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郊外有处庄子, 依山傍水、景致极佳。
庄子依着京都南侧的山势而建,山体中有园陵,园陵中有山体, 当中还间或夹杂着秀美的湖泊与繁盛的密林,取了京郊南山最美的山景融于庄内,最妙的还是当中有着一汪四季常温的温泉水。说是庄园,其实不是行宫胜似行宫。
此处庄园便是煜王楚韶曜的产业,名为荔泉庄。
过去的二十年里,煜王几乎从未踏足过荔泉庄,白白叫着这堪比陛下避暑行宫的庄子闲置与蒙尘。然而在今冬,煜王爷终于来到了这个二十年都不曾开启过中庭大门的绝美庄园。
煜王爷不但到荔泉庄来了, 煜王爷还直奔着温泉水就跳下去了。
煜王爷还泡在温泉水里,双腿不停地欢快扑腾着那些成片成片浮在水面的嫣红梅花瓣。
煜王爷还饶有童趣地拿脚蘸着泉水在岸边写字, 命他们准备些鲜鸡蛋上来, 说是要烫梅花味儿的温泉蛋吃。
……
荔泉庄值守的仆役们, 除了每年会前往煜王府跟王爷汇报庄园产出进项的几名大管事,绝大多数都是生平头一回地见到他们的主子煜王爷。
传闻都说王爷嗜血暴戾、残酷无情, 搞得他们也都很害怕王爷。
此前王府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王爷的双腿康复了,打算来荔泉庄猫冬休憩。在刚接到这个通知的时候,他们荔泉庄每一个仆役的内心都如丧考妣。许多人当场就写下了遗书寄给亲朋,不少人已经打算起了自己的身后事,全都做好了万一触怒王爷, 随时随地就小命不保的准备。
可如今亲眼见着笔直地站在岸边,却活泼地拿脚写着字的王爷,荔泉庄的仆役们纷纷都松了一口气。
王爷他明明还是很随和的嘛。
不仅随和,还很富有童趣。
王爷也就是面冷心热, 才会让外面不了解的人认为他残酷暴戾。
瞧王爷现在拿脚蘸着温泉水写字,要求他们送上鲜鸡蛋,还搭配香喷喷的红梅花瓣,多么富有童趣呀。偏偏王爷在写字要求的时候,脸上还是阴森森地像是要噬人,就好像拿脚做出活泼举动的不是他一样。
可能王爷,就是不善于管理和表达自己的真实情绪吧。兴许王爷还是个可怜的面瘫,不能准确地调动他自己的表情,这才会由着外人误会。
这样想想,荔泉庄的宫人竟对他们尊静和敬仰万分的王爷,在内心深处微妙地升起了一丝同情。
王爷他,真得很不容易啊!
这残疾的双腿是好不容易终于康复了,可这该死的面瘫症又什么时候才能好呀?
想到这里,荔泉庄的仆役们内心一阵柔软,为首侍立着的管事情不自禁地主动介绍道:“禀王爷,咱们庄子里的这汪极品温泉不同于别处的普通温泉。几个泉眼之处的温度都是可以调节的,不仅可以烫温泉蛋吃,还可以架了鼎炉烫火锅吃。王爷要试试吗?梅花味道的火锅~”
“不必!”楚韶曜飞快说道,本就冰寒的面色愈发森冷。
“好呀好呀!”他的废腿在同一时间飞快地写道,笔走龙蛇。
楚韶曜:……
荔泉庄仆役们:……
果然,王爷就是面冷心热,不善表达自己的真实情绪呢。
“哎!那老奴这就去命人准备着!”荔泉庄的管事喜滋滋地说。
楚韶曜:……
仆役们都走后,楚韶曜面无表情的问道,声音散发着森森冷气:“温泉蛋?梅花味儿的火锅?你吃得着吗?”
“吃不着呀!”赵若歆理所当然地回答,“但是我可以看着你吃呀!我看着吃也很开心呀!怎么,难道你竟然不喜欢吃温泉蛋和火锅吗?”
楚韶曜攥紧的手指轻轻松开。俄顷,他轻不可闻地低声回答:“喜欢。”
苍白的耳廓微微有些红晕。
荔泉庄的某处空旷草坪上,符牛眉峰紧蹙,脊背弯曲,整个身子绷得僵硬,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前方,像是一只蓄势待发准备扑食的恶狼。
他紧盯着的前方,是一枚圆溜溜的小蹴鞠……
栾肃一脚踏在那枚小蹴鞠上,啐掉口中叼着的狗尾巴草儿:“哎我说,你至于嘛!你这都踢了三天三宿了吧?三天三宿你连眼都没阖,就忙着搁这儿踢球。蹴鞠就这么好玩儿么?”
“你懂个什么?”符牛不满地掀开栾肃,跟捧起什么稀世珍宝一样从潮湿的草坪上捧起那枚脏兮兮的小蹴鞠:“就因为府里的蹴鞠高手太少,王爷才不得不微服去往京畿街头,找那些三教九流的百姓们踢球,加入那些上不了台面的野生蹴鞠队。”
“倘若我把蹴鞠这门技术给练好了,王爷就可以和我踢球,和我组队。最不济,也可以带着我一起去挑战那些三教九流的民间蹴鞠手。”
“到时候待我练成黄金一脚,王爷定会对我刮目相看、重用有加!而不是成日里被你栾肃这个奸人所迷惑!”
说着,符牛突然紧张地激灵了一下,他不安地看向栾肃,皱着眉头道:“我怎么把这么好的计划告诉了你?你不会也去苦练蹴鞠,然后在王爷跟前和我争宠吧?!”
“我?和你争宠?”栾肃夸张地拿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不屑道:“我用得着吗?”他翻了个白眼儿,“好好练你的球吧!”
说罢,扬长而去。
剩下符牛咬牙切齿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抱着小蹴鞠挥舞拳头发狠道:“莫嚣张!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本统领迟早会超过你在王爷心中的地位!”
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小厮下意识地喊道:“不过你只是副统领!”
符牛对他怒目而视,挥了挥拳头。
小厮摸了摸鼻子,干笑道:“我是说,不愧是你符统领!”
符牛满意点头,继续练球,厚重的眼袋里写满对蹴鞠深沉的热爱。
就这样,赵若歆附在楚韶曜的腿儿上,每天绕着荔泉庄疯狂跑圈,闷了就去驾车去城南,找那些野生的蹴鞠队踢上两场球。日子如水般匆匆滑过,很快就到了年三十儿的除夕。
除夕夜,宫廷宴。
所有有头有脸的王公贵胄、外臣勋戚、内外命妇,都携家眷参加,共同在巍峨雄阔的养心殿中跨年守岁。
皇上先率领众人在养心殿前的广场举办完好大的祭祀,而后便携着众人入席开宴,共同举杯。布满珍馐佳肴的流水宴席摆了成百近千桌,顺着养心殿一路延申到长长的游廊。
而楚韶曜的座次,始终都在仅次于帝后与太后娘娘的下手边。
参与年宴的人实在太多,赵若歆尚且未能在影影憧憧的人群中看见三皇子楚席轩,就更别提看见每次年宴与赵鸿德及赵老夫人坐在外殿的她自己了。
也不知这一次,失了魂魄的“她”有没有前来赴宴。
赵若歆此刻的心境已经不像上次宫宴时的那般紧张,她已经不再担心自己浑浑噩噩的状态是否会大庭广众地暴露于人前。此前一次她那般紧张,主要还是怕丢了未婚夫楚席轩和父亲赵鸿德的脸面。
可如今,她已经不在乎了。
信念破碎后,过往坚持和追逐的东西都显得不再重要。
尽管是规格不比寻常的年夜宴,楚韶曜却仍然像是上次家宴一样,独自坐在高案,旁若无人地自饮自酌。不去理会周遭的喧嚣和热闹,自成一个安静和寂寥的小世界。
赵若歆这些日子复健太狠,不免有些疲惫。她附在楚韶曜的腿儿上,同样不去管周遭这些嘈杂的人声,自顾自地昏昏欲睡。
“煜王爷,本王来敬你一杯!”
不知过了多久,油腻的声音响起。赵若歆好奇地朝对方望了过去,这还是除了皇上和太后娘娘,私下里第一个来给楚韶曜敬酒的人。男人端着金樽酒杯,挺着个堪比八月孕妇的便便大腹,五十岁上下,面色白皙、养尊处优,穿着与楚韶曜相同的亲王服侍。
楚韶曜像是没听见,继续自饮自酌地喝着酒,置若罔闻。
老男人举着酒杯尴尬地滞立在当场,口中怒道:“怎么,煜王爷杀了本王的嫡子,却连一杯道歉酒都不肯跟本王喝吗?”
赵若歆这才知道,眼前男人乃是汝平王楚志杰。
汝平王乃是老宗亲,在皇室的族谱中以志字辈排序,论辈分比先帝还高。他封地辽阔镇守一方,算得上是晋国稀有的一员实权藩王,就连圣上都要敬他三分。
可就是这样一个威风的人物,竟被楚韶曜在四年前给生生当众杖毙了嫡子。
当年汝平王便想点兵进京擒拿煜王为子报仇,却被陛下和太后以及其他宗亲给联手镇压了下来。此后汝平王便再也未曾进京向陛下请安过,此次他突然进京,还端着金樽酒杯状似其乐融融地向楚韶曜敬酒。饶是身为腿儿的赵若歆,也看出了来者不善。
楚韶曜掀了掀眼皮,像是才看见汝平王一般,不紧不慢地端起酒杯说道:“原来是汝平王啊。短短几年没见,王爷越发朝一头猪的形状去长了,小王眼拙,方才一时竟未能认得出来,实在抱歉。”
他仰头,将手中金樽里的酒水一饮而尽:“小王这就自罚一杯,给您赔礼道歉。”
“你!”汝平王愤怒地看着他,脸涨得通红,气得头顶都似乎蒸发着热气。“你竟敢说本王是猪!”
“啊!”楚韶曜惊讶地拖长了音调:“这可是王爷您自己说的,本王只是说您像猪,您却自己把自己认作是猪。您真是太幽默了。”
他广袖翻飞,纤长苍白的手指轻轻地挑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就为了王爷的幽默,小王也要再敬您一杯。”
话毕,楚韶曜再次将金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随即他又给紧接着就给自己倒了第三杯,笑得诚恳又良善:“这第三杯,小王要敬汝平王您的嫡子。若是本王没记错,您嫡子的祭日就快到了。他一个人冷冰冰地在下面,也不知道孤不孤独、寂不寂寞,也不知道是否会时常想念起您的爱妾。”
“啊,小王忘了,您的爱妾早就被您送下去陪他了。”
“那他应该就只是想念王爷您一个人了。那么这第三杯,本王就祝汝平王您一家三口,早日团聚。”
说罢,楚韶曜扬起第三杯酒引尽。随后他将空了的酒杯倒向下,朝着地面,微笑着看向汝平王道:“小王方才连饮了三杯向王爷您赔罪,不知道王爷您有没有收到小王真诚道歉的赤诚心意呢?”
“你!”汝平王气地连脖子都涨红了,他全身气得发抖,指着楚韶曜的手指直哆嗦,头顶发丝根根直竖:“你以为你是谁?”
“哎呀,这不是哀家的志杰王叔嘛!”坐在高案的太后眼见不对骤然出声。太后娘娘高举着酒杯,朝着汝平王吟吟地笑道:“哀家许久都没有见着志杰王叔了。王叔今次过来,也不说跟哀家好好叙叙旧。来,志杰王叔,哀家敬您一杯!”
然而汝平王看都不看太后一眼。
他怒发冲冠地瞪着楚韶曜,若不是被栾肃给挡着,他简直能生生扑到楚韶曜身上去生吞了他。
“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儿说得没错,你楚韶曜说到底,也就是一个残废!一个垃圾!一个只能在轮椅上耍威风的畸形儿!”
哗!
赵若歆蓦地站了起来。
并且还用力的在地上蹦了两下。
楚韶曜:……
废腿起得太猛,差点让没有丝毫平衡准备的他带得一个趔趄。不管怎样,他心底被汝平王勾起的那点子怒火,倏得就散了。