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日起京畿下了几天的大雨, 乌黑天际似银河倒灌,暴雨如注。夏季豆大的雨水噼里啪啦砸在屋顶与房檐,漫天的雨水比三姐姐摔倒在地求情的那次还要倾盆。
从辽地长途跋涉而来的鸽子非常坚强, 纵使在疾风骤雨中飞翔亦是不曾迷路,只是比平时晚了几日飞到楚韶曜的案前。
稍晚一些的灰鸽带来了杜陵的书信。
在写给主子爷楚韶曜的请安折子里,好脾气的杜陵难得的发了牢骚。折叠成方块的纸张上,并不大的面积上密密麻麻得写了足有几千字。一手龙飞凤舞的狂草紧凑得比蚂蚁还小,得拿放大镜照着,才能辨认出究竟写得是啥。如此长篇累牍,中心思想就是一个,前朝废奕郡王之子楚席仇, 实在不堪大任、难以帮扶。
杜陵怨气冲天。
说是楚席仇经历了抄家灭门之祸,多年来流落荒野、孤苦无依, 小小年纪还曾遭受过刁奴背叛, 故而心中仇恨滔天, 从不肯轻信旁人。对于他这个半路投效的军师,楚席仇也是未曾完全交心, 时不时就会心怀猜忌地敲打一下,始终对他揣着提防和警惕。
也正因此,刚愎自用的楚席仇才会在去年时不顾他的劝阻,一意孤行地进京城行刺皇帝。还不肯告诉他详细的路线和计划,明里暗里一直排挤和防备着他这个军师。
然而行刺皇帝失败后,楚席仇许是受了刺激, 完完全全地就变了一个人。
原本楚席仇对他这个兢兢业业的军师是心存猜忌的,一边仰仗着他杜陵的能力才华,一边施以平衡之术稀释他杜陵的权利。对他杜陵提出的政策和意见,楚席仇都要反复斟酌和犹豫, 才肯删三就一地去谨慎采纳。虽任命他杜陵为军师,但更多只是将他看做一个能干的谋士,而不是真正的心腹。
可自年后起,楚席仇忽得就对他杜陵完全信任起来。
他请教任何事情,楚席仇都只会回复一句:“军师大才,您看着办。”
他提出任何改革,楚席仇都只会回复称:“本座深信军师,一切皆由军师处理。”
他见着势头利好,趁机提出了要处置几个蠹虫庸碌。那几人是从一开始就跟着楚席仇,乃是昔日废奕郡王府的旧臣,是楚席仇真正的心腹。如今年纪大了,仗着昔年保了年少的楚席仇逃难出来的功劳,就四处为非作歹、中饱私囊,可楚席仇却一直念着旧情对此视而不见。
如果那几人只是普通蠹虫也就罢了,偌大军营也能养得起几个游手好闲的米虫。偏这几名旧臣在辽地楚席仇的系统里都身居要职,长此以往,将来必生祸端。
此次杜陵趁着远在京畿的楚席仇难得的好说话,试探性地提出要降黜这几人的官职。心中也做好了被楚席仇驳斥的准备,结果仍然收到回信称:“军师果然大才,料事如神、未雨绸缪,仇都听您的。”
杜陵:……
起先杜陵心里很痛快,认为自己大展鸿图的时候到了。他立刻捋起袖子将辽地楚席仇的势力,上上下下、大刀阔斧地整顿了一番,接连施展了诸多早就想要展开的政策与变革,将辽地气象焕然一新。
可是没过多久,杜陵就感觉出了不对。
因为楚席仇是完完全全的放了手,把一切大小事务都交给了他杜陵,毫不犹豫地就对着他各种放权。就好似他杜陵是他楚席仇最最信任的亲兄弟一样,甚至还肉麻兮兮地在书信里夸他说:
“杜兄于仇,好似孔明于刘备,周公于成王。杜兄即是仇之股肱兄长,乃是仇最亲近之人。待得他日大业得成,仇必与杜兄共享天下。”
而后,楚席仇就把辽地事务一股脑子全都托付给了他。
换做一般人被主上这般信任对待,定会感激涕零,从此以后为了主上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可他杜陵不是。
他杜陵的主子爷从始至终都只有煜王楚韶曜一人,他杜陵来辽地是来当卧底的,不是真得来全身心辅佐楚席仇的。他可不想如此宵衣旰食地给楚席仇,去当免费劳动力。他一个人远离王府,潜伏在荒蛮辽地,就已经足够辛苦了。还要他每日废寝忘食地替楚席仇当老妈子,多累啊。
也不知道楚席仇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往昔素来都敏感多疑和刚愎自用的一人,心里成天除了报仇不做二想的。如今成天就知道躺在京畿当咸鱼,死活赖着不肯回辽地。
关键是,原本说好了今秋就举事的。
结果楚席仇自去岁冬天进京行刺到现在,这都已经过了大半年了,也仍然没有任何举事动静,反而把一切庶务都给抛诸脑后。
杜陵再三书信与楚席仇,反复提醒楚席仇勿忘血海深仇,督促楚席仇尽快返回辽地主持大局,以期能够尽早成事。
结果楚席仇回他说:“军师莫急,眼下时机未到。举事了也是白搭,不如先好好卧薪尝胆、休养生息。”
杜陵又问:“那时机多久才能到?”
楚席仇回复说:“快了快了,顶多不出十年。到时天下大乱,群雄揭竿而起又被镇压,最大当权者心灰意冷、退隐江湖,就是你我君臣建功立业、永定乾坤之际!到时我辽地人马养精蓄锐、以逸待劳,不需费得多少力气就能坐享渔翁之利、轻松得拥王鼎!”
杜陵:……
十年。
十年还快。
还当权者心灰意冷退隐江湖,你怎么不去做梦?
杜陵又写了信给楚席仇,直接指出这个问题。告诫楚席仇说人要脚踏实地,不能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且不说你怎么知道十年后的那个所谓最大当权者就会退隐江湖,你自己难道就不能奋斗成那个最大的当权者吗?还要等十年,你能不能有点志气,从现在起就开始举事造反、争霸天下,直接自己去争当那个直指王座之人。
“不可能,办不到。”
楚席仇这次回复的简洁又利落。
杜陵气得够呛。
好在楚席仇还是挺在乎他这个军师想法的,又特意补了一封书信进行解释:
“军师,您不懂。”
楚席仇说。
“关于举事一事,仇深感昔日鲁莽与年轻。举事艰难,不是一朝一夕就可成就。而今英雄辈出,纷争无度,咱们没必要早早地就去当那出头鸟。养精蓄锐、韬光养晦才是正道理。反正打得再多,最后也还是会被人给摘果子。不如就等别人先把果子摘好再扔掉,咱们最后直接去捡了就是。”
“而且仇在京畿也并没有浑浑噩噩、荒于嬉戏。仇一直在忙着一件大事,所以才没有返回辽地。还望军师勿念,辽地一切事宜,就全盘托付军师了。仇深信以军师之大才,定然能打理好全盘。”
“仇能告诉军师的是,仇之所筹备大事,对我辽地之将来有大裨益。断不能半途而废。”
收到这封信,他杜陵再无可奈何,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兴许楚席仇的确是在谋划着什么大事呢。以楚席仇过往的性子来看,他还说不准真得是在闷不吭声地憋个大的,因为心底防备他杜陵,所以不肯告诉他实情。
杜陵忍了很久,终于按捺不住和京里的好兄弟王宝儿,取得了联系。
他是知道楚席仇,三五不时就会跑去怡红院找王宝儿闲聊的。
杜陵写信问好兄弟王宝儿:“听说我那假主子楚席仇赖在京城不肯走,是在秘密谋划着一件神秘大事。你知道这件大事是什么吗?”
王宝儿回信说:“谋划大事?没听说啊。他成日里就听听小曲儿看看戏,悠闲的不得了,整日里游山玩水、走街串巷,京城的每一处杂戏班子和每一个苍蝇馆子都被他逛遍了,过得当真是神仙日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家享受人生的二世祖呢。哦,若说有什么谋划,他唯一的谋划好像就是在追一个世家姑娘,一心想要娶这姑娘为妻。”
杜陵:……
杜陵忍无可忍,接连去了几十封信给楚席仇。质问楚席仇谋划着的神秘大事究竟是什么,到底是不是因着看上哪家姑娘,才会忘却了初心和仇恨。
在几十封信的反复质问下,楚席仇也终于道出了实情。原来他所谋划的神秘大师,还真特么的就是他自己的终生大事!
楚席仇赌咒发誓的保证说,他真得不是为了个人的儿女私情才滞留京畿,他追姑娘真得是出于大义考虑。全然都是为了辽地的未来,绝不掺杂一丝一毫的个人情感在里头。
杜陵懒得再跟他争辩。
他身心俱疲地就写了这封长长的请安折寄到煜王府。哀切请求主子楚韶曜允他弃了辽地回返京畿。楚席仇实在是扶不起来的阿斗,他杜陵累了,真得是扶不动了。
楚韶曜不管属下长篇累牍、又冗又长的抱怨与啰嗦。他视线精准地停留在请安折子,被杜陵一笔带过的那行小字上。
“楚席仇滞留京畿久不归辽,实为爱慕赵府嫡女。花样频繁、智计百出,就只为聘娶赵府嫡女为妻。”
夜幕已深,天际黑沉。
楚韶曜握着请安折子,眼神阴鸷。朱窗琉璃未曾合严,夜风透过窗棱缝隙吹了进来,微微吹起了旁边新展开的一张字条。那张字条上,写着一手颜筋柳骨、鸾跂鸿惊的飘逸好字。上书:
“三十一日,晴。赵府嫡女于自家府中险被族兄□□。”
风乍起,晃晃悠悠卷起这张字条。
楚韶曜攥紧字条,拳头捏起,白皙手背迸出道道暗紫青筋,墨染瞳仁里更是涌过无边无际的暴虐与杀意。
“栾肃。”他唤道,“准备一下,摆驾赵府。”
“可王爷,现在是子时。赵姑娘应该已经歇下了。”栾肃提醒,以为主子是情窦初开,突然心血来潮的就想要去见心上人了。他雀跃建议道:“您练习了那么久的甜品,不如就此做上一份,明儿一早就去送给赵姑娘如何?”
“也好。”
楚韶曜按下眼中肆意风暴,微微颔首。
而后就站在了这鹅卵石小径上,与贺学究一行大眼瞪小眼:
“你刚刚唤他什么?本王没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