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 黄卞真的是个搞内政的奇才,他的目标非常精准,就是要把那些尚未长成的下一代牢牢抓在手里。管你是不是汉人皮囊,先把你的瓤儿灌上汉人魂魄!
说句不中听的, 那些饱经战乱之苦的老年流民能熬到现在都算奇迹, 而中年人多顽固,脑子也跟不上了, 根本不可能像之前石岩设想的那样再去学汉话。
但年轻人不同, 他们好奇, 有野心也有能力接受新事物。
他们就像一颗颗种子,或许成长的过程很漫长,甚至有长歪的可能,可一旦长成, 他们就将成为自发抵挡他国侵袭的第一道防线, 并且会自动感染下一代、下下代……
于是隆源帝的批复刚到,黄卞就立刻力排众议做了一件事:
开办学堂, 接管十八岁以下的孩童和少年人, 由官府出资教导他们读书识字,还管吃管住。
最后一句话效果斐然,原本对读书识字不感兴趣的流民几乎立刻就撵了自家孩子出门:
在家待着干啥?赶紧滚去学堂,好歹省一个人的口粮。
然后黄卞就从衙门里挑选了两个忠心耿耿的好口才, 每天变着法儿地去跟那些孩子们灌输大禄朝才是天下正统、民心所向, 只要好好学汉话多读书,以后就有机会当大官发大财,吃香喝辣……
甚至就连学识字也不像中原官学那样从三百千开始教起,上来就是“钱财”“白米”“太平”这样充满诱惑的字眼。
普通老百姓辛辛苦苦一辈子为了啥?不就是个吃饱穿暖嘛!
他们想要,我们就给!
现在没有?不怕, 先画张大饼!
于是短短几天下来,那些孩子们心中就牢牢种下一个信念:
大禄朝是好地方,只要好好读书、学汉话,以后就能吃香喝辣过太平日子。
他们不光想,家去之后还会这么告诉父母,哪怕一开始当爹娘的没往心里去,可架不住一天几遍聒噪,久而久之也不自觉跟着想:
大禄朝真是这么好的地方?那不跟上了天一样!
然后这会儿就会有衙役敲锣打鼓出来喊话,说开始重建户籍,从今往后你们就是大禄百姓,愿意渔猎就渔猎,愿意种地就种地,朝廷不光免三年税,还会保护你们不再遭受战火侵蚀。
“这里就是你们的家!”黄卞亲自上阵,高举双手唾沫横飞地喊着,他一张斯斯文文的脸都因热血上头而涨得通红,两只眼睛因亢奋而闪着灼热的光,“从今往后,你们有家了!”
家!
这个字狠狠戳中了流民们的心,把他们的魂儿都勾走了。
但凡有得选,谁又愿意四处流浪?
“我是本地新任知府黄卞!”黄卞的视线从每个人脸上划过,“我也和你们一样一无所有,不过从今天开始,我们有家了!”
从没有一个官员会像他一样,将自己摆在和流民同样的地位,所有流民都是心头一震,不自觉跟着高喊,“有家了!”
“我们的子孙后代将在这里成长,娶妻生子,过太平日子,不用像我们一样四处流浪!”黄卞又恶狠狠地喊:“若今后再有人想侵犯我们的家园,毁坏我们的根基,我们就拿起刀枪和锄头跟他们干仗!把他们撵出去!”
回忆起曾经惨烈到比野狗都不如的日子,流民们的愤怒彻底被点燃,脸上青筋暴起,跟着振臂高呼,“撵出去撵出去撵出去!”
正在街头教孩子们识字的洪文和嘉真长公主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愕:
此人前途无量!
若在乱世,必为一方枭雄!
几乎所有的流民都被黄卞给出的美好未来迷住,情绪激动地跟着喊口号,所以那几个神色凝重和不以为然的家伙就格外显眼。
早已潜伏在人堆儿中的王西姆等人悄然摸过去,“兄弟,借一步说话。”
有人兀自镇定装傻,“俺不认识你,不去!”
有人却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谁知没跑多远就被围住……
一切都在暗中进行,所有憧憬着美好未来的流民丝毫没有察觉,有那么几个总活跃在人群中的家伙悄然消失了。
“洪大夫洪大夫!”
“这个字读什么呀?”
叽叽喳喳的童声将洪文的思绪拉回,一低头就对上许多张充满渴望的小脸儿,都巴巴儿等着自己继续念画本。
洪文让程斌和那两名医生绘制了几个画本,画多字少,孩子们都很爱看。
小孩儿学东西是最快的,也不过短短几天,这些原本半句汉话都不会讲的娃娃们就已经能够磕磕绊绊表达自己的想法了。
洪文觉得自己像被一群小鸡仔围住了,一双双黑的蓝的灰的眼睛都那么澄澈,像林间静静流淌的小水泡,里面盛满了信任。
孩子们这些日子好吃好喝,脸上渐渐养出一点软乎乎的肉肉,他忍不住摸摸这个捏捏那个,手感非常不错。
而且两国通婚的人生出来的小孩儿大多是卷毛毛,黑的棕的黄的卷卷随着他们的动作不住跳动,让人总想去弹一弹。
“公主,宫中传来书信。”
随从的声音惊醒了正安静观看的嘉真长公主,她从洪文身上收回视线,“可有紧急旨意?”
随从摇头,“并无,只是公主说只要宫中来信便要立刻呈送,属下就骑快马送了来。”
嘉真长公主点点头,“知道了,你去吧。”
书信很厚,第一封就是隆源帝的,里面洋洋洒洒写了许多,无外乎“皇妹出门日久,我甚是思念,不知何日归家?”
说白了就是:妹啊,什么时候家来?
嘉真长公主面不改色地将只看了一个开头的书信丢给青雁,“下一封。”
已阅,过。
青雁的面皮微微抽搐了下,“还有两封,似乎是两位殿下的,五皇子的格外厚些。”
信封上还歪歪斜斜写着一行大字:小洪大人亲启。
写字之人明显掌控力不足,一面信封都盛不下这几个字,又顺势画了个箭头,把“启”字硬生生挪到背面。
不过接下来就熟练很多,因为嘉真长公主又看到一行稍微小一点的:小姑姑也可以看。
嘉真长公主就笑了,“小五笔力不足,字体格外大些,自然纸张也多。去将洪太医请来一同查看。”
青雁应了声,才一瞧孩子头似的洪文就笑道:“小洪太医也算难得了,这样喜欢孩子,来日也必然是个好父亲。”
嘉真长公主面上一红,“死丫头,浑说什么!”
呸,谁要,谁要给他生孩子……
青雁满脸无辜地眨眨眼,“奴婢并没有说什么,倒是公主您在想什么呀?”
嘉真长公主脸上几乎要滴下血来,作势欲打,“放肆,本宫素日真是太纵着你了!”、
她虽有过婚约,但都没怎么正经说过话驸马就成了尸体,本质上还是个对情爱十分懵懂的大姑娘,平时跟洪文拉拉小手就是极限,哪儿经得住这样的打趣。
听见这边的打闹,洪文不请自到,“这又是闹什么?”
青雁一看他就噗嗤笑出声,又捂着嘴儿去瞅嘉真长公主。
后者见了正主,脑海中不自觉回想起方才这人跟孩子们玩闹时的情景,竟也觉得青雁说得很对。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把她自己吓了一跳,脑袋里像同时放了十个八个大烟花一样轰然炸开,七窍之中呼哧呼哧直冒热气。
天呐!我到底在想什么!
嘉真长公主以手遮面,干脆扭头冲到屋子里去了。
丢,丢死人了!
洪文眼睁睁看着她一阵风似的卷走,下意识跟上去,“公主?”
嘉真长公主背靠着门板,从掌心发出蚊子哼哼似的声音,“不许问!”
顿了顿又凶巴巴道:“也不许进来。”
呃……
洪文看看刚装上去没多久的木门,再瞅瞅空着的巨大窗框,挠了挠头,心道这个难度有点大:
学堂刚拉起来不久,供大家休息的屋子也是刚起来的,这会儿也不过才有个房顶和一扇门,四面窗户都没来得及做好,活脱脱四个大洞。
于是他从窗户洞里探进去上半身,扒着光秃秃的窗框问:“公主,怎么了?”
嘉真长公主从指缝里看了他一眼,发现这人不知什么时候结实强壮了好多,也比刚认识那会儿高了不少,夏日单薄的布衫竟挡不住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
意识到自己在看哪儿之后,嘉真长公主倒吸一口凉气,转过身去用力捶了下门板。
才,才不是我想看!
是眼睛不听使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