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秀女入宫这日,吏目中除了四个老资格的留守,其余二十人集体出动,无论休班轮值。
洪文起了个大早,天不亮就准备出门。
何老太太在后面追着喊:“还没吃饭呐!”
这么早,家里还没开火呢。
洪文手里拎着官帽,转身倒退着走了几步,头顶几根呆毛跟着一阵乱跳,“我从街上买,您回吧!”
说完,溜达达跑远了。
隆源帝勤政,每日一小朝,五日一大朝,住得远的官员们起得比鸡早,那会儿根本没食欲,都是在街上边赶路边解决早饭的。
久而久之,竟演化出几条专门做早点的街道来。
以前洪文只是听说,如今,自己也能试个新鲜了。
寅时刚过,微黑的夜幕中尚点缀着几颗明星,这座庞大而古老的城池便已如一台精密而庞大的机械般悄然运作起来。
街头店铺是第一批被唤醒的。
那冷了一夜的灶膛被重新点燃,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很快,有淡青色的烟气从房顶的烟囱冒出,随着凉风迅速消散在空中。
精干的伙计肩头扛着手巾,快手快脚将封闭的门板重新拆开,扯下肩头的手巾一甩,气沉丹田,一手伏在嘴边,放开嗓门,亮开一道极响亮的号子:
“哎~又香又甜的芝麻胡饼呦~趁热吃咧!”
仿佛平地里炸开的暗号,寂静的街巷突然就热闹起来,那些沉寂了一夜的大小店铺呀,全都在此刻苏醒,街头巷尾都流淌着生机。
“炊饼,热腾腾的炊饼!两文钱一个,三文钱俩!”
“牛婶子菜肉包子,喷香!”
“刘婆胡麻汤,一碗下去暖洋洋!”
“刚包好的大个馄饨,客官来一碗?”
因刚领了俸禄,洪文难得对自己大方一回,左手肉包子,右手粉蒸酥肉,半道停下来喝了两碗红枣小米粥,一共花了九个大钱,期间还与几辆马车擦肩而过。
这个时辰往皇城方向来的马车,十有八/九都载着秀女。
想着那些十来岁的小姑娘们早起饭都不敢吃,生怕身上有异味或是失仪被刷下来,吃饱喝足的洪文忽然生出点额外的满足来。
洪文到的不早不晚,待同僚们集合完毕之后,领了牌子,去往汇秀宫内两两一组排开,预备着开工。
秀女选拔头一样看家世清白与否,只要家中三代无案底,本人无残疾和明显缺陷,基本都能入选。所以头一批格外多些,约莫在五百人以上。
之后就会有宫中嬷嬷和太监们仔细检查,看秀女的五官是否端正,身体是否有异味等等。再然后,就是洪文他们把脉,进一步查看是否有隐疾,是否不易生养。
光这一步还不算完,听说后面还会教导礼仪,不合规矩的撵;吃饭吧唧嘴的撵;睡觉打呼磨牙的撵……不过那都不干太医署的事了。
洪文右手边坐着的吏目姓黄,今年三十一岁,先帝在时就经历过一回,对此倒颇有经验。
“稍后就会有人送来名单,咱们把脉之前须得将名单和秀女身上的名牌核对无误,否则若闹出冒名顶替的事故来,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洪文连连点头,“受教了。”
黄吏目笑道:“这话我不说,等会儿也会有人来说,只是枯等无趣,讨个巧罢了。”
洪文来了一个月了,知道他是个厚道人,此时对方率先表达善意,自然没有往外推的道理,当下把手往袖子里一掏,摸出一油纸包糖瓜。
黄吏目噗嗤笑了,倒没有推辞,大大方方拿了一块放入口中,砸吧着回味道:“儿时家贫,甜味不易得,如今大了,却不大能吃得出小时候的滋味喽……对了小洪大人,可有婚配啊?”
洪文稍显羞涩地摇了摇头。
黄吏目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可害臊的?我有个侄女儿今年十六岁,虽不敢说花容月貌才华横溢,但也温柔娴雅宜室宜家……”
洪文哪儿经过这个啊,被臊了个大红脸,“我穷呢。”
京城大不宜居,之前他就问过何元桥房价几何,结果当场就被打击得找不着北,索性暂时歇了这心思。
左右他还年轻,倒不如先努力干上几年,攒攒钱。总不好叫姑娘跟着自己过苦日子,就算人家不抱怨,他心里也过意不去。
黄吏目就想起来这厮雁过拔毛的架势,觉得特别靠谱,“这不怕,精打细算好过日子么……”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闲话,果然有管事嬷嬷送了一摞名单来,稍后众吏目便要按着名单替各位秀女望闻问切。
为防止有人暗中收买内外勾结,名单都是打乱了随意分派的。洪文也领了一张,当即展开来看,结果上面头一个名字竟然就是薛雨!
他愣了下,又去看后面跟着的家世注释:定国公世子之嫡次女。
果然是她。
场地有限,吏目们都是两张桌子靠在一起,双方的名单一转脸就能瞧见,洪文正发愣时,就听黄吏目哎呦了一声。
“原来传言竟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洪文下意识追问道。
黄吏目朝薛雨的名字努了努嘴,压低声音道:“之前我就隐约听人提起,说是定国公府的千金也来参选,当时好多人还不信呢……定国公也是,到底怎么想的?”
虽说按着规矩,适龄女子都要参选,可实际操作的空间可太大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妃嫔的荣华富贵再诱人,难保不受委屈。故而往往许多权贵之家不想叫女儿入宫,或是早已有了心上人的,便会提前跟宫里打招呼,随便找个由头把女孩儿的名字撤了。
不过隆源帝年富力强又少儿女,动心思的人家不在少数,故而这一批秀女中也有不少勋贵之后,薛雨的身份也算不得独一份儿。
只是定国公府一直推崇祖上军功起家的事迹,扬言女人不能当门立户云云。当初淑贵妃入宫时,定国公薛勇更曾当面讥讽过镇国公卖女求荣,引发轩然大波,两家就此反目成仇,所以大家都觉得薛家女必然不可能参选。
可现在,又算怎么一回事呢?
过了会儿,伴随着一阵布料摩擦之声,十来位年轻鲜活的秀女依次进来,听小太监念了自己的名字后,就去找对应的吏目把脉。
薛雨一眼就认出洪文,也对这样的巧合大感意外。
孤身一人入宫难免紧张,忽然遇到一个认识的太医,哪怕没有太多交情,也是种安慰。
坐下的瞬间,薛雨缓缓吐了口气。
洪文观她五官和神色,左手把脉,右手执笔,时不时问几句。
“睡眠如何?白日可曾偶感倦怠?”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薛雨长了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自己入宫,想到前路茫茫本就惶恐,又听到这样的问话,生怕横生枝节,难免失了冷静。
觉察到指腹下的脉搏骤然加快,洪文了然,“不必紧张,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听旁边的黄吏目也在问类似的问题,薛雨慢慢放松下来,犹豫了下还是老实道:“睡得还好,只是偶尔腿脚酸软些……”
洪文点头,又示意她换另一只手,稍后在纸上刷刷记道:“左关沉弦,右寸关滑数,肝热气滞,中焦蓄饮,以致肢体酸倦,时常胸膈堵满……”
薛雨抓着手帕子扭着脖子看了几行,忐忑道:“我没事吧?”
她还指望能进宫替家人搏个出路呢。
洪文道:“不妨事,底子极好,只是思虑过重,你年纪还轻,无需刻意调养,撒开手也就好了。”
肝气郁结,郁久化热……这样的症状实在不该出现在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身上。
说白了,就是想太多。
薛雨松了口气,垂下来的眸底有些黯然。
说得轻巧,撒开手就好,可……如何撒得开手?
洪文吹干墨迹,盖了自己的印章,对薛雨点头示意,“姑娘可以走了,祝姑娘终能得偿所愿。”
薛雨微怔,缓缓道:“借您吉言。”
得偿所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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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秀女的事儿太医署众吏目们就忙活了一整天,因办差得力,当日太后和皇后都给了赏赐,果然比隆源帝大方。
倒是洪文格外丰厚,不光比旁人多两匹缎子、一套文房四宝,还有一篓香喷喷的小甜瓜。
太医署众人都对他道恭喜,“陛下崇尚节俭,太后、皇后以身作则,轻易不肯赏人的。”
需知眼下天气刚转暖不久,大批量的瓜果还未上市,这时候的甜瓜自然分外珍贵。听说是南边快马加鞭送上来,只太后那里有两筐,皇后和隆源帝都没舍得留。
她老人家肯拿这个打赏,可见是真心欢喜,洪文虽未亲自拜见,俨然早已在她心里挂了号。
何青亭倍感欣慰,看向洪文的眼神宛如见证了自家大白菜的成长,完全忘了自己是半路截胡。
总有人说太后和皇后性情疏离淡漠,但实际两位都是明白人,处事公正严明,轻易不肯流露喜恶。只要用心做事,哪怕不宣之于口,她们总能知道。
就好比之前洪文对三五两位皇子上心,太后和皇后当时并未有所表示,可现在不都来了么?
这么做,更免于让洪文这个新人木秀于林风头太过,实在是思虑深远。
“同喜同喜!”洪文也没想到还会有这意外之喜,绕着圈拱手作揖,先把那两匹缎子小心包好,又亲自去洗了一半甜瓜,按着人头分好。
这甜瓜也不知什么来头,拳头大小的青玉一般莹润可爱,隔着老远就有股扑鼻的清香,屈指一弹咔嚓裂开,一口下去又脆又甜,好似含了满口蜜汁。
众人都十分领情,相互谦让着分吃了,很有点与有荣焉的意思。
甚至还有人专门跑到户部门口去吃,被人高举算盘撵出来追着打……
缎子细腻厚重,膏般柔软,脂般顺滑,捧在手中沉甸甸的,在日头底下还会显出江南山水的银色暗纹,活像握了一束月光在手里。
听说是江南织造局进上来的,外头轻易得不到,正好一匹正红一匹鸦青,可以回去请何老太□□排着给大家都添一件小褂……
洪文把最后一块甜瓜往嘴里一扔,吃得摇头晃脑,扒着窗框看外面明媚的阳光,看不知哪儿来的小猫扑蝶,看枝丫间漏下的斑驳树影,忽然觉得人生真是美妙。
嗨,要是师父在就齐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