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央静坐了许久才慢慢缓过些劲来, 瓷器滑过桌面拖拉出声响,一杯热茶被推至面前,看着漂浮在杯面之上的碧绿的茶叶, 季央心里的浮动渐渐平息。
她朝着坐在对面的男子感激一笑:“方才多亏大人出手相助,季央感激不尽。”
“感激不尽?”对方语锋轻扬, 不甚满意的说:“总不能光是嘴上说说。”
季央错愕看向一脸瞧不出真假的沈清辞,暗自斟酌后道:“季央欠大人一份恩情, 若是他日大人有需要季央还恩的地方, 只管言明。”
这话在沈清辞听来就是一个字, 虚, 他能需要一个小姑娘帮什么忙。
再说了,怎么碰上裴知衍就是以身相许,到他这儿, 一句话就打发了。
沈清辞那该死的好胜心又上来了, 喝了口茶懒洋洋道:“虽说方才这事,还称不上是救命之恩,但也差不离了吧。”
季央知道沈清辞一向都是嘴上不饶人的,还尤其喜欢看人窘态,她估计自己说什么他都能挑刺,于是道:“不知大人想要我如何报恩。”
因为适才的惊吓还没完全退去,此刻季央说话时, 眼睫不受控制的虚颤着,显得有几分惴惴不安, 像是又被吓到了。
沈清辞咋舌, 这么不禁吓,他收了玩心,决定还是改日去向裴知衍要谢礼算了, 这回还不欠他个大的。
这么想着,沈清辞摆摆手道:“罢了。”
“不过,方才你选择跟我走,就不怕是才出虎穴又进狼窝。”
季央想了想道:“大人看着心慈面善,季央相信你是君子。”
心慈面善?这该是用在他身上的词吗?沈清辞一口茶含在口中,感觉若是咽下去他能被噎死。
见季央还是惊魂未定的,又不好跟她计较,沈清辞从前一直觉得凭裴知衍那样恣意洒脱的脾性,与之相配的应该是大方又不失英气的女子,而非是向季央这样娇弱到经不起风雨摧的女子。
这种感觉就像是的荒野里披靡独行的狼与田野里的兔子凑成了对,哪有狼和兔子在一起的,怎么想都违和。
可当他在脑中将两人放在一起时,又有一种怪异又莫名的相配感。
沈清辞看向她腰上的玉佩,挑眉笑道:“倒还有点小聪明。”
只要楚湛不是真的被那档子事冲昏了头脑,他就要掂量着动了季央的后果。
季央见他对自己有裴知衍玉佩这事一点也不意外,心里有些疑惑,在今日的事之前,除了萤枝她没有与任何人说过这事。
那么就只可能是裴知衍告诉他的,他不是最怕旁人知晓这事吗,怎么会……
“行了。”沈清辞起身道:“既然没事了,那我就走了。”
看到季央从茶楼出来,萤枝与芩香皆通红着眼,担忧的围了上去。
季央道:“今日之事对谁都不能说,可记住了?”
她撞破了楚湛与太子妃的丑事,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过去的。
见萤枝和芩香都受了惊,季央稳下心神安慰了两人,等自己坐到马车上时却忍不住,后怕的小声啜泣起来,她哭得浑身都在颤抖,瘦弱的肩头一抽一抽的。
她方才真得怕急了,她不敢想象如果沈清辞没有出现,如果楚湛不顾忌裴知衍,要强硬对她……
若是他再来寻麻烦,季央不敢想,无助的抿紧了唇。
她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自己上辈子真的被裴知衍保护的太好了,她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些荒唐可怕的事。
*
渝州府衙。
知州顾培安恭敬的禀报连日埋伏在离峡关一带所搜获到的情报。
待说完,顾培安才朝那背向众人,立身在明镜高悬匾额下的巡抚大人看去。
他原以为朝廷委派来彻查流寇一案的官员定是威仪并重,怎么也没想到竟是如此年轻,气度温雅的一位。
然而接触之下,顾培安才感受到这位裴大人的威仪并不是在外表,而是哪怕他看着你笑,却也能让人感觉到沉重的压力。
看他负手在背,指尖慢条斯理的轻点在手背上,顾培安就已然感到一阵迫人的气势。
裴知衍思索片刻后道:“不要打草惊蛇,你先派三路人,以上、中、下埋伏。”
流寇占据离峡关,那里地势难测,最稳妥的方法就是分截逐一攻破。
顾培安领了命,还未退下,就见高义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他拱手道:“禀大人,属下收到从京师加急送来的急函。”
裴知衍回身,接过高义手里的信,他认得是沈清辞的笔迹,眉心一跳,长指快速揭开腊封,抖开信纸。
裴知衍一行行看下去,神色从一开始的不显山水,到渐渐阴沉,待他折起信纸重新抬起眼时,已经彻底铁青了脸。
高义心里一惊,不知信上写了什么,世子轻易不显露情绪,能让他变了脸色,说明是怒到了极点。
裴知衍一言不发,慢慢将信纸叠笼,食指与拇指划过纸缝,忽的顿住,下一瞬纸张已经在他手中揉烂。
顾培安不知出了什么事,小心翼翼道:“裴大人……”
裴知衍冷冷吐字,“今夜就给本官剿了那群流寇。”
顾培安大惊,“大人不可啊,流寇有数百人之多,残暴至极,若是让他们流窜入镇子,后果不堪设想。”
裴知衍抬眼望着他,一贯温朗的眸子透出凌厉,“本官说,今夜,剿灭,可听得懂?”
眼底的肃杀之意让顾培安周身布上寒意。
裴知衍握紧拳头,他连碰都不舍得碰一下的人,楚湛却敢妄图对她下手,那就该死。
她那时该多害怕,而他却不在……裴知衍闭了闭眼,心口钝痛的厉害,如果真的出了意外,他会后悔终生。
万幸,万幸沈清辞救了她。
顾培安在旁急得直垂掌心,这位裴大人还是太年轻气盛,没有妥善筹划好,怎么敢贸然行动。
高义反倒有些兴奋跃跃欲试的冲动,他朝顾培安道:“顾大人不用担心,世子当年随着侯爷领兵打仗的时候,可是以五千兵力一举战退对方两万兵力的军队,莫说这区区几百人的流寇,别说世子了,就连我都不放在眼里。”
顾培安听得直愣神,不敢置信的看向裴知衍。
*
不足半月,裴知衍就以雷霆手段,在损伤最小的情况下铲除流寇回到京师。
金銮殿上,承景帝龙颜大悦,当场为他加官,封做大理寺卿。
承景帝笑道:“你此行一趟劳苦功高,朕就允你休息三日再上值。”
裴知衍叩首谢恩,“臣,谢主隆恩。”
楚湛看到裴知衍含笑扫来的目光,他面上看不出端倪,但楚湛心里还是沉了沉,那季央该不会真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很快淡然下来,就算有又怎么样,裴知衍难道还要为了一个女人和他作对?
在楚湛看来,女人不过都是玩意儿罢了。
散朝后,众大臣纷纷来向裴知衍道喜。
季庭章也上前道:“恭喜裴寺卿。”
裴知衍默了一瞬后,笑道:“季大人客气了。”
季庭章客套几句后拱手告辞,裴知衍却叫住了他,“季大人请留步。”
裴知衍凤眸轻扬,“听闻季大人府上的厨子是淮扬人。”
季庭章愣了一下,笑道:“没错,确实是淮扬厨子。”
裴知衍意有所指,“我早年曾在淮扬吃过正宗的淮扬菜,可惜在京师都尝不到那个味道。”
久居官场上的都是人精,季庭章怎么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恐怕裴知衍是借用饭为借口,有事与他商谈。
季庭章当即道:“那正好,裴大人不如就随我我一起去府上用饭,就当是为大人接风了。”
裴知衍笑道:“明日吧,不急。”
他快马加鞭日夜兼程,风尘仆仆的赶回来,甚至连胡子都没有刮,他不想自己以这样的面貌出现在季央面前,尽管他从未像如此这般想要立刻见到她。
*
云半间酒楼内。
“没想到你比我想得还要坐不住。”沈清辞一脸我就知道的得意模样。
他慢悠悠地说道:“还以为你起码要一个月才回来,走时怎么与我说的?”
裴知衍没心思与他开玩笑,沉声道:“将那日的事说清楚了。”
沈清辞撇了下嘴角道:“你不是让我留心着点季小姐,得知她去了六皇妃办的秋宴,我就也去了,找到她时就看到她被楚湛威胁,身旁的两个丫鬟也都被绑了,我若再迟一步……”
“喀嚓”一声脆响,沈清辞收了声朝裴知衍看去,玉瓷的杯盏竟生生被他捏碎,眼中的戾气浓厚骇人。
沈清辞不敢再刺激他,“季姑娘也还算聪明,拿了你的玉佩出来稳住了楚湛,不过被吓到是真的。”
裴知衍眼底是山雨欲来的阴霾,冰凉的犹如三尺寒冰般冻人,“这里面有没有叶青玄的手笔。”
沈清辞奇怪地看着他,“他们可是表兄妹,你怎么会这么想。”
裴知衍冷冷勾唇,有什么是叶青玄做不出来的,他喜欢季央却能为了攀上梁王与楚锦仪纠缠不清,能看着季央嫁给他却不为所动,也只有那个傻姑娘会被骗。
*
翌日清早。
半个月没有见到儿子的秦氏,早早就起来亲自去厨房,监督厨子准备了一桌子的早膳。
秦氏盛了一碗菌子鸡汤端给裴知衍,“你在外面这些日子肯定吃也吃不好,多喝点。”
裴知衍接过碗,微笑道:“母亲别忙了,我自己来就好。”
秦氏满脸喜色,“我一会儿就给你父亲写信,将你升做大理寺卿的好消息告诉他。”
裴知衍端着碗喝汤,动作斯文缓慢,“母亲再多添一件事吧。”
秦氏想了一圈,没想出来还有什么要紧的,疑惑问道:“还有何事?”
“母亲那日不是说要为我说亲。”裴知衍在秦氏无比震惊的目光下缓缓道:“就季家小姐吧。”
他一夜未睡,也想了一夜,除去他恐怕没人可以护的住季央,与其如何也放不下忘不了,倒不如让她在自己眼前……或许两人也能相敬如宾。
等裴知衍走了秦氏还久久没有回过神,她抓住柳葶的手臂不确定的问道:“你听见世子刚刚说什么了?”
柳葶顿顿点头,“世子爷说,让您和娴妃娘娘好好商议商议,请哪家夫人去说亲。”
秦氏早膳也不用了,起身道:“快给我更衣,进宫。”走了两步她又吩咐下人道:“去长兴侯府通知小姐。”
秦氏原地踱步一圈,心里越是高兴,就越是乱了章法,“我还要给侯爷去信,这可怎么来得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