不要再给喊过她过来了吧,但你们承认了我……所以,如果曾外祖父需要,我愿意拿出我的肾。”
“荒谬!你还是小孩子,身体都没发育完全!”
是的,荒谬。
没有一个正常成年人会要一个人六七岁孩子的肾脏。
颜桃桃这样的回答仅仅是想跟孔母表示,如果要索取至少要有付出,他们没有抚养带过孔倩妍一天,没有任何感情的基础的前提下甚至有恶语相向,要向孔倩妍索取,至少应该像对待她一样的对待孔倩妍吧。
认可她的存在,并表示愿意一起生活。
下一秒走道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护士朝她们小跑着过来,孔母停止了和颜桃桃的对话,在佣人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护士:“孔老夫人,有些手续必须要家属签字了,您女儿还在赶过来的路上,您方便跟我去趟主任的办公室吗,有些事项主任还得跟您谈谈。”
攸关孔父,孔母没有犹豫,立刻点头,急急忙忙中并没有心思去管颜桃桃。
之前一直像个尾巴一样跟在孔母身后的颜桃桃这回安静的在位置上没跟过去的意思了。
“桃桃?”佣人见状,担忧的望着颜桃桃,“你不跟我们过去吗?”
颜桃桃摇头,知道她的担心,回道:“我不会乱跑,我就在这等你们回来。”
闻言,佣人这才放心陪着孔母离开。
孔父是个什么情况颜桃桃已经心里有数,她没有犹豫的拿出手机,给孔竹生打了电话。
孔父状况不好,应该告知孔竹生。
只是孔竹生应该是在忙,连打了两个电话都没有人接,颜桃桃只好给马腾打电话,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
马腾:“喂?桃桃呀,你是要找孔董吗?他在开会哦,你是想告诉我,我一会等孔董结束会议转告给他听,还是让孔董开完会给你回电话?”
“马腾叔叔帮我转告吧。”毕竟也不确定等会孔竹生回电话的时候,她会处在怎样的情境中,是否方便接电话,“我的曾外祖父,外公的父亲,因为肺部出血现在在中心医院,医生说要做肺叶切除手术,还可能要进行肾脏移植和切除。”
马腾:……?!
信息量太大,电话那头只传来马腾的呼吸声。
“马腾叔叔,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不用了,我记住了,只是……桃桃,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因为我现在就在医院。”颜桃桃知道马腾心里的疑惑和不敢相信,“我在曾外祖父这外公是知道的,你只要把我刚刚说的话转告给他就可以了。”
“好,我知道了。”
结束了和马腾的电话后,颜桃桃没忍住,还是给孔倩妍打了个电话。
孔倩妍很快就接了,“桃桃?怎么给我打电话,是你曾外祖父说你什么了吗?”
短暂的会面,孔家二老在孔倩妍心里留下的都是“不好相处”的印象,令她不由得觉得颜桃桃也是受了委屈所以给自己打电话的。
“没有。”颜桃桃试图从孔倩妍的声音里去判断推测她的情绪,“妈妈,你回家了吗?”
“回了呢,妈妈是个大人了,你不要担心。”孔倩妍温声安抚着颜桃桃,再次确认了遍,“他们真的没说你什么吗?受了委屈要告诉妈妈。”
“真的没有。”受了委屈的人明明是孔倩妍自己才对啊。
“那就好。”孔倩妍松了口气,“在那边要记得妈妈跟你说的那些话,知道吗?”
孔倩妍的话和孔家二老的话交织在一起,颜桃桃心里十分的难受,没有应她的话,而是说道:“妈妈,你很好很好,非常非常优秀,以后也会越来越优秀。”
“丢人现眼”这样的词不该用在现在的孔倩妍身上。
在孔父出口伤人时,她没能有机会把这句话说给孔倩妍听,只希望现在说出口也不会太迟。
孔倩妍懂得她的用心,短暂的沉默了下,随即温声回道:“好。”
“……”
“桃桃,妈妈很为你骄傲,很开心能成为你的妈妈。”
孔倩妍没觉得孔父说的话都让她伤心难过,至少她听到了孔父对颜桃桃的肯定,听到他那样严苛的人用“优秀、懂事”来形容颜桃桃,她这个当妈妈的,是欣慰且骄傲的。
“我也很开心很开心能成为你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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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母签了字后,孔父的肺叶切除手术立即就展开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之前的谈话很不愉快还是因为孔父在手术里,孔母没有任何与人交谈的想法,她也坐不住,一直在走道上来回踱步。
颜桃桃只能不时看看手机有没有收到来自孔竹生的消息,不时打量下孔母的状态表情。
陪同的佣人知道孔母的性子也不敢上去劝,就在一旁候着。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孔敏珠穿着白色绸缎衬衣和优雅的鱼尾长裙出现在走道里。
她一身通勤职业装束,一看就是刚从工作场合赶过来的。
“妈。”孔敏珠神色从容淡定,只有微微起伏的呼吸透出她的紧张来,“爸在做手术了?”
一见着孔敏珠,孔母仿若看到了依靠,立即抓住了她的小手臂,哽咽道:“敏珠,你终于来了,你爸他肺部出血,正在做手术……”
孔敏珠腰背挺得笔直,像根笔挺的柱子让孔母依靠着,沉稳有力的安抚道:“我跟刘主任通过电话了,妈,我来了,别怕。”
在孔竹生离开孔家的这二三十年,孔敏珠早就习惯的活成父母的支柱,任何时候她都表现得临危不乱,无坚不摧。
“不怕,我不怕,有你在,我不怕。”孔母点着头,眼泪还是往外冒,“要是你爸……你爸……那可怎么办啊?”
“妈,你先不要胡思乱想,一切等爸手术结束后再说。”
孔敏珠一来佣人也敢开口了,“是啊,夫人,大小姐过来了,你就放宽心吧,大小姐一定会把事情处理得妥妥帖帖的,你都站了这么久了,休息一会吧,可别累垮了自己的身子,那就得不偿失了。”
孔敏珠拍拍孔母的手背,“我已经订好了之前爸住院时住的套房,妈你先过去休息一会,爸这边有我在这等着,你安心。”
语罢看向一旁的佣人,嘱咐道:“V602,还记得吧?带我妈过去休息吧。”
“好的,大小姐。”
安顿好了孔母,孔敏珠看向颜桃桃,“你一起去病房吧。”
颜桃桃摇头,试探的问:“姑姥姥,我能和你一起在这等吗?”
和孔母一起待在病房里,有可能会因为提到孔倩妍又说出些让孔母不想听的话来,颜桃桃还是选择跟孔敏珠待在一起,皆大欢喜。
孔敏珠刚好也有问题要询问她,于是颔首答应了。
孔敏珠有双太过敏锐严厉的眼眸,会让颜桃桃觉得什么都逃不过她的审视,于是在孔母和佣人离开后,她主动开口,道:“姑姥姥,对不起。”
“为了什么?”
“我答应你的事情没有做到。”在孔敏珠一瞬不眨的眸光下,颜桃桃觉得自己就像是被班主任拎到教室外批评一般,“我……顶撞了曾外祖父。”
孔敏珠的缓缓蹙眉,也没有急着发火,而是接着问道:“为什么要顶撞他?你们今天说了什么?”
颜桃桃垂首看向地面,把她和孔倩妍一起进了孔家后,孔父对孔倩妍说的那些话以及她后来跟孔父的对话全部如实复述了一遍。
孔敏珠没有打断,颜桃桃一鼓作气的说完后抬头,对上孔敏珠的双眼,不躲不闪,道:“我刚刚道歉不是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也依旧认为曾外祖父说的话不对,他评判人的标准不应该那么武断,我的妈妈什么也没做错。”
这是原则立场问题,她必须强调。
颜桃桃又补充道:“我道歉,是为我‘顶撞’曾外祖父这个行为,因为我答应过你的,我没有做到。”
“你没有做错。”
抢在孔敏珠之前,低沉的男声响起。
是孔竹生的声音。
颜桃桃反应极快的侧头,讶然出声,“外公!”
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刚刚她跟孔敏珠说的那些话,他全部听见了吗?!
但下一秒她意识到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孔竹生和孔敏珠要见面了。
这个念头一冒上来,颜桃桃立刻又侧头去看孔敏珠的反应。
孔敏珠极缓的侧身,本就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在岁月的沉淀下变得更沉稳淡然,她静立着看着将近三十年没有见过的孔竹生抬脚走来。
时光荏苒,在转瞬即逝的光阴里,彼此都早就不是记忆里青涩的模样。
不知怎地脑海里就回忆孔竹生和父母决裂的那个夜晚,他头也不回离开的背影,和此刻的人影重合。
他们都老了啊。
她曾经也设想过许多和孔竹生再见的场面,或许是衣香鬓影的宴会,又或许是什么权威的国家级企业表彰交流会,总而言之,是各种各样正式的场合,她期待着看见大获成功的孔竹生。
可以跟她侃侃而谈,像她证明,离开了孔家的光环,他依旧出类拔萃。
却没想到,会是在医院手术室外的走道。
不过她也没有失望,以她对他的关注和获得的资料,她知道即使不是因为孔父,离他们再次见面的机会也近了。
孔竹生走到颜桃桃的身侧,揽过她的肩膀,一副要把她揽在自己羽翼下保护的姿态,与孔敏珠面对面站立,哑声唤道:“姐。”
孔敏珠下意识挺直腰背,连脖颈都微微仰起,面上的展露的神情却是淡然,“爸在手术室里。”
孔竹生表示了然的点点头,接着把话题绕了回来,“桃桃说的话是会让爸不开心,但桃桃没有说错什么,我不认为她需要道歉。”
孔敏珠不语,静待他说下去。
孔竹生:“该道歉的人是我,我考虑不周才会让倩妍跟桃桃一起过去。”
作为一个父亲,在听到孔父用那样对待孔倩妍后,他难免觉得心疼,他只考虑到生病的孔父以及嫌家里太过冷清的孔母会想要多些子孙后代的陪伴以及担忧颜桃桃一个人在孔家二老那会住得不适,却没有为孔倩妍考虑。
作为一个儿子,他对孔父的脾性是很了解的,他只要再多思考一下,就该知道孔父不会接纳和认可孔倩妍的。
是他忽略了,让孔倩妍受到了伤害。
被孔竹生的大手揽着,听到他这番话,颜桃桃心里感动不已。
原本她还担心着孔竹生到了医院会呵斥她,觉得是她“忤逆”孔父,和孔父发生争执才导致孔父现在待在手术室里的。
可孔竹生不仅不带一点质疑的相信她,给她撑腰,还把责任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真的是拥有全世界最好的外公。
孔敏珠眉毛微挑,这才开口:“我没让桃桃道歉。”
这是孔敏珠的立场,可对于孔父的言行,她不会去做任何的评价,年轻时如此,现在亦然。
孔敏珠又问道:“爸想让桃桃改姓,将来继承孔氏的想法,你知道吗?”
昨晚他们两个的通话很短暂,只围绕了孔父的病情,并没有谈及其他的,孔敏珠也不确定颜桃桃是否跟孔竹生说了这件事。
孔竹生颔首,“知道的。”
孔敏珠:“据我了解,桃桃爸妈离婚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你为什么一直没给她改姓?”
昨天和颜桃桃的交谈中,她听出颜桃桃对改姓这件事并不抵触,也对自己的生父没什么依恋不舍,那么将近一年没有改姓,只可能是孔竹生没去做这件事。
为什么?
难道他现在的公司的接手问题只考虑到了女儿孔倩妍,而没有考虑颜桃桃?
“因为没必要。”孔竹生抬眸反问,“姓氏真的那么重要吗?”
“……”孔敏珠被问住了。
“爸妈一些思想观念,我一直就不太认同,按血缘性别去决定继承人一直就不公平。”久别重逢,时过境迁,孔竹生终于说出了压抑在心底几十年的话,“姐,这对你不公平。”
孔竹生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些。
他在父母的期许和要求中长大,从懂事起,耳边最长听到的话就是:“你要争气,你是孔家唯一的儿子,是孔氏的继承人,你要强大优秀。”
从第一次听到,孔竹生心里就有不适,只是年纪尚小,他无法把那种不适感说出个所以然来,后来长大了,他才渐渐懂得。
令他不舒服的点,是因为这些话里传递表达的,仿佛孔家的一切都属于他,和孔敏珠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只是他的陪衬,配角。
明明孔敏珠同样优秀,明明孔敏珠一直在按着父母的期望成长。
可是父母,仿佛看不到充满力量的孔敏珠,他们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从来不会避讳着孔敏珠。
孔竹生不知道孔敏珠是否有为父母的“偏心”而受伤难过,他记得每每朝孔敏珠看过去时,她总是安静温顺的立在一旁,眉眼低垂,没有喜怒的表情,仿佛对父母的一切安排没有异议,也不会愤怒的觉得不公。
甚至,在孔竹生的记忆里,孔敏珠一直都是很有责任感的“长姐”,她不仅没有怨恨过他,相反也对他很好。
他背负着“剥削抢夺”了她的所有的罪恶感,却因为她什么都不说,不为自己鸣不平,而变得无处宣泄。
年少热血的时候,他无比的期待,甚至幻想着和孔敏珠一起“反抗”父母这些决定的时刻。
可她永远是静默的,一直到他为了妻子和父母发生争执。
当年孔父那句愤怒的威胁,说着只要他敢走出家门,孔家的一切都会留给孔敏珠,从此跟他不再有一分一毫的关系。
这个威胁没让他觉得不甘不舍,相反有种卸下负担的解脱感。
全部给孔敏珠?
他是愿意的。
她也值得。
于是孔竹生走得头也不回。
从回忆里抽身,孔竹生直视着孔敏珠那双和自己有七分相似的眉眼,大方坦诚的表达自己态度想法,“姓氏不重要,性别也不重要,我所拥有的一切,如果桃桃长大后想要,不管她是姓‘颜’还是姓‘孔’,我都会给她。”
所以,他从来没有提过让颜桃桃改姓“孔”,这就是孔竹生和孔父最大的不同。
孔竹生用着轻飘飘的口吻说着,颜桃桃全身的血液却都沸腾了。
此刻在她心里,孔竹生身高两米八!
“在我眼里,孔家的一切都该是你的。”孔竹生再次冲孔敏珠强调了遍:“姐,性别不重要,姓氏不重要,你明白吗?”
所以,孔氏不该是因为他不要了,才轮到她手上。
她也不应该终身不婚不育,像是怕把孔氏交给一个孔家二老定义的“外人”,现在又要按照孔父的意思,把颜桃桃当做继承人。
孔敏珠的脑海里像是有人在敲钟,她睫毛颤了颤,一瞬不眨的盯着孔竹生,说不出话来。
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正接受一波又一波的撞击。
孔竹生摸了摸颜桃桃的后脑勺,宠溺道:“桃桃还小,我只希望她可以健康快乐的长大,然后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和爸的想法不一样,我不会觉得公司一定需要子孙后代去接任,如果我的孩子志不在此,我会把公司交给最适合的人。”
他就是在这样强的心理压力下长大的,他不赞同自己父亲做的那些,他也不想成为自己父亲那样的爸爸。
说完这些他如释重负,条理清晰的开始处理下一个问题,“我去做匹配测试,把我的肾移植给爸吧。”
“爸不会同意的。”孔敏珠终于发声,“你的肾,爸不会要。”
除非是孔竹生跪下认错,而孔父原谅了他之后才有可能。
“不要让他知道是我的肾。”
“……?”
“我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我也知道爸的性子,过去了这么多年,他是不会原谅我的,我也……不奢求他的原谅。”
“……”
“我不会出现在爸面前,如果你愿意帮我,我可以不被发现的照顾爸妈。”
孔竹生就没想过这一辈子,还能像跟孔敏珠这样面对面的交谈说话,可身为儿子,如果不能在父母生病晚年时照顾,他一辈子都会遭受良心的谴责。
他可以给出自己的肾,在不被二老知道的情况下照顾他们,他心里的缺憾,就补齐了。
孔敏珠眼眸微睁,“我知道你现在很出色,或许你可以见见爸妈,让他们认可你……”
孔竹生摇头,“无论我获得什么样的成就,只要不是按照爸的意愿,就通通是过得失败,所以他不会想看到我,而我出不出色,成不成功,不一定非要他们认可点头。”
颜桃桃犹如醍醐灌顶。
一直以来,她觉得要避免孔竹生变成梦境里见到的那个样子,一定是要和孔家二老和解。
如何和解?
当然是面对面沟通,承认彼此的过错,互相道歉,放下过往。
但她现在知道自己太过狭隘了。
这个世界不是所有的矛盾隔阂都必须要解开,也不是所有的人都适合交流沟通的。
例如把偏执刻进骨子里的孔父,他固执了一生,不是孔竹生费费唇舌,他就会反省自己的人。
又何必非要像她早上那样硬碰硬?
和解的方式不止一种。
梦境里孔竹生的失魂落魄,是因为没有见到父母最后一面,没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现在的孔竹生,还来得及为父母做什么。
即使默默无闻,即使不被知晓。
有了这些付出,他得以跟自己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